《江湖有点玄》霜未

11、猛虎啸，娇娥灯

　　十丈开外，虎皮鱼背负双手，虎视眈眈。

　　卓立把曲芙护在身后，打算循循善诱，“二对二，顶多打个平手，谁都占不了便宜，何苦吃力不讨好呢？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不如咱们打个商量……”

　　虎皮鱼大言不惭，“我用不着动手，就能叫你趴下。”

　　卓立被逗得哈哈大笑，“好，我洗耳恭听。”

　　一声高亢嘹亮的长啸直入长空，挟着天崩地裂之势钻入耳膜，仿佛几千面锣鼓齐齐敲响，几千道雷霆齐齐炸裂，卓立凄厉尖叫，死死捂住耳朵。但啸音丝毫没有减弱，它仿佛能穿透耳膜，穿透皮肉，直刺脑中，心中，甚至五脏六腑，浑身每一个毛孔，只要活着，哪怕割掉双耳，也躲不开这汹涌的魔音。

　　卓立痛苦翻滚，魔音如暴风巨潮，他便如一只小小扁舟裹挟在席卷天地的浩瀚风浪中，一个接一个大浪狠狠锤打着他，撞击着他，撕扯着他，要把他拆成碎木，碾成齑粉。卓立疼得神智模糊，魂魄似已离开躯体。初时尚能勉力抵抗，翻来滚去，不久便瘫软在地，缩成一团，动也不动，宛如死人。

　　不知过了多久，卓立渐渐恢复知觉。耳中仍然嗡嗡作响，但他分明感到天地安静，魔音停歇。他缓缓睁开眼睛，第一个念头就是寻找曲芙。

　　曲芙静静躺在不远处，双目紧闭，缩成一团，唇边一道殷红。

　　卓立的心也缩成一团，“曲姑娘？曲芙！”他的声音很大，有些变调。

　　曲芙张开双目，呆了片刻，慢慢扭过头。

　　四目交接。

　　呵，还活着。都活着。

　　脉脉星光下，两人眼眸清澈如镜，映出对方真心的笑容。

　　这是卓立头一回看见曲芙的笑容。她笑得很轻很淡，平心而论，痛苦的神情下，这个笑称不上美。但是很多年以后，卓立依然能清晰地回忆出这个笑容每一缕最细微的表情。

　　虎皮鱼慢悠悠走近，而孔雀鱼优哉地站在原地。他为何没有被啸音影响呢？

　　虎皮鱼停在卓立面前，负手俯视，脸上带着骄傲自得睥睨万物的神态，就如猛虎面对垂死的小羊，恶猫戏耍逼入墙角的老鼠。他对自己的“虎啸功”很自信，卓立连举剑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现在孱弱得宛如稚儿。

　　事实的确如此。卓立很清楚，即便他现在能够站起，也无法与虎皮鱼一战，何况还有一个孔雀鱼。而此刻，再不会有人来救他和曲芙了。

　　不交出无欢木，必死无疑，而交出无欢木，依然难逃一死。这是根本没有选择的死路，江湖，从来就是这么残酷。

　　但他希望，可以选择独自踏上这条死路。

　　所以卓立毫不迟疑地说：“无欢木可以给你，藏宝图的线索也可以告诉你。但此事与曲姑娘毫无干系，放她走。”

　　“那要看你有没有诚意。”

　　“有，有。无欢木就在我身上，我浑身无力，你自己拿吧。”

　　虎皮鱼俯身，探指欲点卓立的穴道。

　　卓立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俯身、弯腰、蹲下，默默估量着距离。七尺……五尺……三尺！

　　竹签蓦地从卓立藏在身下的左袖飞出，在空中沿着蛇形路线前进，绕过卓立腰侧折而向上，先将虎皮鱼探出的手掌刺个对穿，接着毫不停顿弹上虎皮鱼的穴道。宛如一只调皮的飞虫，一闪之后，倏忽钻入卓立袖中。

　　虎皮鱼尚未看清发生了什么，已手不能伸，口不能声。他的脸刷地惨白，目中的自得瞬间变成恐惧。

　　曲芙却清清楚楚看到神出鬼没的竹签。她看到竹签的神速和神准，更看到竹签异乎寻常的运动轨迹。竹签从发出到收回，至少在空中转了六次弯，远远超出人类力所能及。

　　曲芙的目光落在卓立左腕。他的袖中，究竟藏着什么？

　　卓立笑嘻嘻站起，顺手扶起曲芙，“我们现在要走了，你答不答应？”

　　虎皮鱼十分讶异，不敢相信卓立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他们。

　　在他们屡下杀手之后，卓立为何不血债血偿？江湖，不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地方吗？

　　卓立真的转身就走，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

　　不过，他和曲芙走出不到十步，又退了回来。

　　并不是卓立改变主意，而是前方迎面走来一队人。

　　一队妙龄少女，发挽双髻，一色红裙，排得整整齐齐，步履轻盈，逶迤而来。每人手中都擎着一支造型奇特的“烛台”，没有底座，台柱光滑细短，圆形托盏小而薄，上方伸出长达尺余的铁制锥芯，无烛无火，锥芯尖端却莫名亮着核桃大小的一团红光。

　　红光一团接一团从黑暗中渐次行来，在低穹旷野之中熠熠闪耀，分外明媚，仿若天上一颗一颗的星子落入凡间，鲜活灵动起来，汇成一道蜿蜒流动的星河，在静谧的夜里灯火阑珊，绚丽繁盛。

　　只不过这条星河，闪耀的是赤焰之色。

　　卓立问：“这又是什么鬼把戏？”

　　曲芙低声答：“这不是把戏，这是‘烈焰教’的武器‘阑珊火灯’。”

　　烈焰教出动这么多人，当然不是来给他照路的。卓立便添了点愁绪，嘟嘟囔囔地说：“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真是……白天打不行么。”

　　曲芙语塞，总不能说阑珊火灯白天不如晚上好看。

　　红衣少女到得近前，分向左右而行，火灯缓缓向两翼伸展，形成扇面，将卓立曲芙并清江四鱼拦在其中。队中走出一名年轻女子，发上罩着长及脚踝的茜色纱巾，在风中婉约飘扬，人却冷若冰霜，“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在烈焰教的地盘上闹事！”

　　卓立忙笑道：“不敢不敢，我们这就走。”

　　“你们谁也走不了！”茜纱女子火灯一指，“你就是卓立？无欢木在你身上？”

　　卓立倒是承认得干脆，“现在是在我身上，不过待会在谁身上就说不好了。”他状似烦恼地挠挠头，说：“清江四鱼想要，你们也想要，我究竟给谁好呢？”他退到虎皮鱼身侧，解开他的穴道，“要不你们商量一下？若有一方自愿退出那就好办了。”

　　茜纱女子扫了一眼，冷冷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四条臭鱼。你们还不配烈焰教动手，自行了断吧。”

　　虎皮鱼像听了天大的笑话，“琐琐，老子出道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

　　琐琐大怒，“布阵！”

　　众女子飞快移动，扇面渐扩，欲结环形。卓立拉着曲芙缓缓退后，六名女子将两人围住，以防逃跑。卓立并不出手，他与曲芙内息不继，若强行应战无异以卵击石，打算先观察观察烈焰教的实力再对症下药。

　　曲芙低声道：“当心她们的阑珊火灯。”

　　卓立问：“有何奇妙？”

　　不待曲芙回答，卓立便明白了。

　　孔雀鱼扬手打出数支翠羽，意欲先发破阵。阵中女子火灯平伸，宛如几十柄利剑，齐齐指向翠羽，脚下却纹丝不动，琐琐一声轻喝，灯尖上道道火光流星般窜出，拖着赤红的长长尾迹，交织成烈焰光轮，轰地将翠羽焚化，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气味。

　　卓立看看对着他和曲芙的六支火灯，忽然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随时可能上架的烤鸭。

　　好在，肯定是在“青椒死鱼”被烤熟之后。

　　孔雀鱼落败，虎皮鱼毫不慌张。他轻哼一声，张口吼出“虎啸功”。卓立握紧曲芙的手，他已准备好再经受一次撕心裂肺，只是担心曲芙受不住。但此次虽仍声如雷震，却不似上次那般难以承受。烈焰教众女子，有的面容扭曲，有的歪歪倒倒，琐琐最显痛苦，倒地翻滚，可不少女子只是皱眉捂耳，无甚伤害，还能持灯攻向虎皮鱼。虎皮鱼大为惊诧，急忙闭口凝神对战。

　　卓立曲芙身上重压骤减，而周围那六名女子正倒地不起。卓立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一拉曲芙，“走！”两人跃出包围，疾奔而逃。

　　孔雀鱼瞥见他们逃出，翠羽扬了几扬，终还是向烈焰教掷去。

　　琐琐尚未起身，大喝：“快追！”几名女子撤出与虎皮鱼的混战，掉头追赶卓立曲芙。

　　二人拼命奔跑，奈何体内真气纷乱，轻功施展不开，竟连几名普通教徒也跑不过。红衣女子一边追赶，一边不断喷出火焰，道道炽焰在空中滚滚穿梭，闪电般一次又一次劈开无边旷野，照得浓夜一瞬亮如白昼，一瞬又归入暗狱。有火焰偏离方向，射在草上，立刻引燃熊熊大火，火舌翻卷着蔓延到卓立曲芙脚下，鞋底似被烧穿，双脚像踏在烧红的铁板上。

　　但是还要跑。快跑，绝不能停下。

　　可他们跑不动了，方才激战良久，此刻已是强弩之末。身后，催命的脚步越来越紧，滚烫的空气越来越近，耳边已经能听到火焰喷射的呼呼声，甚至，还有衣衫燃起的哧哧声。脊背灼得辣辣地疼，或许早已着了火。

　　下一次眨眼的时刻，两人便会被火海吞没。

　　卓立想，比起即将成为的烤鸭，还是之前在水里当鱼食的结局更好些。

　　这样想着的时候，眼前就出现一片茫茫的白。

　　卓立瞬间把老天感谢了几千几万回，同时拽住曲芙大喊：“跳！”

　　河水出现得太及时了，两人简直是被火舌推搡着栽进河中的，再晚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两人此生再也用不着水了。

　　卓立一手捂着曲芙的口鼻，一手抱着她不断下潜。头顶，一道道赤焰划过河面，幽暗的河水宛如赤霞。

　　红衣女子聚在河边，对着河水密集喷射，只要两人露头，定会成为两只烤鱼。

　　可过了一会，又过了一会，两人始终没有露头。难道他们已闷死在水里？

　　不远处，有一只小船，本来静静泊在岸边，此刻船尾一摆，倏地窜出，顺流直下。平静的河面忽然涌起一股喷泉，卓立和曲芙犹如两条飞鱼，跃出河面，拽着缆绳，翻上船尾。

　　水急船快，顷刻驶出数丈。等红衣女子反应过来举起火灯的时候，小船已消失在融融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