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欧阳修

13、行有流移携襁褓

　　到了半夜，所有人都喝的酩酊大醉，允兮觉得正是逃跑的好时机，便寻到自己的马，悄悄的牵了就走。
　　夜很静，一轮明月高挂天空，把地上的一切都照的有模有样，允兮望着青白发亮的天空，隐隐然有种忐忑。
　　果然，才走出城守的府衙，便见长长的大道上横七竖八的躺了一条街道的人，看样子，似乎都是白天里的那些流民。
　　允兮换了另一条街道走，却发现这条街道上的人丝毫不比之前的那条少，没有办法，她决定就沿着这条街道走了。
　　走的近了，她适才看清这些人多是妇孺老残，人人似有饥色一般，她想不通，那中年首领把整个城的东西都抢了，为何独独让这些人挨饿。
　　她牵着马缓缓的走，突然一声童啼划过她的耳畔，她不禁往后看了眼，只见一个弱不禁风的孩子立在月色里，放声痛哭。孩子的母亲便在面前，听见儿哭，睁开疲惫的双眼，把孩子拽回怀里，轻声安抚了一阵，孩子的哭声才渐渐小了，她的目光不期然和允兮相遇，便问：“小兄弟是要出去吗？”
　　允兮弯下身子，瞧见那妇人憔悴的很，不仅生出几分怜悯：“大娘是不是生病了。”
　　妇人苦笑道：“生病倒是其次，没吃的才是大痛。”
　　允兮想起晚上城守府里面的那帮子人海吃海喝的样子，越发奇怪的问道：“你们的首领不是抢了很多东西吗，难道就没有给你们分些？”
　　妇人叹了一声：“男的都战死了，还能分到什么啊？”
　　允兮不解：“大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妇人道：“首领分东西是讲条件的，家里若有男人为他征战的，自然是不愁吃喝了，可若没有了男人，莫说是分到吃的，便是跟也不让跟的。”
　　允兮把自己身上带的干粮拿出一部分，递到妇人手里，不平道：“既是如此，为什么不自己谋条生路，偏要跟着他呢？”
　　妇人把吃的接过，分出一部分给孩子，余下的自己先藏了，她说起自己的经历：“我们原是赵王治下的，前些年日子过的尚可，可近些年来，赵国赋税日重，今年又遭了蝗灾，眼看着没有吃的了，便同丈夫出来逃荒，丈夫心高，没过多久又跟着首领为宼，四处抢掠，可好景不长，月前就战死了。当时首领给了些东西，我原想着看在丈夫死去的份上，他该不会亏待我们，时间长了，才发现那些曾经战死过的兄弟现如今的家境都不怎么好。”说到这里，夫人的眼中流传一丝希望，“我已经想好了，往前走，马上就到了代国的地界，我听说那里的代王是一个好王，对臣民都很好，我便想着就在那里安定下来。”
　　允兮不知该否为她庆幸，她还不知道代王即将离去，余下的代国也即将划为赵王的土地，想到此处，她不说了，或许给人留一份希望总是好的。
　　允兮转过身，有许多道目光正都看着她，她下意识的低下头，缓缓走过他们的视线。
　　路上人多，允兮只能牵着马默默的走，快到城门口时，突然听见城上有人大喊道：“赵王的军队打过来了。”
　　城上的人还算警觉，闻听这声，火把立时都竖了起来，接着所有人都破声大喊赵王的军队来了。
　　在路上歇息的人最先惊醒，一时间霍然四起，纷纷奔走相告。
　　城里面马上便乱作了一团，允兮站在大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竞相奔跑的人，也没了方向。
　　城门多半是都被关上，去了也是出不来的，城里乱成这样，带头的那帮子人又喝的酩酊大醉，剩下的只有妇孺病残，光靠城上的那些人，想要挡住赵王的军队多半是不可能了，而且赵王苛刻，真的破了城，怎么对付城里面的人还说不定呢？
　　她转身往回走，刚走到城守衙门口，就见乱军从对面城门边过来，一个满脸是血的人，依稀叫道：“城破了，城破了，快逃命啊。”
　　赵王的军队，逢人即杀，甭管是有能力作战的流寇，还是毫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允兮自以为是见过世面的人，可当这一幕幕血腥的场面跃进她眼里时，竟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可怕、沉痛。
　　允兮恍惚的功夫，背后有嘈杂的马蹄声冲了过来，刀影借着月光在眼前的墙壁上直晃，突然，耳边“嗖”地一声风响，一支长箭越过她脸侧，直没入面前那百姓的咽喉，那人惨叫一声，朝她倒了过来。
　　允兮急忙跑回了城守府衙，里面的许多人照旧烂醉如泥，个别已经清醒的却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允兮喊了一声，赵王的军队来了，他们才真正的如梦初醒一般，抄起兵器。
　　“赵王的军队在哪里？”中年首领这才走出房屋，手中掂着一把弯刀，脸色惊恐的无比。
　　允兮看他样子，便已经明白，这里面的人都已经无救了。
　　外面的骑兵马上就冲了进来，纵着马，在院子里来回奔驰，割草一样砍杀着里面的人。
　　中年首领嘴上一边大骂，一边命人应敌，可所有的人都慌了神，并无一人听他号令，紧要关头，他倒颇为勇敢，纵身上了一骑兵的马，横刀把那人杀了，可左右冲突一阵，见自己势单力薄，并敌不过那么多的人，便又夺门鼠蹿而去。
　　允兮从地上捡起一把刀，跑到关押那些俘兵的地方，把刀一亮：“都是铮铮男子，我之前也曾救过你们一命，今日我放过你们，你们有谁能带我去见赵王。”
　　那些俘兵似是早已洞晓外面发生了什么，不屑道：“便是你不放过我们，也一样会有人放过我们。”
　　“是吗？”允兮冷冷一笑，“你们不过是一群俘虏，之前又丢了城，即便是能够回去，你以为赵王会轻易放过你们吗？”
　　“那你有什么办法？”那人左右思量一阵，大声问道。
　　允兮道：“你们带我去见赵王，到时我自然会保你无虞。”
　　“你以为赵王本人会亲自过来大动干戈吗？”
　　“那便带我去见领军的人。”

　　那群人终于答应了，允兮砍掉捆绑他们的绳索，自己也穿了一身甲胄，随他们出了城守府衙，很快便到了一个领军将领跟前。
　　那为首的将领方脸阔额，衣甲鲜明，连带着头上的盔缨也在月光里灿然飘飞，看见一下子涌回来这么多人，人已然勒住马，执鞭指道：“我不是已经下过屠城令了，怎么都跑回来了？“
　　允兮并不自报姓名，直言道：“这么多条性命，你说屠城便屠城了吗？”
　　那将领一把擎出佩剑，道：“你敢违我军令，信不信我顷刻间就杀了你？”
　　允兮看着他那把剑，锋刃光华，亮可鉴人，稍稍退了几步，借着身后的人壮胆道：“你敢杀了我，我身后的这些人也不会放过你的？”
　　那将领这才想起那帮子人没有一个熟识的，不禁问道：“你们都是些什么人？”
　　允兮并不惧他：“无论我么是什么人，却还没有残酷到视人命如草芥的地步？”
　　后面却有有人畏惧将领的神色，一五一十道：“我们都是在这里守城的人，因为守战不力，在这里做了俘虏。”
　　那将领嘴角渐起轻蔑之色：“都是些俘虏，还敢这么嚣张。”
　　允兮没曾想会有人全盘托出，沉吟片刻道：“俘虏怎么了，俘虏一样可以血溅百步，叫你命丧当场。”
　　那将领彻底被激怒，扬声道：“传赵王令，所有俘虏就地格杀。”他身后还站着几十号人，闻声而动，挺着长戟便冲了过来。
　　允兮显然有些后怕，迟迟退后了几步，却听身后突然有人喊道：“他既不拿我们的性命当回事，那还犹豫什么，索性杀了他再说。”当即便有人疾步向前，一刀砍了马腿，将那将领掀翻在地。
　　趁着那将领在地上翻滚的功夫，又是人跃向前去，一刀砍向肩背。那将领吃痛一声，脸色顿时如灰，不复方才嚣张气象，口中只是连连告饶。
　　允兮喊道：“不要伤他性命，留着他，我们才好脱身。”
　　那将领又被人翻转过来，刀架在脖子上，纵使身上鲜血横流，也不敢多言一句。
　　看见主将被擒，其余的人便纷纷止步，不敢乱来。
　　允兮对那将领道：“赶快传令，停止城里的杀戮。”

　　那将领的命令传出，城里的杀戮很快便得以终止。
　　天亮时分，城里面的流民都出了城，听了允兮的话，往北已经走的很远。
　　那将领的脸色越来越不好，身上还渗着血，即使被包扎过了，也不见怎么好，他的将士也全都聚集在城外，乌泱泱的一片，大概有上千号人。
　　允兮还没有想清楚自己该怎么脱身，此时，一个浮兵过来，轻声对她道：“都到这步田地了，赵国是不能再呆了，我看军中有马，待会儿弄几匹，小兄弟就跟我们一起逃往代国吧。”
　　允兮思量着这也是个好计策，毕竟这里离代国最近，赵王的手暂时还不好意思伸到那里，又问道：“那带头将领怎么办？”
　　那人道：“先带着，跑远了，就将他杀了。”
　　允兮爽快道：“那就依你之言。”
　　马匹很快便准备好，允兮同他们一起上了马，往北奔去，可还没走出多远，便有人嫌那将领累赘，大声道：“这人都快死了，还带着他干什么。”
　　“再跑远些，就把他扔下去。”有人应道。
　　允兮也道：“后面的人还追着呢，不能让他死了。”
　　那将领还有几口粗气，恳求道：“你们放我下来，我不让后面的人追你们便是。”
　　允兮想着带着他一直奔波，不死也离死不远了，怜悯之心又起，同那些人道：“不如就把他放在这里吧，反正已经快到代国的地界了，后面的人不敢怎么样的。”
　　“不行。”这一次，那些人不听他的，带着那将领，把马赶的更快了。
　　“可他都快死了。”允兮争辩道。
　　“死了便死了。”那些人丝毫不顾惜那将领的性命。
　　正说着，突然真的有人把那将领推下马去，口中还笑道：“看来这人真死了，我刚才摸了他的人中，鼻息都没有了。”
　　所有人也都哈哈大笑。
　　允兮连忙下马，跑到那将领跟前，推着他的身子，喊道：“你不会真死了吧？”那将领果真死了一般，动也不动。
　　其他人见她这样，便不再理她，直接往前奔去。
　　眼看着所有人离她越来越远，而后面追兵又至，允兮不仅有些后悔，正要起身，那将领忽然就睁开了双眼，一把将她拽住。
　　允兮只以为是见了鬼一般，下意识的向他打去，只是她力气单薄，照那人面上一圈，却是无事一样。
　　那人气息虚弱，声音也是低沉，唯独面目狰狞的厉害：“你以为我死了是不是？”
　　允兮道：“你不死自然是最好，也省的我过意不去。”
　　那人想要坐直身子，但因为一只手抓着允兮，对面肩上有伤，所以另一只手也并使不上力气，于是强撑着用腰上的力气坐起，允兮瞅准机会，照着他受伤的肩上狠狠击锤，那人登时剧痛无比，把手给松开了。
　　允兮得脱，再不耽误片刻，骑上马就走，决然不敢再回身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