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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意料之外(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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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决计是疯了,竟会如此行事。”她惊魂未定的喘息着,却又忍不住开口。
“若孤当真疯了,你与孤此刻不过两具尸体。”他的语调,出奇的平淡,却也出奇的寒冷。
他的左肩还在不住地涌血,那血腥的气味径直钻入了她的鼻腔。若他这还不算疯魔,那什么才算?
“你的大军呢,你璋王的身份,难不成都不要了么?”他虽带了兵马,可左右难超百人。
他的目光笔直的看着前路,不曾有半分动摇:“今日一直到指挥大军出涧,安全交付稳妥之人,孤才率轻骑折返。至于璋王之位,稳妥的很,也不劳你挂心。”
“我并非为你挂心。”她秦陵瓛怎会为仇敌劳心,她只是不懂。璋王所为必是有所图,可是他图什么呢?罔顾自己的性命来救她,他能得到什么好处?
“如此甚好。”他抬起头,望了望天空,恰是此刻,天边远处适时的闪过一道惊雷,“天色变了,今日怕是追不上大军了。”
她不由的也看向了天空,低沉的灰暗的云层,渐渐起了的风势,都预示着一场暴雪。
“这样的天气……要在外安营扎寨么?”她迟疑的问道。
“不,前面便是璋国的村舍,紧些赶路还能赶在雪大之前求到个住处。”他飞快的回答了她一句,便高声命令身后的军士,少顷借宿农舍,切不可告知真实身份。
“璋国的村舍”,那于她而言,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她也曾随着父亲或兄长一切到访别国,可那些尽是些友邦,也多显弱小。璋国,她从未想过她会来到这里,这一刻,她才终于有了姜国已经逝去的实感。在那之前,这一切都不过是场噩梦,而如今,她终于清楚地意识到,梦境与现实的界限。
快马奔出惊鵟涧,再之后是相对平缓的山地,而那些沟壑中,便零星分布着几家农田村舍。
全体兵士皆褪了铠甲,佯作普通商旅,安静四散进入村庄。璋王慢慢住马于一扇柴扉之前,唤了一声屋主,隔着那小小的院子,有一个微微佝偻了身形的男子从屋里探出头来,打量着他们。
璋王一笑:“我是一个小商人,运货时叫那惊鵟涧里的贼人劫了,这货物都失散在山里,小命都差点没了,幸而遇到了些义士,逃出生天。求老乡给个歇脚的地方。我妻子身子不好,又受了伤,怕不能在寒风里久待。”
那男人看了看秦陵瓛,又看了看璋王,点了点头:“进来吧,这天气怪吓人的。”
“多谢多谢。我身上有些现钱……”
“要什么现钱,不过是穷乡僻壤的土房子,快进来暖暖身子。”
他复又道了声谢,便抱着秦陵瓛下了马,牵马入院中,那老乡接过缰绳,拴好马,还不忘为他二人敞开了房门。
“这年轻夫妻啊,就是恩爱。”屋内转出一个女人,脸晒得和那男人一样黑黑的,抿着嘴笑。
璋王也回以微笑,只秦陵瓛颇为别扭,可偏偏身上药效未过难以动弹。
“快去西屋歇着,家里有些饭食,我去给你们端来。”
“不忙不忙,我妻子在山上摔了,受了些小伤,我想先给她看看。”
“哟,老头子,快去叫荀老爷子来,他家草药多的哩。”
“不用麻烦了,小伤而已。”他这样说着,便抱着她进了西屋。
那老两口见没什么可帮忙的,也只能轻轻替他二人合了西屋的门。
璋王这才松了口气,将她放在榻上,撩开狐裘的下摆,露出那支在她腿上插了太久的箭。
“你做什……”她的一声惊诧还未说完,忽觉一阵剧痛,直从小腿冲上头顶,来不及嘶喊痛呼,嘴已被他严严捂住,她只得张口,猛的咬在他手背上。
他的面目仍旧平静如常,只是左手已如她的腿一般血流如注。
那支箭被他握在了右手,牵连着血肉,一滴滴,溅在地上。
她的脸色已是一片煞白,额上满是细密的冷汗,肩膀也不住的轻颤。她当然是满腔怒火的,可不等她投去一个怨毒的眼神,他已抢先开口,带着愠意说道:“昨日遇袭,为何要叫疏影去大帐找孤。”
她这才松开了他的手背,舔舐口中的甜腥,忍受着他那粗犷的包扎的手法,不愿的回答:“姜国已经死了,我只能选择率先考虑那些土地和遗民的安定。很明显,若你的军队受到重创,无法守卫姜国安全,那么再一次的动乱根本不能避免。我不是想要救你的性命,只是眼下,实在别无他法。”
若能有一个人在此刻站出来,带着世代荣耀的门庭,带着能拯救这黎民百姓的能力,那么她,决计会想方设法向璋王报还家国大仇。可如今,没有这么一个人,来做她和这偌大姜国的最后的希望。可笑的是,她只能将这希望,寄托于璋王。她为的不是璋国上下这十几万的军士,而是姜国那百万苦等着太平年景的苍生。
“孤知道这些。”他一面不慌不忙的清理着自己肩头的箭伤一面说,“孤是在问你,为何不亲自来帐中,而遣了疏影。”
她虽骇于他因她而受的那一箭,却仍狠狠的剜了他一眼:“那孩子不懂拳脚,一旦拼杀起来刀剑无眼,自然是你的大帐最为安全。”
“你自己的安危,便可以不顾了么?”他没又看她一眼,如这一路来的那般,可声音里的怒意却越发的明显。
她不懂他有什么可恼的,只觉好笑,便当真轻笑一声,答道:“我如何能料到那些人是为我而来。即便当真知道了,我这条命又有什么可惜的呢?你若是在气我叫你白白受了伤,我可从未要你去救我。”
“你这愚妇!”他压低了声音一声怒骂。
她未见过他这般急躁,一时愣住,待回过神来,只觉讽刺。恰身上的药力正渐渐退去,她暗暗握了拳,反驳回去:“你究竟有何立场来恼我!”
“孤三番两次救你性命可并非让你当做儿戏!”
“我从未求你救我,甚至连一丁点儿的希望都不曾有过。”她咬紧牙关,恨恨地说,“我的死活,从来与你无干。我巴不得早些死了,好离开这一切。”
“你这丫头,简直无可救药。”他怒目圆睁,却又显出了几分窘迫。她说的那些,都是发自肺腑,而他,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她注视着他,只是一瞬,却显得那般漫长。终于,她伸手扶住床沿,勉力让双足落地,拼命地想让自己站起来,可是身体还没恢复,头痛还在继续,几次挣扎,几次失败,她终于跌在原地,低着头,红了眼眶。
“姜国没了,姜王没了,父亲死了,兄长死了,母亲死了,我的家没了。好,这些你都拿去,只要你好好照看,我不和你争,我不和你争,你便不能,让我有喘息的机会么。”她哽咽着,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璋王看着她落在裙上的泪滴,心中五味杂陈,一时语塞。
她原也不想要再听到他的声音,只是心底那些积攒了许久的痛苦和绝望,终于在一瞬间决堤。她握紧了拳头,用自己那虚乏的身子能使出的最大的力气,一下下的砸在那双怎么也站不起来的腿上。
“我想要回去啊,他还在那儿等着我,说好了的。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她已经泣不成声,嘴里溢出的话,也越发的不成语句。
“他”,璋王知道那是谁,那是宁箫,她的心上人,他手刃腰斩的那人。
他叹了口气,拦下了她一下下捶在腿上的拳头。她却分毫不想领情,只想要甩开他,远离他身边。可他终究还是掰开了她紧握的掌心,在那里放下一把他贴身的短刀。
“你心中有恨,便趁此机会报了。日后的路还很长,那些重负,要慢慢卸掉才能活下去。”他躬下身,屈膝在她面前。
她握住那把刀,缓缓抬起了头。
那慢慢抬起的水眸,挂着泪珠的长睫,泛红的眼眶,紧抿的唇瓣,皆是她从未展现过的脆弱。出身名门也好,身居武将之职也好,她终究只是个妙龄的女子,在本该被人小心珍藏于温室慢慢含苞吐蕾的年岁,硬是被搁置在了风口浪尖受尽摧残。
只是世上总有些人,是在饱经磨难后,才能绽放最极致最耀眼的芳华。
那并非深情的一眼,反而带着无法写尽的恨意和委屈,可他却在那一瞬有了些许的恍惚,仿佛就要跌进名为她的眼眸的深潭。
终究,她的话将他拉了回来。
“我若杀了你呢。”
他垂下眼眸,先暂且打断了那目光交汇,停顿片刻,才重又抬眼看她:“这是你的选择,亦是孤的命数。放心,就算孤真的死在了这里,你也能全身而退。”
她根本不在乎自己能否全身而退。
双手举起了刀,她竟有些颤抖。那把刀很锋利,寒气逼人。她拿惯了这些利器,这一刻却不知该怎样下手。他就如俎上之肉一般安静的等着,没有动作。
她原以为这很容易,可没想到此刻却是这样的艰难。
他等了许久,终于淡淡一笑,大手裹住她的手,指引着那刀锋一步步逼近自己。越是靠近,她就越是紧张,头脑里也越发的无序,甚至到了最后,演变成了她迫切的想要抽出手来。可他从始至终都是那般坚定,就这样攥紧她,在自己的腹部,划开一道长长的伤口。
血,在那玄色的衣衫上并不打眼,可就是那样默默地迅速地弥漫开来。
“‘不能杀了璋王,因为那是眼下唯一能维持太平时局的人。可只是中伤他?根本不可能停下手来。’”他模仿着她的语气说着,“孤让你恨到,必须要杀了才行的地步么。”
她没有回答。因为他完全猜透了她的心思。
不下手,是因为她知道,一旦动了第一刀,她必然拦不住自己的恨意,一刀一刀,必要至他惨死方休。可他不能死,至少在如今的时局,他不能死。否则姜国将又会迎来一场血雨腥风,不知又会被哪个国家蚕食鲸吞。至少如今,璋王还不曾欺凌姜国的百姓,又有谁能肯定,下一任统领不会是个暴君?
他笑了笑,似是自嘲:“早些歇息罢,明日要尽快追上大军。”
她望了一眼他腹部的刀痕,却终究没有说什么做什么,只是安静地躺在床榻内侧,背对着他蜷缩起了身子。
他也没有说话。周遭一瞬安静了下来,窗外的风雪之声忽然显得那样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