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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好好活着 ...

  •   世间是否存在无法放下的深仇大恨,甚至令人即便挣扎在生死边缘宁可摔落悬崖粉身碎骨也要达成的夙愿,报偿的悔恨。
      若要她说,这样深刻的仇恨,随处可见,她自己,便置身其中。
      她倒下了,无力的跌在璋王的臂上,用那溢血的嘴唇将世上最恶毒的诅咒暗暗说了千万遍。
      那本是个晴好的天气,堆砌了许久的积雪也开始一点点融化,廊檐下,如下了雨一般,坠下一点点的水滴。
      秦陵瓛的身体经过一日日的调理,已经恢复了许多,只是渐渐沉默,原本,她与这里的人们也无甚可说。
      可是就在这一日,格外晴朗舒爽的天气里,她倒下了。病痛来势汹汹,几乎在一瞬间便夺走了她的意识,她的呼吸,甚至她的性命。
      璋王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便摔了长日来堆积的奏疏,大步奔向她的房间,多年来侍候璋王身侧的斥奴也紧随其后。
      房门打开,仆从们在地上跪的七零八落,一个医官打扮的人在榻边,却不知所措。
      他快步走近,将那医官拉开,质问道:“孟医官何在?!”
      那人立时叩拜,慌慌张张的答道:“回君上,师父,师父劳累数日,言说秦,秦姑娘已无大碍,便暂,暂且回去休息了,卑,卑职已经遣下人去叫了。”
      他只粗略扫了一眼枕上她苍白的不带一点血色的脸和那太过微弱的呼吸,便沉声说:“还来得及么?”
      那年轻医官闻此,当即将头重重磕在地上,不敢回答。
      “孤今日所为,若有人胆敢外传,杀无赦。”他只快速说了这样一句,便拧眉,屈膝躬身捧起她那几乎一碰便要散落的身子。
      贵为璋王,一国之君,如何可有此举动。下人们不敢言语,只斥奴急急拦了一句:“君上!”
      他只是递过去一个坚定无比的眼神,几步过去,才在与斥奴擦肩的一刻低声耳语道:“孤不能让她因孤而死。”
      斥奴虽是惊诧,却终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急急转身追着他的步伐。
      即便已经遣了下人去传唤,可毕竟是些婢子,孟医官又已老迈,赶到此处定已来不及了,若论脚程和气力,恐怕这上下无人可与璋王相比。他也就只得如此越矩拼上一拼,方有可能救她性命。
      而秦陵瓛,似乎也感受到了颠簸,一阵风拂过,那一双紧闭的眼眸缓缓睁开,迷离的目光似乎正在拼命弄清如今的境况,而一旦明了,她干渴的唇扬起了一抹浅笑。
      “璋王,却并不是传说中的那般精明。”她的声音很低,却险些令他脚下一绊。
      垂危之人的醒转,似乎该是令人惊喜的。他垂下头,想要确认那细若游丝的声音究竟是她还是那飘渺的风声。可就在他看到她的笑容的一瞬,她拼尽最后的力气抬起了手,风语凌乱,一支匕首自袖中闪现,翻飞于她掌心,不待斥奴呼喊阻拦一声,便已笔直的穿透了璋王的衣袍,直入皮肉,贴紧骨骼。
      肩膀猛的疼痛,他险些将她抛出,终究稳住,她却不甘愿的推搡在他的胸膛,单薄的身躯重重摔在地上,咽喉积郁许久的浓血终于汩汩涌出。
      她想要像那些传言中的英雄般站立着死去,却终究只得勉强撑持起上身。
      “有天晚上,有人来问我,是否投诚璋国。他给了我那把匕首,那是淬了剧毒的。璋王,大仇得报。”她被血染得猩红的唇扬起一个优雅的弧线,手臂却难以撑持自身。
      在她倒下的那一刻,他的肩上仍留着那把匕首,却极快的走近,用坚实的手臂拦住了她跌落的方向。
      她的长发,她的鲜血,皆纠缠在他的臂上。
      她抬起手,牢牢的抓住了他的衣领,心满意足一般说:“我秦家的名号,绝不会被你这等小人利用。”
      手,跌下,带着一股轻松和自在。
      那之后的事,她统统不知道,不在乎了。
      在那之前,她知道的是,璋王身边守卫森严,便是他自己也是身手卓群之人,若她死了,恐怕再无人可这样靠近他,再无人可让他付出应得的代价。可她若是活着,她便是秦家人,是身处敌军的秦家正统一脉。即便璋王不去四处宣扬她秦家的名号,姜国那些曾深信秦家忠贞的军民,也会深受打击。父兄以生命捍卫的尊严和荣耀,也将统统付之东流。
      若要两全,只有她死,将璋王也拖下那无尽地狱。
      自她从姜王宫前被璋王救回,便一直是孟医官在治疗她,那医术,她是见识到了的。于是她特意折腾胡闹了数夜,令那年迈的医官疲乏难以支持。既她已恢复,生龙活虎,那么日常的检视交给年轻人来也并无不可。如此,璋王也好,她也好,都不会再有那生存下来的机会。
      她决意一拼,将那匕首先行刺入了自己的身体。她知道,她若病重命悬一线,璋王会来看她,即便他一向谨慎。她只是没有猜到,那威名赫赫的璋王竟会如此粗莽,用那一双握剑的手抱起她的身体,放弃一切抵抗。
      如今,复仇之事已毕,也不必再担忧祖先们的英灵和百姓间的言语,她终于可以安心,长睡不起。毕竟,许久以来,她已太过疲敝。
      她想要的,唯一想要的,就只是死去。
      可偏偏,即便上苍愿意收容她的孤魂,璋王却仍旧不愿放走她的残躯。
      他从来是不惮于与天斗的男子,甚至,骄傲到连天上的众神也要一并征服。从出生之日,及至如今,他已数不清多少次将常人所言的不可能改变为全然的胜利。
      璋王要做成的事,妖魔,神鬼,都无法阻挡。
      于是,她的性命也好,他自身的性命也好,最终都得以保全,即便是以最艰难的方式,面对那更艰难的未来。
      数日之后,又是一个晴好天气,积雪已融化的七七八八,街道上有浅浅的水洼,车轮碾过,留下了泥土塑成的车辙。
      车轿上的小窗被拨开,他只露出半张面庞,注视着周遭的一切。
      一阵冷风趁机钻入车厢,惊起一阵窸窣。他这才垂下手,任那窗子合上,侧过首看着身边那微微瑟缩着的细弱身躯,喉咙里似乎溢出一声叹息,才想递手触碰那苍白脸庞,却怎料那紧闭许久眸子却忽然的在这一瞬间睁开,泛红干渴的一双眼,带着无处掩藏的震悚和痛楚。
      璋王的手,很适时的收回袖中。
      “口渴么?”他不带半分情感没有些许起伏的说,听不出问询之意,反倒如命令般生硬。
      她的目光这才转向他,那长睫竟颤了颤,干裂的唇翕合,却终究没能从那嘶哑的嗓子里吐出半个音来。
      他了然于胸一般的拿出了水壶,却仰首大口灌进了自己嘴里,又趁着她的思绪尚且模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俯身下去,将唇覆盖在她那只需轻动便会迸裂渗血的唇瓣上。
      秦陵瓛立时圆睁双目,不顾初醒时的头晕目眩,竟当即弹坐起来,一巴掌掴在他的脸上。
      侧脸刺痛泛红,她显然用了十足的气力,他却并不以为然,眉目仍旧淡然,缓缓转头看向她,直直凝视着她带着怒意的眼,轻笑一声:“你险些要了孤的性命,孤向你讨要些回报也是应当的。”
      他的神情分明与多日前一模一样,却又隐隐让人觉得那般冷寂。
      她竟在一瞬有些退缩,仿佛她曾辜负了他什么,可回想起来,国仇家恨,她实在不曾亏欠于他。
      “你欠我的尚未偿还,如何敢这般厚颜无耻。”她哑声说。
      他冷笑一声,一掌拍在她耳侧的车壁,沉着嗓音,道:“世上孤亏欠的人有许多,想要取孤的性命的人也有许多,不劳你搭上自己的性命相送。”
      她觉得他这话奇怪,更难忍受他这样居高临下的姿态,正想要躲开,却被他抓住了肩膀,迫的无法动弹。
      “孤已颁了诏令,你与姜弋已俱是孤的侧室。再想着逃已是无用了。”他停顿了片刻,只为看她脸上那惊诧的神情,又紧着在那惊诧变为愤怒之前继续说道,“你倒也不必再担心你秦家的名声,那早就被你叔父给断送了。姜国上下最迫不及待投诚的便是秦伯藗父子俩。甚至,若无他们二人,孤也无法这般顺利取下沬都。这原本该是一场苦战的。”
      惊诧,转为怔愣。
      秦伯藗,是她父亲秦伯虈的异母兄弟,庶出之身难为正统,可到底是秦家人,在朝中的地位也是不容小觑。
      到底是秦家人,怎会半分风骨都不曾保全?
      她迟疑着,问道:“你,此话当真?”
      “他就在这车队之中,可要孤将他唤来叫你瞧瞧?你若要怪孤毁了你的家国,也该算他一笔才是。”他说着,便要起身掀帘传令侍从。
      她抬手想要阻拦,却怎知起身太急,加上原本便还未恢复气力,还来不及直起身子便又跌了下去。
      他下意识的递出手去,在她倒下的前一刻撑起了她的手臂。恰是此刻,车轮碾过一粒碎石,她单薄的身子颤动着,喉咙深处泛起一片惊悸。
      她痛苦的剧烈咳嗽起来,双手紧紧握在心口,却压抑不住那疼痛,咽喉涌出甜腥的气味,血沫伴随着那咳嗽喷溅而出,在他的衣衫上绽开一朵朵血色的红梅。
      “这毒,可并非睡一觉便能熬过的。”他调侃道。这些苦楚,他也都曾一一经历过,无力,疼痛,忍耐,而至痊愈。不过是因着他中毒要比她更晚更清浅,身子也比她精壮许多,又加之琐事极多,他迫的自己在短短几日内便快速痊愈。只是她,他宁愿按着稳妥的步骤慢慢恢复。
      她弓着脊背,双肩颤抖,终于抑制住了那久久不肯停歇的咳嗽,大口的呼吸着来补偿那险些窒息的肺部。
      “这马车,是,是去哪里。”她来不及平复呼吸,便急着开口问道。
      “回璋国尧都。姜国剩下的事情都已经交给了妥当的人。”他看着她抬起头时的目光,已然明白她想要问什么,便补充道,“你已昏睡许久了,我们离开沬都已经多时了。”
      她又一次露出了那惊诧的神情,只是这一次脸颊并非惨白,而是那几乎窒息的青紫色。
      几乎是马上的,她拼命的冲向那紧合的车门。
      然而,她的手还来不及触碰到任何东西,便飞快的被他拉回。
      车马颠簸,不知是路上的另一片土石,还是因着他太过用力的抓握。
      “在姜王宫前。”他突兀的说道,甚至不等她回过神来,“孤杀的那个男人,为你挡了一刀的男人,是你的心上人,对么?”
      来不及思考如何防抗他的力量,她便只是呆呆的注视着他投来的目光。眉心,慢慢积起了深深的褶皱,那双眼睛红的好似要滴下血来,她却不肯眨一下。可是泪水终究还是不争气的滑落,飞快的略过她的脸颊,滴在那凌乱的裙上,洇湿一朵苍白的花。
      她不想追问璋王是如何得知这一切,不想弄清楚心底里压抑了许久的那些疑问,她只是想起了那人的音容笑貌,想起了那人的温文淡泊,想起了那血泊,那喷溅在她身上的他的滚烫的鲜血,那最后的一句话。
      他是她的心上人,她是他的心上人,他死了,为她而死,无比惨烈。
      她曾在寂静的夜里咬住自己的手背默然哭泣,强自支撑,强迫自己暂且去遗忘。
      可是,那窒痛总是毫无预兆的在心口最柔软的角落开始蔓延,如同一把生了锈的钝刀,一次次的破坏那已经七零八落的伤口。
      她紧紧咬着唇,拼命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尤其是在璋王面前。
      他却抬起手来,轻轻拭去她脸上不断涌出的泪水。
      她记起这就是杀害了那男子的手,可她却浑身僵硬,只能颤栗却无法躲开。
      “他的名字是什么?”璋王用无比平淡的声音说出了这无比残酷的话语,“宁箫,是吗?”
      她的双肩一耸,一声抽噎,溢出她紧咬的嘴唇。
      璋王却轻笑了一声,分不清是嘲讽还是苦笑,他说:“那男人已经死了,好好痛快哭一次,然后就够了。”
      她如何能在仇敌面前痛哭。那人纵是死了,依然是最能牵扯起她苦痛的软肋,这一点她无法隐藏,可她不愿也不会就这样屈服。
      她用力咬紧牙关,以至于太阳穴都有了突起,牙龈酸胀,她却仍无法放松下来。原本要淌下的泪水终于风干在眼睛里。
      璋王见此,摇着头轻笑一声,择了舒适的姿势拂袖向后靠去。他素来不屑于那些文士所坚守的所谓气节,可却也明白,令秦家荣耀数百年的,正是气节这两个字。即便是到了如今,礼崩乐坏,秦伯虈这嫡系一脉也仍旧恪守着礼义。小人总是常有的,而这样的忠臣原非世出。或许也只有秦家能如此,代代皆是忠臣良将。
      “好好活着吧秦陵瓛,好好看着这世间。”他忽然开口,没来由的说出这样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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