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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出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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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出惊山鸟,夜静春山空。花间枝头的夜雾已凝成新露,黎明就要到来。韩小霜返回剑庐,踮着猫一般轻柔的步子钻进院子。他住的地方是一座两进室的小屋,床在里面那间屋子,秦笑松则睡在外间的矮榻上。韩小霜以极缓慢的动作一点点推开房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看见秦笑松裹在被子里蒙头酣睡,动静全无,这才小心翼翼掩上门,悄悄进去里边的屋子,脱衣躺好。
回到软绵绵的床上,韩小霜终于感到一份塌实,一天总算熬过去了,不管这种度日如年担惊受怕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在这一刻,他总能得到短暂的休息。
太累了,什么都来不及想就沉沉睡去,兰易烟告戒他任何时候都不能放松警惕,平时只能浅睡,绝对不可以做梦。可是韩小霜一直做不到,他一睡着就陷入梦境,梦里他单纯天真是个普通小孩,不懂算计不识阴谋,说到底,他根本不适合活在谎言和骗局中。
“妈妈。妈妈,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秦笑松不久就听见韩小霜无助的梦呓,带着细碎的哭声,不断哀求着。秦笑松掀开被子,朝里屋冷笑,韩小霜不知道,这样的梦话秦笑松已听到过无数次,白天处心积虑伪装成哑巴,夜里却无意识的原形败露,张书翠师徒早已洞悉他的身份,讽刺的是他自己还蒙在鼓里。
真是个白痴,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这点能耐还敢来做奸细,找死啊。
秦笑松打个哈欠,重又躺下,大半夜都装睡,他也有点困了,到天亮差不多还有一个时辰好睡,抓紧时间吧。不过从很早以前开始他就没睡塌实过,针尖落地的细响都能让他马上清醒,他早忘了熟睡是什么滋味,闭上眼脑子里还是不停盘算着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真正的休息对他而言只能是奢望了。
在杜紫山的字典里没有“一日之际在于晨”这句话,回到剑庐,再不担心日头照屁股,所以他更是肆无忌惮朝大中午睡。张书翠忍无可忍,叫徐沛珊抓他起来吃早饭,徐沛珊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揪出被窝。杜紫山脸不洗牙不刷,哈欠连天坐餐桌上,不等众人动筷子,抓起馒头花卷塞嘴里,就着张书翠的数落,三碗稀饭倒下肚,又摸回房去睡回笼觉。临了还抱怨秦笑松:
“小松你以后早上煮点干饭行不?老喝稀的,隔会儿就得上趟茅厕,多麻烦。”
滚回被窝做了几场春梦,正梦到跟小敏姑娘“琴萧合奏”,突然被韩小霜摇醒。杜紫山睡眼惺忪瞧不清人,迷迷糊糊笑道:“怎么两个月不来这里多了位姑娘,可惜本大爷只爱熟女对雏妓没兴趣,小姑娘你还是多修炼几年再来伺候爷吧。”
韩小霜用力拍了拍杜紫山两边脸,使劲将他打醒,双手慌张的比画着,杜紫山看了半天,连猜带蒙说:“你问我小玉在那儿?我怎么知道,它是你的猫又不是我的。”
韩小霜又打了一大通手势,意思是小猫不见了,拜托杜紫山帮忙寻找。
“哎呀,这种事你应该找小松嘛,我这儿正进行到关键步骤呢,你别打扰,乖。”杜紫山被子一蒙,倒头又睡。韩小霜摇不动他,性急之下拉住被子使劲拽开,见杜紫山没了被子还照睡不误,干脆端起一杯冷水浇到他脖子上。
“喂!”杜紫山这下一跃而起,火道:“你搞什么名堂!成心跟我作对是不是!”
韩小霜可怜巴巴用手语央求杜紫山帮助,快要急出眼泪,杜紫山知道那小猫是韩小霜的爱物,平时寸步不离,见他如此可怜,心便软了。嘟囔着套上衣裤鞋袜,出门找猫。可是围着剑庐转了一大圈,也没发现小猫踪影。
“小霜你手势打慢点,要不我看不懂。你说小玉昨天晚上就没回来,小松也不知道它去哪儿了?哎呀呀,你别哭嘛,猫儿跑跑藏藏是常有的事,小玉今年多大了?也该谈婚论嫁了吧。说不定跟哪只美貌的野猫私奔,躲到山里安居乐业去了,要实在找不到你就祝福它吧。”
韩小霜听杜紫山贫嘴,却一点都笑不起来,手指揉着衣角,忧郁惆怅。这时秦笑松从树林那方走来,见到韩小霜,气色凝重的说:“小霜,我找到小玉了,它在那边的大槐树下。”
韩小霜一喜,赶忙撒开腿奔过去,可是到了树下,血腥的一幕立刻令他呆若木鸡。方寸之内,污血狼籍,可爱的小花猫四分五裂,内脏已被野兽掏空,脑袋也被咬开,灰色的脑浆半残,血肉模糊。
秦笑松走来搂住韩小霜肩膀,柔声安慰:“它大概是昨天夜里偷跑出来遇到了野兽,小霜别太伤心,我会给你再找一只更漂亮的小猫的。”
韩小霜紧咬嘴唇,一动不动,不一会儿杜紫山走过来,折一片芭蕉叶盖住猫尸,叹道:“可怜的小玉,连媳妇都没讨就死了,作孽啊。”
徐沛珊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见这景象惊讶不已:“这是怎么了?这不是小玉吗?怎么成这样了?”
杜紫山一摊手:“它昨天跟母猫幽会,不幸遇狼,想英雄救美,结果惨遭毒手。还不知那母猫肯不肯替它守寡,真是呜呼哀哉。”
“那太可怜了。”徐沛珊面含悲色,掀起蕉叶,头马上转向一边,似乎不忍卒睹,老半天才看回去,无限悲悯的说:“小玉啊,你那么可爱,谁会忍心伤害你呢?你去阴间后跟阎王多说几句好话,求他让你下辈子做人,投生个好人家吧。我会为你祷告的。”
韩小霜痛失爱猫,正悲伤满怀,突然看见猫尸上有一条不同寻常的伤口,急忙蹲下身去。只见那伤口附近的血肉像受了冻伤似的凝结成黑褐色,而且切口十分平滑,完全不同于兽齿造成的裂伤。
能留下这种伤口的,只有那把狠毒的剑,原来凶手是他!
徐沛珊见韩小霜忽然变得僵硬沉默,便从身后轻轻扶住他:“小霜别难过,你那么疼爱小玉,这种事纯属意外,小玉不会怪你的。”
韩小霜没有回头,目光却瞥向后方,募的,他的清秀转为杀气,脸变了。
处在身后的徐沛珊和秦笑松没能发觉韩小霜瞬间的异变,只有一侧的杜紫山看在眼里,同时他也发现了那道奇异的伤口,可是什么都没说,飞快的盖上蕉叶,这之后,难以置信的心情激荡了很久。
其时天下承平,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气象清明,武林中各门各派也相安无事,一片太平景象。为提携后辈自十年前起由少林寺主持慧安方丈承头,举办武林大会,广邀四方名门正派参与。一可令青年才俊切磋武艺,二可使门派间交通联谊,化冤解怨,以便共御外敌。中原门派无不交口称好,商为定例,此后每三年召开一次,由少林、武当、崆峒三大门派轮流主持,今年这第三次恰好在崆峒派召开。
崆峒派地处西凉,距汉中数千里之遥,张书翠既要带徒弟们参会,说不得即日动身启程。先出得深山到相临城镇购得骏马数匹,师徒分别骑了,另买了两匹上好黑骡驮了行李,一路徐徐往西行前。
杜紫山玩耍戏浪倜傥佻哒,在山中拘了多时,正要趁此机会游山玩水,怎耐张书翠管束极严,不准他离群私行,又兼韩小霜体质怯弱不堪跋涉之苦,因此行程甚缓,一连走了七八日方才出得湘鄂地界。杜紫山性急,嫌师父拘束了他,成日以此为借口抱怨罗唣,恨不能纵马先行才好。张书翠只不理会,任他郁闷去。这日渡长江取道重庆,又朝北走了一日,到了充县便可打尖歇店。
看看天色已经傍晚,一路是些青川绿亩,不见一个人家。须叟之间天上洒下雨点来,渐渐下得密了。张书翠吩咐徒弟们到路边树阴浓密处避雨,命杜紫山暂时将马匹赶去青草茂盛的地方放养。杜紫山懒散惯了,不肯做这些下作活计,嚷道:
“师父,我好歹是您的掌们大弟子,您怎么能让我当马夫?传出去多让人见笑。”
张书翠也不强他,就对秦笑松说:“你师兄不愿放马你且替他一替,把这行李家什都交与他驮去。”
杜紫山看那一大堆行李瘫散在树下,收拾不易,他为人麻烦,连放马都不肯干,更别说接这趟苦差,见秦笑松勤勤恳恳去收罗马缰,忙劈手抢过来,一路唧咕埋怨着去寻草场。
徐沛珊笑道:“看他这泼天的怨气,只怕背过我们就好拿畜生们撒气。”
这话提醒了张书翠:“这孽障生性乖戾,下手没个轻重,我们还要赖那几匹坐骑赶路,万一被他失手打伤打死倒值多了。你们谁跟去监管,不可令他胡来。”
韩小霜沿路受同门照顾,肩未挑手未担,不曾服侍过众人分毫,正自过意不去。听张书翠一说便赶着去追,秦笑松恐大雨淋坏他,要追他回来,韩小霜回身摆手摇头,执意追赶杜紫山去了。徐沛珊眼见他二人去得远了,悄悄拿手肘蹭蹭秦笑松胳膊,朝张书翠那方努了努嘴。秦笑松会意,二人靠到张书翠跟前讨要示下,由秦笑松先行开口问道:
“师父,您还没告诉徒弟们此次行程的目的,那桩大买卖到底是什么?”
这问题连日困扰他师兄弟,碍着杜紫山韩小霜左右随行,一直没机会询问,张书翠正端坐树下闭目调息,听徒弟发问也不睁眼,淡淡说道:“此事不宜道破,到时自见分晓。”
“可是——”秦笑松待要再问,徐沛珊拉住他衣袖制止,秦笑松背心一凉,张书翠向来讨厌被人追问,这老狐狸奸狡巨滑每说一句话势必千思熟虑,此次出行他这般重视又不愿透露详情,其中定是埋藏了重大隐秘,岂容他人窥探?秦笑松一时好奇,竟忘了避此忌讳,深恐师父见责,因此未曾淋雨,四肢已觉冰湿。及见到张书翠眼缝微微开启,他直吓得双膝乱颤,跪倒在地。
张书翠见状不仅毫无愠色,反笑道:“为师又不曾责骂你,你下跪做什么,快起来,莫要你师弟师兄看见了惊怪。”
他言笑宴宴,怎么看都是位慈祥温和的尊长,但跟前这两个徒弟得他嫡传,常年随侍在侧,深知他外饰贤德内藏奸险,伴师犹如伴虎,加上二人都是鬼胎暗结之辈,张书翠表现越是和蔼,他们越心下惶惶。
张书翠要得就是这份惧怕,不然怎能稳稳驾御这两个得意门生,只是他有心在这二徒之中择一人传授衣钵,眼见秦笑松和徐沛珊资质才干相当,难以取舍,而最近几次任务秦笑松却暴露出急功近利的毛病,不如徐沛珊会守拙藏奸。因而笑谓他:
“小松你从小行事干练简洁,为师一直以为你是个成器的,为何年岁大些了反不如小时候稳重,倒学了些妇人口舌好议长短?”
秦笑松更为惊惧,再不敢做一声,徐沛珊躲在他后面没担半点风险,见他受责只暗自窃笑。
却说杜紫山骑马驱赶马匹寻找草坡,韩小霜步行赶了两里半路才寻得坐骑踪迹,却不见了大师兄人影。初夏的雨水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雨点已小,看看将要云散天青,雨后泥草芬芳,韩小霜饱吸一口,觉得十分惬意。可气息末尾平白涌起一股血腥,韩小霜心里一个突唐,再用力一嗅,这血腥在纯净的空气中显得分外明显,俨然从前方树林里飘来。
难道这山林里野兽厮斗?还是有人在此拼杀?
韩小霜在张书翠门下伪装成怯懦小童,其实武功不俗,所谓艺高人胆大,路遇蹊跷便径直潜入树林一探究竟。那林间树木阴惨境界荒凉,有数十个坟堆多是雨淋泥落尸棺半露,也有棺木毁尽尸骸尽现的,好不怕人。韩小霜猜此处必是临近山民的坟茔,不欲惊扰阴灵正有心折回原路,忽见一处坟头上趴着一具尸体,衣色簇新显是新下葬的。
韩小霜想,这定是歹人贪图陪葬之物,盗墓后将尸首挖出抛弃。他心地良善,见这亡者尸骨未残在这里风吹日晒太过可怜,有心替他掩埋,于是捞起衣袖过去扳动尸身。将那死者翻转过来,看了面相,顿时一声惊呼,跌在一堆白骨当中。
他既然敢动手葬尸为何突然惧怕起来?原来这死者双眼暴突面色黑紫,极为狰狞恐怖,绝非善终,韩小霜看他做旅客打扮,足蹬草鞋腰间还挂有钱袋褡裢等物,不是入土的亡灵倒是路死的冤魂。他忍住恶心掰开死尸嘴巴,将手指探进去抠出一点淤血,那血色颜色尚新,估计这人死了不到一个时辰。再四下查探,发现许多新鲜足印凌乱的深入密林,在一株老松上还有利刃刻下的一个潦草的“山”字,定是杜紫山追查凶手时留下的记号。
韩小霜看足迹纷繁,歹徒肯定人多势众,要回去叫师父师兄又恐耽搁久了,有碍杜紫山性命,就仗着自己一身武艺只身跟进。展开轻功奔走了一刻钟,已听到前方厮杀声。他悄悄潜在树丛后往外张望,但见林间横七竖八僵卧数人,周围落满兵器,血水在雨洼里纵横流错,景状无比凄惨。杜紫山正跟两个黑衣蒙面人刀剑相拼,他身为剑圣座下大弟子,人虽顽劣,那武功却是货真价实,一把青锋剑施将出来,如白龙出水游刃有余。那两个蒙面人将要不敌,被杜紫山施手段点到一个,另一个收剑逃窜。
韩小霜见战事已毕,钻出树丛跑过去,杜紫山正要追赶,见是他,只好停步接住。急道:
“小霜,你不好好守着师父,撵我的路做什么!这里有坏人!出了事我可护不了你!”
韩小霜忙打手势让他追赶凶手,杜紫山将一个焰火令丢给他:“我去拿人!你快放信号叫师父来!”
他一走韩小霜急忙寻找幸存者,看现场的死尸大致分为两类,一类和坟场的死者一样做旅客打扮,另一类则是黑衣蒙面,不消说都是凶犯的同党。韩小霜渐渐心惊,仔细查看,好容易探到一个旅人鼻息尚存,忙将他扶坐起来,但这人伤势沉重,被剑挑开肚腹肠溃脏破,已然不可活命。
那人性命垂危,只仗着满腔冤仇吊着一口气,这时也不管来人是谁,紧紧抓住韩小霜,挣扎道:“我们是汉中八卦门的弟子,路遇恶贼要抢我们的镇门之宝,请小哥速去西凉崆峒派通知我家少门主,要他务必小心——”
语罢断气,韩小霜见他一只手兀自揣在怀间,扯出一看却是握住一个锦囊。韩小霜当下不及细看,将那锦囊急急塞进袖口藏匿,这才回身去看那被杜紫山生擒的歹徒。
那歹徒被点了穴道倒在泥泞间不能动弹,韩小霜轻轻揭了他面巾,看清他面目后眉稍紧蹙,更深深叹了口气,先伸手解了他哑穴。
这是个年未弱冠的少年,得韩小霜解穴,张口便喊:“师弟亏得是你,不然我今天定遭了毒手。”
原来这人竟是兰易烟门下弟子,也是韩小霜同门师兄,韩小霜见到故人,已知这是师父的手段,可怜这师兄被杜紫山当场拿住不得走脱,今日已无生还之理。兰易烟平日御下严酷,各个弟子都是分别教养,彼此生疏更谈不上兄弟情谊。但韩小霜性格柔脆,出自这凶险环境,却并没参与杀戮之事,如今遇到这种情景,情知张书翠奸诈异常,若被得到活口盘问,不要说自家身份泄露性命难保,师父处心积虑筹划多年的复仇计划也会功亏一篑,说不得只能忍心开杀戒了。
韩小霜心头乱撞,最后问师兄一句:“师父为何要取八卦门的镇门之宝?”
师兄答道:“我们也不知道,只照师父指令行事,师弟若是得了那宝物,快交给我,我好带回去复命。”
韩小霜全身不由自主颤抖,银牙一咬,发狠道:“宝物我自会承给师父,不劳师兄费心,你还是留点力气到黄泉赶路吧。”
那人面如土色:“你要杀我灭口!”
韩小霜不敢答话,飞指解了他穴道,不容对方有丝毫动作,一把匕首已飞快插进他左胸,用力之猛直透心脏,力求让他没有痛苦的死去。那人瞬息毙命,来不及闭上的眼睛被韩小霜轻轻合拢,扶他躺倒拉起右手握住刀把。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水洼,像开出一朵一朵的红莲。
韩小霜浑身湿透,水从发稍淌下来,从衣袖流下来,从眼角涌出来,心里面空落落的,只盼这不是现实,而是一场梦,天明鸡叫元神回归就可离开这血腥的屠戮场。这自我安慰显然无用,尽管他身上没沾到一丝血迹,血腥还是通过那奋力一刺牢牢粘在他手心,这世间最肮脏的末过于人血,暗红浓稠的汁水里蕴涵了人的邪念怨毒,腥臭、酸腐、颓败的恶臭压倒一切毒药。韩小霜觉得自己正从行凶的手掌开始一点一点腐烂成泥,自接受师父命令充当奸细他就料定前景悲惨,而今终于泥足深陷,造下杀孽,哪里还能回头是岸逃出升天?他四肢痉挛,不愿沾染遍地污血泥浆,只想找个地方躲避或是寻个肩膀依靠。空白的头脑只想得起锦户亮,他吃力的拉开焰火令,烟火冲天白昼间竟是鲜艳的大红色,这下连天空飘落的雨滴也好似鲜血一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