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剑》杨璧宁

2、魔障

　　张书翠倒不曾想子晨身前结下这等孽缘，想这些年师父在深山中清心寡欲，酒肉声色皆未沾染，俨然清高做派，搞了半天竟是个花心滥情始乱终弃的伪君子，以貌取人果然大谬。他见白晓忆咄咄逼人，寻思今日不给出个说法，对方必定不肯善罢甘休。白晓忆武功奇高，自己和兰易烟联手也应付不了，看来只能暂做周旋。
　　他盘算一番，眼前一亮，毕恭毕敬说：“二师伯的话弟子都记下了，我师父走得匆忙，未曾留下口信。不过他倒是传了三件遗物：琉璃剑、弱水剑和天蚕琴。那琴还罢了，关键是两把剑，师傅将它们交给我时说的话大有深意，只是弟子愚昧，暂时未能领悟。”
　　张书翠接下来就把子晨临终时的情景详细描述一遍，白晓忆眉头深锁，恨道：“这老小子就爱故弄玄虚，连自己徒弟都要捉弄，不过这是你们那一派的传统，纵是师徒兄弟间也不能坦诚相待，必要相互算计。我想他这两把剑肯定与宝藏有关，他为了试炼你的才智，故意设下谜题刁难你。说不定千蛇万毒珠也被他藏在宝藏里，你快把那两把剑拿来我看。”
　　张书翠便将白晓忆师徒迎至剑庐，兰易烟与杨柳阔别多年，重又相聚自是欢喜，但突然间见到一个从天而降的二师伯，也是惊诧。再看白晓忆面色不善，额头隐约含有煞气，心下难免忐忑，张书翠偷偷将白晓忆来历并与子晨的恩怨瓜葛告诉他。兰易烟大惊：“师父正直端方，绝不可能是那种人，恐怕这手越药师想谋夺他老人家的遗物，故意来此寻衅，你千万别把琉璃弱水给他。”
　　张书翠不能对兰易烟说明本门机密，只得安慰他：“不管他打什么主意，眼下敌强我弱，我们只能暂时依顺，且看事态发展再见机行事。此人行事怪异喜怒无常，我俩一起去说不定被他一网打尽，易烟你就守在这里，我一人进去，若有危险也可接应。”
　　张书翠取出琉璃弱水呈给白晓忆，白晓忆依次拔出，只见那琉璃剑通身雪亮、锋利刚猛，出鞘时精光四射，呜咽之声不绝于耳。弱水剑薄如蝉翼，柔若灵蛇，未出鞘已觉寒气逼人，青色的剑锋透出无尽的邪魅。杨柳不禁赞叹：“好一把神兵利器，只看这剑芒就知是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宝剑，但这股寒气是怎么来的？”
　　白晓忆笑道：“你素日偷懒学艺不精，连这机窍都看不明白。这剑在冶炼时萃了西域寒毒。这毒药能使人血液凝结，肌肤坏死。若被这剑伤到，那伤口愈合就比常人慢上好几倍，轻者伤口溃烂酿成固疾，重者必定血脉堵塞而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剑本身有魔力，能不害怕？可恨光一这小子装神弄鬼，偷学了本门的毒术，却往自己脸上贴金。”
　　他师徒二人把这两把剑翻来覆去查看，并未看出门道，张书翠提醒：“弟子研究两把剑数月，还曾把剑柄拆开，也没得丝毫线索。弟子想或许师父当年铸剑时把暗号地图之类的东西熔在剑锋里，折断二剑或许会有所获，但这是他老人家的遗物，弟子不敢有丝毫损坏。”
　　杨柳连连点头：“是啊，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父亲的遗物应当好生爱惜，不然就是大不孝了。”
　　白晓忆打量泷泽一阵，摆弄着茶碗盖不住冷笑：“好小子，你师父没看走眼，选你做继承人确实对了，不仅相貌行止像，连这心计也一样。”瞄一眼杨柳：“你可知他刚才那话什么意思？他要真有心保护子晨的遗物，怎会告诉我剑锋上有蹊跷，就不怕我立时把剑折断？其实他就是想借我之手弄断这两把剑，要是这里面果真藏有机密，那是他英明，要没有，则是我理亏霸道，全不与他相干。他既能一解心中疑惑，又全了尊师重道的名声，还不会被他师兄怪罪，这一箭三雕的计策倒高明。”
　　张书翠被拆穿伎俩仍是脸不红心不跳，从容应对：“二师伯要错解弟子，弟子也不敢反驳。弟子行的正做得端，处世但求无愧于心，不在乎他人评价。”
　　白晓忆看他这言辞公然与当年子晨如出一辙，且是一般的俊秀斯文，纵是恨得牙痒，那心里的荼毒之意却也减了。正色道：“你与我狡辩，我还懒得理会。要知道这双剑里有没有秘密，也不用折剑，我有的是办法。”
　　他运功行法，将内力贯注指尖，先在琉璃剑上慢慢擦抹。不一会儿琉璃剑竟渐渐褪去自身颜色，如玻璃通身透光，剑锋晶莹剔透，并无杂物。白晓忆恼恨的低骂一声，收了神功，琉璃剑少时复原如初，只是剑身被毒气侵蚀，留下一抹碧痕。杨柳让他再试试若水剑，白晓忆摇头：“不用了，那若水剑纤薄如纸，怎藏得住东西。也不知子晨这骗子葫芦里卖什么药，死了也这般糊弄人！小子，你仔细想想，你师父可还有别的话留下？”
　　张书翠早被白晓忆的诡异奇功惊呆，心想这药师身怀异术，若能学得几样平步江湖不在话下，只是他与师傅有仇怨，势必不肯传我武功。他思及此处，不由自主将目光投到白晓忆身后的杨柳身上，一些邪念开始萌动。杨柳被他直勾勾看得脸红，笑着转向别处。
　　白晓忆见张书翠发呆，以为在思考线索，稍微等了片刻再问，张书翠回说：“这两把剑无迹可寻，就只剩那张天蚕琴可以调查。那张琴现为我师兄所有，二师伯要看只找他便是。”
　　白晓忆立刻命杨柳唤进兰易烟，要他交出天蚕琴。谁想兰易烟对天蚕琴极为爱惜，不管白晓忆如何疾言厉色威胁恐吓也不肯屈就。杨柳是兰易烟表哥，自然也从中维护，偏是张书翠态度摸棱两可，两不相帮，静观其变。杨柳见双方僵持不下，白晓忆渐渐失了耐性，惟恐他对兰易烟不利，忙找借口拖延。
　　“师父，咱们是堂堂正正来要东西的，您这么凶神恶煞的，倒像来打劫似的，有理也变没理了。咱们离开醉荫山已经十天，再不回去您放在丹炉里的九转还魂丹只怕烧过头了，那谷里的虫蛇没人喂养也该饿死了。依徒弟看，您先回去照料谷里事务，留徒弟在这里劝说，您过些日子再来取琴可好？”接着又说了好些话开解，什么“十多年都等了，总不急在这一时。”、什么“子晨前辈尸骨未寒不便欺压他的徒弟，他对您无情，您更要对他有义，这才能使他羞惭于地下。”最后更说“易烟是我表弟，打断骨头是血亲，我不能看着您欺负他，您要打要杀都从我起头，反正您早嫌我蠢头笨脑，杀了我，再另收聪明伶俐的那才好呢。”
　　软磨硬泡说得白晓忆无话，骂道：“坏心肠的小子，专跟师父作对，我白疼你一场了。既然你嘴巴厉害，我就把这里交给你，一个月后我再来，你若不给我个交代，看我怎么收拾你！”
　　杨柳闻之甚喜，挽着白晓忆胳膊送他下山。张书翠也一同恭送到山脚下，白晓忆一去，便向杨柳殷勤致谢。杨柳态度却不像刚才那么轻松，忧愁道：“书翠你先不要谢我，我师傅脾气古怪，别看现在听我劝，一月之后易烟还不交出天蚕琴，他准会翻脸无情。不但你们性命堪虞，连我也脱不了干系。你还是尽快劝服易烟，我跟他虽是亲戚，但多年不见早生疏了，比不得你们同门学艺关系亲密。”
　　张书翠说：“你放心，我回去就跟他说，横竖这事与你无关，就算到时候你交不了差，所有后果由我一人承担，绝不拖累你。”
　　杨柳听他说话仗义爽快，更多了几分好感，二人说说笑笑回到剑庐，张书翠先帮杨柳收拾好住处，才去找兰易烟。兰易烟守着那天蚕琴在房中枯坐，脸上愤懑犹存，张书翠进门也不说话，只坐到他身边叹气。兰易烟见他忧心忡忡，问：“那毒手药王下山去了？”
　　张书翠点点头：“他是回去了，可他徒弟还在这里，刚才杨柳还说要我们识相顺从他师父，否则性命不保。又说如果一月之内不交出天蚕琴，不等他师父来，他就先对我们不客气。”
　　兰易烟吃惊：“柳儿真这么说！他小时候跟我感情很好，怎么现在这般无情！”
　　张书翠苦笑：“人如流水，是会变的。他跟随药师这么多年，耳濡目染性情改变也情有可原。况且他没当着你面，只对我说，也算顾念兄弟情谊了。你千万别找他理论，两边撕破脸事情就更棘手了。”
　　兰易烟本就性格内敛，不善与人争执，经张书翠一说，那股怒气只得憋在心头，就此对杨柳生出嫌恶之心，当天闭门不见，连晚饭也不曾吃的。而杨柳见表弟如此轻慢，也十分不悦，倒是张书翠热情周到的招呼照应，一应事情不论大小都替他考虑周全，杨柳觉得兰易烟枉废是自家亲戚，竟不如一个外人体贴，从此亲近张书翠而疏远兰易烟，一对姑表兄弟同处一个屋檐下，却终日互不理睬，形同陌路。
　　张书翠离间得逞，更在中间挑拨周旋，一面敷衍杨柳说：“易烟性格倔强，我也难说动他，你耐心等一阵子，别用强逼他，越逼他越不肯低头。”一面又对兰易烟说：“你那表弟实在刁钻，连我应付起来都吃力，你要跟他交涉肯定针锋相对，还是由我出面吧。你没事就去后山散步弹琴，反正眼不见心不烦。”如此这般两相哄骗，兰杨二人不知张书翠用心，还认为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一个心存歉疚，一个好生感激，张书翠目的达成，便开始从中摆布。
　　他暂时不管天蚕琴的事，只一心垂涎起毒手药王的绝学。数日后见杨柳对自己已十分信任，便寻机下手。这天聊天时将话题拉到修行一事上来，张书翠说：“柳儿你来山上半个月我都没见你练过功，不怕生疏吗？”
　　杨柳笑道：“你怎知我没练功？我天天都在练呢，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张书翠顺势说：“说起来五毒门的毒术果然名不虚传，只是看起来太玄妙，想必学起来也艰难。”
　　“可不是吗，那些配毒炼毒的方法可复杂了，师父虽然将嫡传的三十五种毒术蛊术都教给我，但我到现在都记不全，还得时不时拿出秘籍来背一背呢。”
　　张书翠听说有秘籍，暗暗窃喜，故做惊讶道：“你有秘籍？现在带在身边吗？能不能给我见识见识？”
　　杨柳连忙摇头：“不行不行，师傅说了这是门派机密，不能随便示人。”
　　张书翠装出垂头丧气的模样：“连我也不行吗？其实我只是想看看那些毒术的名字，将来行走江湖遇到也好有个防备，你不愿意就算了，本来我俩的交情也没好到那地步，是我太冒失了。”他欲擒故纵，杨柳果然上当，急着说：“你别生气，不是我小气，真的这是不能随便给人看的。不过你只想看看名字也不是不可以，自己不早说还招出这些生分的话来。你看我来这么久跟你见外过？”说着脸就开始发烫，见张书翠笑意盈盈望着自己，心一阵乱跳，慌忙背过身，他想，张书翠即便是过目不忘的奇才，只小半会儿功夫也看不完整整三十五卷，想要记住更不可能。便咬咬牙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竹筒打开，从筒里抽出一卷羊皮纸递给他。
　　“这就是秘籍，你只准看一小会儿，看完马上还我。”
　　张书翠欣喜若狂，不动声色接过羊皮纸展开，上面密密麻麻的记述让他兴奋不已，好容易控制住因激动而打颤的手，装模做样对杨柳说：“柳儿，这屋里光线暗，这些字又小我看不清，麻烦你去厨房碗柜里找只蜡烛来好吗？”
　　杨柳想他人在这里，也不能变戏法把秘籍偷了去，于是去厨房取蜡烛，走的时候多了个心眼，半途折回去看张书翠到底在干什么。进门看时张书翠正望着天花板发呆，羊皮纸好端端摊在桌上，看他进来，笑道：“你动作真快，蜡烛拿来了吗？快点上吧。”
　　杨柳见张书翠并无异动，后悔不该怀疑他，只得借口说找不到碗柜钥匙。张书翠又笑：“碗柜的钥匙一直挂在灶台边，你昨天不是还用过，这么快就忘啦？”
　　杨柳尴尬一笑，转身去了。张书翠料想他再不会疑心返回，等他一走，立刻从靴掖子里掏出一大张“偷天换日罗”打开，这种经过特殊方法处理的织物，只要用水润湿，印在字画之上，就能将墨迹尽数托了去，是当初子晨所传骗术中最浅显的一种。张书翠以前试演过几次，手法已相当熟练。片刻间就将整卷秘籍盗印完毕，重新折好塞回靴掖里。
　　下一刻杨柳已托着烛台回来，张书翠道声谢，捧着那卷羊皮纸假意扫视一遍，不等杨柳开口就自觉的卷好双手奉还。还故做感叹道：“这秘籍实在太艰涩难懂了，难为你们怎么学得会，我只是看一看就头晕得不得了，更别说学了。”
　　杨柳收好秘籍笑嘻嘻说：“乍看之下难，但只要领悟了其中关键的窍门也容易。你这么聪明一个人，如果我师父肯收你为徒，不出三年定能胜过我。”
　　张书翠神情转为惆怅：“我也想啊，但是学艺还不算什么，能和小昴在一起，朝看烟霞，夕观落日，迎风对月，那该是何等惬意。”
　　杨柳被他轻薄，虽是又羞又急，却不觉生气。只是口是心非的骂：“你这人好没正经，拜师是为了学本领，哪有成天只想着玩的。我师傅说话是不着调，教徒弟时可严了，你肯定受不了。”
　　“那有什么，只要对着你，再苦再累也不怕。”
　　“你还笑！得了便宜卖乖，有了我表哥还戏弄我，真是斯文败类。”
　　张书翠顿时严肃起来，认真注视的目光让杨柳没来由心慌，忙端起茶杯假装喝茶，桌下卷曲的双腿开始不安的颤抖。张书翠走上前去，弯下腰使视线与杨柳持平，轻轻拿走他手中的杯子，说话的音调也降至最柔和。
　　“柳儿，你觉得我和易烟是那种关系吗？”
　　杨柳大吃一惊，脸上飞起大片红云，低声说：“你们、你们——难道不是吗？”话一出口，便愧悔交加，不敢再做逗留，急欲抽身离去。张书翠莞尔一笑，一只手缓缓伸出勾起杨柳低垂的下巴，柔情似水的低语：“我和易烟虽然共处多年，但始终以理相待，我现在就告诉你，我跟他只是寻常师兄弟而已。”
　　他本就是俊雅秀逸的长相，无可挑剔的美貌加上刻意做出含情脉脉的动人眼神，更显出一种无法抗拒的魅惑来。这一招一式都源自子晨当年万无一失的色诱之术，杨柳一个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年，怎么抵挡得住。没经几次挑逗就浑身滚烫，神慌意乱，躲闪着说：“你跟我说这些干吗，我管你们什么关系。”
　　“真的？我还以为你会有一点高兴呢。”张书翠大失所望，落寞的神情比刚才借阅秘籍被拒时还严重，他哀声叹气一番，喃喃自语：“难道我自作多情了？不可能啊，我的直觉向来不出错的。”
　　杨柳胸口乱撞，哪里还敢听他说什么，重又抓起杯子掩饰慌乱，只等喝完这杯茶就借故离开。张书翠见他双颊绯红，一双大眼睛水波阵阵，情知已经得计，更是胸有成竹。他含笑坐到杨柳身边，没有预兆的脱口而出：“我原来还以为柳儿也会有一点喜欢我呢。”
　　茶杯应声而落，杨柳僵在那里，张书翠及时接住杯子，不慌不忙捧在手里，凑进他耳边柔声说：“小心别烫了手。”
　　杨柳雷击似的跳起来，瞪着张书翠，胸膛起伏不定。张书翠却不惊怪，只对着那杯子：“这茶没有洒还能喝呢。”说着便送到嘴边小饮一口。
　　杨柳脸红心跳，看着张书翠将唇贴上自己嘴唇触过的杯沿，呼吸随着他双唇暧昧细微的蠕动急促着，终于忍不住开门惶恐逃去。张书翠嘴角上弯，勾勒出一抹阴冷的笑，再次举起杯子，将那杯茶一引而尽。藏在靴掖里的事物像是膨胀了，偷天换日罗使用后的总会是这个状况。张书翠笑意更浓，潜伏已久的野心慢慢抬头，区区一份毒术秘籍还不够，天下第一剑师的名号也不够，他的目标更高更远，已开始嘲笑当初拜师时的燕雀之志。这时的张书翠真心感谢子晨最后教授的那些知识，多亏他，原本似乎遥不可及的梦想变得唾手可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