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一梦》听雨不眠

4、初探病君

　　翌日。

　　青稞一夜辗转反侧，几乎未曾安眠。但当她推开窗，带着竹叶清香的湿润空气涌入时，昨日那些纷乱沮丧的情绪似乎也被冲淡了些。

　　梳洗完毕，她依旧穿着自己那身半旧的蓝布裙。姜府丫鬟送来的崭新衣裙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料子光滑，绣工精巧，她却碰都没碰。

　　门外等着个丫鬟，只说是过来服侍的。

　　青稞便打算去姜怀山的院子瞧瞧。

　　一路上都是静悄悄的，下人们轻手轻脚地做着打扫，见到她，都恭敬地行礼，眼神里却都藏着好奇。

　　绕过几道回廊，穿过一个月洞门，一处幽静的院落出现在眼前。院门上并无匾额，只墙角种了几株瘦梅，尚未到花期，枝干虬劲，带着一股冷清劲儿。

　　院门虚掩着。

　　青稞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轻轻推开了门。

　　院内布局简洁，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亭亭如盖，叶片已微微泛黄。树下摆着一张石桌，两个石凳。除此之外，再无多余装饰。

　　而姜怀山，已坐在石凳上。

　　他穿着一身宽松的素色寝衣，外头随意披了件墨色长衫，更显得脸色苍白，身形单薄。他微微侧着头，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什么。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卷书，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

　　青稞一时看得有些失身。若非昨日亲眼所见，她几乎无法将眼前这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少年，与那个冷漠疏离的人联系起来。

　　许是听到了院门的动静，姜怀山缓缓转过头。

　　看到是她，他淡淡开口：“青姑娘。”他缓缓起身，“有事？”

　　青稞定了定神，迈步走进院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姜公子，早。我……我刚起来，随便走走，不小心走到这儿了。”这个借口蹩脚得她自己都不信。

　　姜怀山看着她，又看了看她身后的丫鬟。

　　青稞感到一阵窘迫，硬着头皮没话找话：“你……你吃了吗？”

　　“尚未。”

　　“哦……那，那你记得按时吃，生病了……更要注意身子。”她干巴巴地说着，感觉自己蠢透了。

　　姜怀山的目光在她那身与这精致院落格格不入的蓝布裙上扫过，微微蹙眉：“青姑娘不必费心。自有人照料我的起居。”

　　青稞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她攥了攥拳，索性抬起头，直视着他：“姜公子，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姜怀山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微微一怔，随即偏过头，掩唇低咳了两声，才道：“青姑娘多虑了。你我萍水相逢，何来讨厌之说。”

　　“既然不讨厌，那为什么昨天要说那些话？”青稞追问，“那门亲事，在你眼里，就真的那么不值一提，那么让你难以接受吗？”

　　姜怀山沉默了片刻：“我命不久矣，青姑娘别为我耽误一生。”

　　“可你怎么知道就是耽误？”青稞上前一步，声音提高了些，“也许我根本就不怕被耽误呢？”

　　姜怀山终于再次转过头看她，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胡闹的孩子：“青姑娘，年少意气话，当不得真。世事艰难，何必自寻烦忧。”

　　他句句在理，字字为她着想。

　　青稞只觉得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跟他讲道理，根本讲不通。

　　她看着他苍白瘦削的侧脸，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个人，莫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

　　就在这时，一个小丫鬟端着黑漆漆的药碗走进来：“少爷，该用药了。”

　　浓重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

　　姜怀山接过药碗，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仿佛习以为常，仰头便要饮下。

　　“等等！”青稞突然出声。

　　姜怀山动作一顿，看向她，眼中带着疑问。

　　青稞从怀中掏出个蜜饯包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药很苦吧？吃完药，吃颗这个，会好受点。”

　　这是她小时候不肯吃药时，娘亲哄她的法子。

　　姜怀山愣住了。

　　良久，他垂下眼睫：“多谢。不必了。”

　　说完，他不再看她，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

　　青稞的手，慢慢落了下来。

　　她看着他将空碗递给丫鬟，拿起书卷，再次恢复了那副隔绝世外的模样，仿佛她根本就不存在。

　　“那我……不打扰姜公子休息了。”

　　青稞低声说完，快步离开了这个让她感到无力的院落。

　　路过昨日经过的花园，她禁不住停了下来，蹲在了池塘边，看着几尾肥硕的锦鲤悠闲地摆尾，心思却飘远了。

　　“嘿！发什么呆呢！”

　　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吓了青稞一跳。

　　她回头，看见一个穿着鹅黄色绣缠枝莲纹襦裙的姑娘，正笑吟吟地看着她。那姑娘年纪与她相仿，梳着双环髻，簪着珍珠流苏钗，一双大眼睛灵动狡黠，还透着自信。

　　“你……你是？”青稞连忙站起身，有些局促地行了个礼。

　　“叫我乔灸就好。”乔灸摆摆手，毫不见外地凑近她，上下打量，“你就是那个从九村来的青稞？怀山哥的那个……嗯……未婚妻？”

　　她的话直白得让青稞脸颊发烫，不知该如何回答。

　　乔灸却像是没看出她的尴尬，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亲昵自然，甚至带着点自家人的抱怨：“我昨天就听说你来了！这姜府闷死了，怀山哥整天病恹恹的不出门，保山哥又老是忙生意，可算来了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她语气雀跃。

　　青稞被她这连珠炮似的话弄得有些懵，只能讷讷道：“我……我没什么好玩的……”

　　“谁说的！”乔灸挽住她的胳膊，“走，我带你去个地方，保证你喜欢！”说着，也不管青稞愿不愿意，拉着她就走。

　　乔灸带她去的地方，是花园深处一个临水的敞轩，里面摆着一架古琴。

　　“你会弹琴吗？”乔灸问。

　　青稞老实地摇头：“我们村里，没人会这个。”

　　“那我弹给你听！”乔灸坐下，指尖轻拨，流畅悦耳的琴音便流淌出来。

　　青稞站在一旁，看着乔灸自信飞扬的侧脸，听着自己完全不懂的雅乐，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她与乔灸，与姜怀山，与这座府邸，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琴音袅袅中，又一个身影出现在了敞轩外。

　　是姜保山。他似乎是循着琴声而来，见到轩内情形，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我说哪儿来的仙乐，原来是灸妹在这儿。青姑娘也在。”

　　乔灸停下弹奏，哼了一声：“保山哥，你眼里就只有仙乐和青姑娘，没看见我这么大个人吗？”

　　姜保山失笑，走进来习惯性地想去扯她的辫子：“你这丫头，醋劲儿还挺大。”

　　乔灸灵活地躲开，跑到青稞身后：“青稞你看，他就知道欺负我！”

　　青稞被夹在中间，看着他们自然亲昵的互动，那是她完全无法融入的熟稔，心里微微发涩，只能勉强笑了笑。

　　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淡淡传来：“灸妹来了。”

　　乔灸吐了吐舌头，躲到姜保山身后。

　　姜保山笑道：“怀山，你也来了？正好，灸妹在弹琴，青姑娘也在，一起听听？”

　　姜怀山的目光掠过古琴，落在青稞身上：“风大，不宜久坐。青姑娘衣着单薄，还是回房添件衣裳为好。”

　　又是这种看似关心、实则赶她走的话。

　　青稞稍缓的心情，又沉了下去。他是在嫌她在这里碍事，嫌她不懂规矩吗？

　　乔灸却像是没听出言外之意，很自然地扯着姜保山的袖子，笑嘻嘻地接话：“怀山哥说得对！青稞，走，去我房里，我那儿有新做的秋装，还没上过身，送你几件！”说着又要来拉青稞。

　　青稞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手。

　　姜保山见状，无奈地笑着摇头，一把按住乔灸的脑袋揉了揉：“灸妹，别瞎起劲。青姑娘自有她的习惯，岂能人人都跟你这疯丫头一样？”

　　乔灸灵活地躲开，嘟着嘴抱怨：“保山哥！你就知道偏心！我这不是看青稞衣服单薄嘛！”

　　青稞勉强地笑了笑，而姜怀山站在一旁，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对乔灸显然比对旁人多了几分容忍。

　　难道，乔灸便是姜怀山的心上人？

　　青稞抬起头：“多谢姜公子关心，我不冷。”她又看向乔灸，努力让自己的笑容自然些，“谢谢乔小姐好意，我……我习惯穿自己的衣服。”

　　空气瞬间凝固。

　　乔灸的笑容僵在脸上，有些无措地看向姜保山。

　　姜保山打圆场道：“自家衣服穿着是舒服。青姑娘喜欢便好。”

　　姜怀山转身淡淡丢下一句：“兄长，父亲寻你有事商议。”然后，便径自离开了。仿佛过来这一趟，只是为了替父亲传话。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青稞只觉得刚才鼓起的勇气瞬间泄尽，鼻尖微微发酸，低下头，“我有点累了，先回去歇息了。”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让她再次感到难堪的地方。

　　青稞回到西厢客房，看到阿爹正在院子里仔细擦拭那坛带来的青稞酒，阿娘则在一边叹气：“她爹，擦那么亮做啥？人家城里什么好酒没有，瞧不上咱这土货的……姜老爷让咱去酒坊帮忙，是信得过咱。可俺这心里……咋就这么不踏实呢？你看稞儿今天脸色又不好，咱……”

　　青父动作不停闷声道：“姜老爷是信人，咱也不能怂。先把人家交代的差事办好。再看看……再看看稞儿……”

　　见青稞回来，青母刚要同她说话，她已将门关上：“阿娘，我想静一会。”

　　她滑坐在地上，将脸埋进膝盖。

　　也许，姜怀山是对的。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