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冷箭 ...
-
紧闭的宫门前,有一条长长的玉阶,洁白无瑕的颜色,有着岁月带来的温润色泽。
玉阶上坐着一个小小的孩子,一如那长阶一般的纯洁模样,八九岁的年纪,便已经可料见日后的风姿绰约。只可惜,这样俊俏的孩子,此刻却是在嘤嘤的低声哭着。
上天从来不是公平的,这个孩子无疑就是那些宠儿的其中一个。
她哭泣的时候,连天色都变得阴沉,压抑。
天边的云是悲哀而寒冷的灰色,浓重的堆积着,似乎是在宣扬远方的一番凄风苦雨。
“你在哭什么?”
有谁说话,女孩抬起头来,眼前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女孩瘪了瘪嘴,哽咽了一下,又将脸埋在两膝:“不用你管。”
那少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径自坐在她身边,玉阶很冷,可是,一直到她停止哭泣为止,那个人,一直都在。
他给她讲了很多很多趣闻轶事。宫廷从来是冷漠的,对于两个孩子而言,这次的陪伴或许是从不曾有过的温暖。
风起了,吹散了天边不祥的乌云。
女孩终于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两个小小的酒窝,俏皮却也乖巧。
那少年似乎也是要回以微笑的,可是忽然的,不知何处,一支冷箭,直直的插入他的眉心。
他倒下了,赤红的鲜血漫过苍白的玉阶,濡湿了女孩的衣裙。
秦陵瓛猛的坐起身来,一声尖叫卡在喉咙,几乎令她窒息。
她扶额,拭去被惊出的冷汗。
记忆恍若藤蔓一般,悄然从心底最深处攀援而上,不知不觉,竟已紧紧束缚住了她的心口。
她记得很清楚,那一天,姜弋病的厉害,她是宰辅之女,又与姜弋同岁,自小,她们二人便是极亲近的好友,可是太医不许她进去探望,多番纠缠无果,她才无助的坐在长阶上哭。
悲伤盈满心头的时候,总以为眼泪是永远不会停止的。
然后,有谁来了。
那是她和他第一次相遇。一切的一切都如梦中的那样,只是最后,没有那支冷箭,是宫人来告诉她,公主服了药,好些了,许她去看了。她就这样在长阶上丢下他,欢天喜地的跑进宫室里去了。
她甚至没有问他的名字,也从不在意为何一个少年会在宫中闲逛,又是如何恰巧瞧见了她。那个时候,还没有有关未来的半点征兆。他们甚至,连朋友都不是。
秦陵瓛将鬓角的碎发挽在耳后,叹了口气。
原来,已经十年了。十年前那小女孩和少年都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主子又做了噩梦么?”一声细细软软的声音入耳,是璋王为她安置的婢子,名唤疏影,一个才十四五岁的姜国女孩。
她摇了摇头,掀开了被子,轻声说:“你且先歇着罢,不必理会我。我去外面喘口气便回来。”
疏影本就睡得迷糊,来不及多想只是唯唯诺诺应了一声,便又陷入了沉睡。
她蹑手蹑脚的穿好衣裳,走出帐篷,抬头望着那满天的星斗,不顾钻入脖领的冷风,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离开沬都已经许久许久了,如今,已到了曾经姜国与璋国交界之处,惊鵟涧。其位于姜国东北边境之地,群山之中,一反姜国腹地的一马平川,此地地势极险峻难行,易守难攻,地形颇合偷袭之用,却偏偏是自璋国到姜国的必经之路。若秦陵璧更早些得到重用,镇守此地,恐怕璋国很难如此顺利攻下姜国。而此刻,行军半月,璋国的凯旋之师再一次到了这里。
一日的脚程无法度过惊鵟涧,而于此过夜便要小心警惕敌军的突袭。即便是在璋王已夺取姜国的情况下,天下间仍旧有无数人想要取他的性命。姜国,也还有许多人仍旧在拼搏着,想要驱散外敌,恢复故国的荣光。
夜间巡查的士兵兢兢业业,今晚大概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自她第一次看到安营扎寨之后的璋国大军,她便已透彻的明白,为什么姜国会输得一败涂地。
和平,太过漫长的和平。军队涣散,能干的将领又少之又少,国君虽非昏庸,可性情温和,若是生逢盛世,该是可以承前启后的明君,只可惜,乱世之中,不争便只有一死。
可反观璋国,璋王野心勃勃,自即位起便在积蓄力量,准备开疆拓土。出色的将领,得力的心腹,也都足以撑持起这个一日比一日贪心的国家。行伍中的纪律和秩序更是,简直到了令人害怕的程度。
她看着天上那轮仍旧如昔日太平年景时那般明亮的圆月,叹了一口气,敛了敛衣领,准备继续回帐中休憩,可就在她转身的那一瞬,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抹闪光,微弱如星光,一瞬便消失不见,恐怕再无第二个人瞧见,可她几乎一瞬间就已经肯定发生了什么,脸色骤的一变,掀开帐帘,向着尚在酣睡的疏影大声道:“快去,去大帐,告诉璋王,有人来了!”
疏影原正迷离,听到有人来了,这穷乡僻壤,只能会是偷袭的敌军,便吓得爬起来朝着璋王大帐的方向逃去。
而秦陵瓛急急去找守夜的兵士,飞快说明情况,不多时,军中号角声响,数十万人皆从幽梦中惊醒,急匆匆抓起武器出帐,营中一时混乱,她已是寸步难行,便干脆将一直不曾离身的纯钧拔剑出鞘,镇定心神。
原本,她叫疏影去璋王大帐,也不过是为了让那孩子远离战事,得一庇佑之所,如今她也可不必为疏影挂心。合上双眸,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细细感受着掌中剑柄的纹路,每每握住纯钧,她似乎都能听见兄长在她耳边,对她说,冷静,冷静。
忽听得马匹一声长嘶,军中安静下来,璋王高声调度着行伍阵型,恰是此时,敌军奔袭而来,夜色之中,营内火光晃动,只看清来人人数不少,却不知究竟是什么人前来偷袭。
璋国军队一边快速摆好阵仗,一边拼力抗击,那些将士皆在不断从营中向外冲杀,推搡中她也只能离他越来越远。
璋王于马上张望着,可是人头攒动,夜色低沉,根本瞧不见她在何处。斥奴立于马下,已看清了他的心思,捧手道:“君上是这数十万将士的君上,请万毋以此为重!”
他甩头怒目而视,可终究还是咬咬牙压抑住自己。斥奴说的不错,他是一个国家的君主,肩上的担子,重到不能让人有一刻的松懈。
拔刀策马,他抛却杂念,一心于战事,奔袭而去。
而秦陵瓛此刻的情形,却是极其不妙。
不知为何,即便璋国军队奋力阻拦,可她四下的敌军却越来越多,就好似这些人,是专门向着她而来一样。她此时已顾不上许多,只是握紧了纯钧奋力抵抗。她于习武是有几分天赋的,加之又是极认真之人,一时竟无人敢贸然上前。可她分毫不敢松懈,不断挥舞着纯钧刺探着寻找一个突破口,可谁知,黑暗中,不知何处一支冷箭飞来,她甚至还未能察觉到,便只觉小腿腹一阵剧痛,不由得一声痛呼,单膝跪倒。膝盖还未触地,颈上便是一记闷掌,眼前的一切,终于归于无尽的黑暗。
纯钧跌落于地,染上了尘埃,而那个女子,消失于无踪。
才不过半刻,那些偷袭的贼人便一一退散,消失的无影无踪,璋王扯紧缰绳,四下望了望,终于下令收兵。
夜深山路难行,草木茂盛,即便派人去追,恐怕也只能无功而返。
“斥奴,遣人去清点军中可有何伤亡损失。”他下了马,吩咐道。
这一批人来的奇怪,的确这涧中适宜偷袭,可这样少的人马,这样毫无章法可言的进攻,又是那样快速的逃窜撤退,根本无法伤及璋国大军一分一毫。
他正打发人牵了马,眼角却瞥见一瘦小身影,转头却是疏影,绞着袖子不知所措。
“不过是些寻常小事,还不紧些回去伺候你的主子歇息,明日一早还要赶路。”他催促道。
那丫头的手越发紧了,半晌开口,说:“方才已回帐中瞧过一次,四处都没找到主子。”
璋王闻此,眉心一蹙,飞快思索片刻,沉声说:“夜色难寻,你且先回去,明日很早便要启程。”
疏影见他如此便要转身回营,急的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扑通一跪,大声说:“求君上将主子寻回!山中险峻寒冷,主子若有万一……”
说来,她服侍秦陵瓛并没有多久,可心底里,已是十分忠心于这个主子了。或许是因着秦陵瓛并非是那些寻常富贵家娇生惯养的小姐,出生行伍,很容易便给身边的人安全感,又是久居深宫,待人接物自来稳妥,叫人怎能生厌。也只是对着璋王,对着璋国的这些人,她才全副武装,决计不会做出分毫亲近的姿态。
“孤说了,你先回去。她的事,孤会看着办。”他只抛下这一句话,便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入大帐之中。
疏影对此已是千恩万谢,只是心里仍旧忐忑。“看着办”,也可以是不去办,毕竟,秦陵瓛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个女子。
而此刻,璋王的心里也并没有平静多少。忽然而来忽然而去的贼寇,不见了踪迹的秦陵瓛,似乎一切都解释的通了。
那些人前来,并非为了阻拦或截杀璋国大军,而只是为了一个秦陵瓛。可是为什么是她?为什么非要想方设法带走她,甚至不惜与璋国这样庞大的队伍冲突?
他想起在沬都时,她曾提及是有人给了她一把淬毒了的匕首,难道此番还是同样的一群人?若当真如此,其目的必然是利用她秦家的名号,在姜国召集更多的人马,来反抗璋国。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必然要出兵抢回秦陵瓛。毕竟姜国秦姓这几个字,无论在哪个国家哪个角落,都足以让人心生敬畏。甚至有人说,姜王一脉曾出过几代昏君,可秦家,却世世代代皆有忠臣良将栋梁之才,哪怕没了姜王,只要还有一个姓秦的还活着,姜国就还有一线希望。
秦家几乎被奉为神祗,可他的担忧却越来越重。
即便事情真如他所想,她被带走是为了一个名号。可是她当真会乖乖任人摆布吗?她当真会跨马扬鞭,挥剑指向璋国吗?若她有意如此,那么她为何会在察觉有异的那一瞬,先行通知了营中各处呢?她分明可以选择让来人更接近营帐,在伤亡更少的情况下更迅速的救她离开。
她是深知审时度势的女子,姜国还有没有留存的希望和可能,并不是靠着传说里的那些故事,而是真正的仔细的权衡双方的势力。一旦她确信姜国的覆灭再无可转圜,她的选择,便会变为努力维护那片土地和土地上子民的和平安定,而非故国那几度缩小几度破败的边境线。他深信她是如此的女子。
可是若她选择不战,那些掳走她的人,又会做出什么选择。
璋王抿紧了唇,眉心的褶皱又深了几分。
他摊开舆图,一寸寸的看着。惊鵟涧险恶,他决不能随意在此逗留,明日一早,必须要如原本计划的那般,迅速走完剩下的路,尽快离开此地。而一旦走出惊鵟涧,便是璋国境地,山势平坦了许多,也相对安全了许多,只有到那时,他才能好好考虑如何应对秦陵瓛之事。
舍,或求,都并非是他一人的决定,干系的,也绝不仅仅是她自己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