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欧阳修

3、霜晨月，马蹄声碎

　　孤星冒出浓云，悬在万丈高处。
　　赫连可汗要处死欧阳谦了，因为他的身份和不逊，赫连可汗的眼中容不得南人的孤傲，他们原本就该卑微怯懦的，而欧阳谦与这些南人太不相称。

　　允兮去找贺兰阙，希望他能帮自己救下这个欧阳谦。欧阳阙笑着说：“他是可汗要处死的人，我可以帮你试一试，但不一定就能帮的上。允兮跟着他去到左贤王的营帐，站在帐外，贺兰阙让她在外面等着，然后他一个人迈着沉稳的脚步走了进去：“大王，属下有要事要请。”

　　左贤王的目光仿若无视的从贺兰阙的脸上掠过：“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贺兰阙直截了当了说：“我来为左贤王奉献雁门郡。”

　　雁门关是赫连攻入南朝的重要门户，此关一破，赫连人便可攻入南朝腹地，大肆抢掠。

　　左贤王颇有兴致：“没听你提起过？”

　　贺兰阙接着说：“只要大王同可汗说了，让他肯放过一个汉人回城。”

　　左贤王厌倦了贺兰阙说话拐弯抹角的性子，不耐烦道：“难不成放一个汉人就能赚取一座城池，你倒是把你具体的作战方略说出来听听。”

　　贺兰阙会意笑了笑：“赫连人心连着心，汉人也是一样。大王只需挑选些信得过的汉人，私下里令他们骗取欧阳谦的信任。明日，大王带着欧阳谦前去叩关时，里面的人一定不肯开关。大王攻城一阵，就佯装败退，然后由汉人劫去欧阳谦，退入雁门关以内。那时，大王再里应外合，雁门郡还不是唾手可得。”

　　左贤王满面狐疑：“这么好的事，你舍得让我做了？”

　　贺兰阙朗朗笑道：“左贤王就是赫连人明日的大汗，我为大王效命，可不就是为明日的大汗效命。”

　　左贤王视汉人有若无物，手下根本就找不到一个信得过的汉人，十分窘迫道：“我手下的汉人多是无用之辈，真的去了，恐怕就回不来了。”

　　贺兰阙说：“汉人顾念家小，我把在赫连安了家的汉人拨给大王一部分，准保不会生变。”

　　左贤王大笑着说：“难得你我二人如此同心，今日就共饮一爵。”

　　贺兰阙把自己推得一干二净：“大王要成大事，就不要把这些同可汗说了，只说是自己一人的打算。”

　　左贤王更加感激了：“好，我这就同可汗说去。”

　　允兮站在帐外，悄悄的躲过了左贤王的身影，见贺兰阙出来，走过来说：“你只是拿欧阳谦赚取城池，并没有打算要救他。”

　　贺兰阙一脸的坦荡：“你相信，我才这么做的。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拿出之前的态度，信我到明天呢？”

　　夜风袭过贺兰阙远去的身影，允兮怔在那里许久，决定相信他一次。

　　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允兮听到兵士的叫喊声。她跑出帐外，听清楚了是一群汉人叛逃，还劫去了雁门郡的太守欧阳谦。允兮高兴的双手捧在了胸前，又把昨晚的情景回忆了一遍，心里面道：贺兰阙要骗过父汗和左贤王的信任，只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好提前准备。

　　不远处，有人的争吵声，山丘上，贺兰阙勒马，望着沉远处的篝火流出细碎的红光，，沉沉叹了口气。那里红光漾天，狂风吹过时，飞扬的烈焰张牙舞爪，直透出吞噬万物的狰狞。那里正是欧阳谦去的地方。
　　左贤王吼道：“贺兰阙，你把事情跟我说清楚了，你挑选的汉人为何会无故生变。”贺兰阙的声音极其平静：“我手下的人办事向来利索，当真劫走了人，还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吗？”左贤王不信道：“那你把话说清楚了。”贺兰阙道：“汉人有句话叫以假乱真。昨晚的时候，我不得已骗过大王，只是为了今天的事情能够更加的顺利。大王尽可放心，那个雁门太守跑不远。大王现在派人攻取雁门关，说不定正赶上我的人里应外合的契机。”

　　允兮不敢相信这就是对贺兰阙相信的结果，跑了过去：“贺兰阙，这就是你的信义吗？”不肯再看他一眼，翻上一匹快马，往南边雁门关的方向奔去了。

　　赫连可汗刚好赶来，看到允兮负气而去，连忙喊道：“允兮，你去哪里？”左贤王怕惯了赫连可汗的威势，略略低了低头：“是我提前改动了计划，没能秉明可汗。”赫连可汗的一双眼雪亮：“既然有所变化，那就早些行动。”

　　左贤王马上就带着所部人马追了过去。赫连可汗又问贺兰阙：“这一切都是你的注意？”贺兰阙道：“属下原本不知，是左贤王问我借用一批汉人时，向我提及的。”左贤王望天感慨道：“但愿此战真能够拿下雁门关。”

　　贺兰阙的快马追上允兮，挡住了她的去路。允兮大声喝他：“你赶快给我让开。”
　　贺兰阙笑看着她道：“你现在赶过去，把一切都说破了，欧阳谦可就真的死无全尸了。”
　　允兮疑惑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贺兰阙调转马头，真的让开一条路来，他说：“跟随欧阳谦的人，都受过我的叮嘱，他们会把欧阳谦毫发无损的送回去，你尽管放心吧。”
　　迟了一会儿，允兮舒了口气：“那你保证左贤王的骑兵追不上吗？”贺兰阙道：“我是赫连人，能给他最快的马，但不一定能够保证他真的不死。我已经尽力了。”允兮终于郑重道：“谢谢你。”
　　允兮的马慢慢的从贺兰阙的身边走过，贺兰阙道：“我知道你想看着他安然入城。”允兮转过头，想说什么，却止在了嘴边。贺兰阙道：“你不必对我心存愧意，我贺兰阙看的明白，允兮喜欢那个汉人。”允兮道的眼中带着感激：“贺兰阙，允兮祝福你，赫连的长生天也永远保佑你。”贺兰阙快然笑道：“走吧，我陪你一起去。”说着，身子微微颤了颤，翻身上了马背，勒紧缰缰向雁门关的方向奔去。
　　暗夜苍穹下的草原广袤如幽谧难辩的深海，两匹骏马纵腾苍原上，头顶烈风，很快便消失在无尽的夜色中。
　　天亮时分，允兮和贺兰阙的马在东西两片如同张开的两条胳膊的狭长绿洲间停下，不远处，一片澄澈如境的大湖透着微微的寒气，几条淙淙小河缓缓注入，水声清脆悦耳。离雁门似乎已经不远，兼程奔驰了大半夜，贺兰阙从马上跳下来，放马向河流出奔去。一夜奔驰在茫茫苍苍的大草原上，蓦然夹持在火红静谧的胡杨林间，让允兮陡然感到周围的一切带着一股诡异。
　　允兮道：“前面已经不远，饮完马，我们便走。”
　　贺兰阙明朗的笑脸仿佛不以为然：“等我安顿好一切。”
　　骤闻一声号响，林子里面一股躁动，蛰伏了许久的赫连骑兵缓缓而出，顷刻之间，便将整个河谷布满，那是贺兰阙所部的全部人马。赫连的骑士们遍野欢呼鼓噪，纷纷下马，弯身与马共饮。
　　更远处，一个百骑队风驰电掣般卷到，其中一人快步走至贺兰阙跟前，与他耳语一阵。
　　贺兰阙略一思忖便传下军令：“云中。”
　　很快那人便将命令带到饮马的大军中，不一刻，赫连的骑兵们又是一阵欢呼。
　　允兮终究不能释怀：“这就是你说的，他能够安然入城吗？”
　　贺兰阙道：“我说了，他们的兵锋不在雁门，在云中。”
　　饮马毕，一名腰佩弯刀的壮汉迅速拿出牛号角，鼓腮一吹，便悠扬响起尖利浑厚的呜呜号声，所有赫连骑士闻声而动，顿时间，万千马群如乌云遮月一般隆隆而去。
　　贺兰阙对允兮说：“我们这便赶去雁门。”
　　走马行得一个多时辰，只见远处两座青山遥相对峙，在辽远的蓝天白云之下，恍若在千山万豁中劈开了一道寒门，时有雁阵长鸣，从门中掠过悠悠南下，山鸣谷应，令人生出无限感慨。两山之中，一座关城突兀矗立，这便是赫赫雁门关 。
　　贺兰阙望着险峻天成的雁门要塞，油然而生的豪迈中却夹杂着沉甸甸的思绪。多少年了，在这座关前倒下来的赫连人何止千万，然而却终不能跨越它。雁门关，便如同赫连人的宿命一般，无时无刻不魂牵梦绕在他的心头。
　　天色清澈，蓝得似通透的净瓷，泛着琉璃般的光彩，允兮敛了眼眸，不愿瞧刺眼的阳光，耳边的马蹄声有千军万马之势，裹着厚厚的风沙席卷而来，将北边的天幕遮得昏暗。
　　允兮遥遥望去，远方数十人马正向南奔去，枯原苍野上，衬着谧蓝天际，有种说不出的和谐。从赫连逃回来的汉人当中有一百多人，昨日里按照贺兰阙的交代，趁着夜色浓，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死了看守欧阳谦的兵士，一夜奔逃厮杀，此刻便只剩这些人马，距离雁门关只剩几百步，后面数倍于他们的杀手便在咫尺之间，更后面是左贤王的数万大军。
　　突然之间，有人勒马掉头，十数人一起劈刀向后面追杀他们的人迎击。惊闻后面的厮杀声，欧阳谦正要勒马往回，他身边的一个骑士猛的抽打他的马身，声声嘱托道：“大人率人归去，我带人殿后。”说罢，又是十数人的骑队冲向后面。
　　欧阳谦不知该说什么，这些人去国多年，按理说比他要苦要屈辱的多，男儿膝下有黄金，那一刻他的腿竟是不听使唤的弯了下来：“诸位大恩，我欧阳谦永世难忘。”
　　那些个骑士冲回去无一幸免成了左贤王刀下的亡魂，贺兰阙望着那悲壮的一幕对允兮说：“我只能送他道雁门关前，后面的事便要看他的早化了。”
　　百步穿杨是汉人的说法，赫连人的箭能够射穿一百多步外的任何事物。然而在这雁门关面前却是望洋兴叹，他们贴上去的每一个兵士，最多也只能化为厉鬼缠绕在雁门之外。
　　距离雁门关一百步以外的地方，贺兰阙引弓射去，便有一个守城的兵士倒下。城上面的人万箭齐发，盖过了欧阳谦等人的头顶。允兮道：“你这又是干什么？” 贺兰阙道：“汉人的箭射不到一百五十步外的地方，左贤王为避免人员伤亡，会在一百步外就会望而却步。”允兮道：“那他们像你一样射去呢？”贺兰阙道：“左贤王要的是整个雁门郡，放长线钓大鱼，不会把好好的鱼饵丢了。”
　　左贤王的大军从北方压来，兼程奔驰了大半夜的赫连骑士们一字排开，正对着雁门铁关，遍野欢呼鼓噪，一片号角声响起，所有的胡骑瞬间满弓在手，左贤王顺手劈下，漫天的箭簇黑压压的朝向雁门。允兮面上显出急色，贺兰阙道：“赫连人的箭法各个顶真，所有的箭只会落在城上，决计射不到你想着的那个人。”说罢，又引弓一箭，正好射中欧阳谦身边的一个骑士。
　　允兮道：“够了，当真的话，尽管连我一同射杀了。”也不管前面箭雨纷飞，骏马飞驰过去，硬生生的挡在了左贤王与雁门关之间，马上又调转过马头，向左贤王道：“赫连男儿各个顶天立地，该当汹汹铁骑踏破雁门，朝空放箭，只会累了赫连人的名声。”
　　左贤王唯恐出了什么差池，连忙叫停了所有的射手，只是道：“这雁门关是赫连人的顽疾，早晚都要除去。我劝公主早些离去，迟了的话，你我都脱不了干系。”
　　允兮浑不理会，略略侧回头，阳光刺痛人眼，茫茫然中，欧阳谦也迟迟的望着这方。余下的箭雨射中他身边的骑士，他未觉，只看到允兮向着自己奔来。
　　左贤王喝下一道命令：“追公主回来。”便有千余名胡骑奔出。
　　城池上的人又开始放箭，贺兰阙心头一凛，却是把箭簇对准了欧阳谦，口中恨恨念道：“你若对允兮没有丝毫留恋，我便先射杀了你。”
　　城门缓缓打开，城楼上的人大声道：“大人入城。”
　　欧阳谦离允兮还有几十步远，后面紧跟着的便是赫连铁骑，他身边仅剩的数名骑士道：“大人入城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欧阳谦犹豫再三，还是道：“入城。”未及城门，又调转过头来，奔回允兮。
　　贺兰阙本想松开弓弦，看到这幕，一个恍惚竟把弓箭偏了些许。那支箭不听使唤，从欧阳谦的鬓旁擦过。他看到了允兮投向他最后一瞥，然后纵马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