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屠夫 ...

  •   是谁杀了小北极熊?其名为——"格良兹努哈"

      朝阳还没升起,雪与夜色融为一体,院子里一团浓稠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冬天的子夜,寒意刺骨。

      阴暗中,斯捷潘攀着马的呼噜声把肩上扛着的草料倒进马槽,马棚里暖意融融,但马粪臭刺鼻,它们溢到雪水里,被斯捷潘水淋淋地踩在脚下。斯捷潘轻驾熟路地到井边打了两大桶水倒进水槽,鸡舍里隐约传出母鸡温柔的"咯咯"声,栅栏外的枯树像黑色的剪影,一匹栗色马朝那边意义不明地吼了一声,便低下头来喝漂着薄冰的井水。

      斯捷潘熟稔地拍了拍他的头,扛了锄头下田去。

      自新年以来,斯捷潘长高了不少,比索菲亚还高了一点,他的力气也增长了不少,可以一个人做完一天量的喂食、耕作、料理和清扫,有时还随格良兹努哈出猎。以前的他连锄头都挥不动,天天都要遭到格良兹努哈的毒打,有时他想结束自己,索菲亚哭着求他别死,告诉他日子会好起来的,他要从一个男孩变成一个男人。所以他挣扎着生存下来了,而且艰难地长大了,但他的心也坏了。一想到未来,他就会痛苦不堪,一想到格良兹努哈,他就会忆起那日被套马绳勒住的窒息感,变得无法呼吸而且一味地恐惧。

      格良兹努哈在他的脖子上刻下了烙印,从此他失去了自由。

      最近格良兹努哈的战事连连不利,格良兹努哈愈发暴戾,他不让他的三个奴隶休息片刻,差使他们做各种脏活累活。娜塔莎因此染了风寒,格良兹努哈便把她丢到柴房里自生自灭,好在斯捷潘一直照顾着她,吊着她一条命。

      除此以外,格良兹努哈还喜欢揪着一点小过失毒打他的奴隶们,好像对自己的过失十分气愤,全都撒在别人身上,而且他还把奴隶们的晚餐从一块黑面包降到了半块,又降到了一碗不知什么熬的、淡得出奇的汤水,看到奴隶们吃瘪的样子,他很愉快,但斯捷潘正在发育的身体,每天都叫嚣着饥饿。

      食物太少了,斯捷潘有时偷吃菜地里的菜,有时偷吃主人的夜宵,至于厨房里的面包和腌肉之类的都被锁得严严实实、记在账本上,斯捷潘不敢偷吃。尽管如此,斯捷潘还是吃不够,他有时看见鸡食也想尝一口,再到后来,他就得了厌食症,日益消瘦,最瘦时体重降到原来的一半,要不是索菲亚和娜塔莎强迫他吃东西,恐怕他就活不到今天了。

      斯捷潘卖力地劳作,以避开坏脾气的格良兹努哈,如果实在躲不了,他就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听候主人的发落,假使被打,他也一声不吭地全盘接受——格良兹努哈总拿他没办法。

      斯捷潘夜里老是做噩梦,他睡在冰冷的走廊,会梦见自己的脖子被一团黑雾勒住,血,讥笑声,姐姐的惨叫声,很多很多的血,血溢出来淹没了自己……然后一双太阳般耀眼的金眸闪现,斯捷潘被惊醒。

      这时,他要摸一摸胸前的手套和向日葵种子才能入睡,不然彻夜难眠。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一想起那个黑发金眸的人,斯捷潘就会撕裂般的心疼。他思恋着那个陌生的美人,就像飞蛾思恋火,苦恋得无法自拔。他不认识那人,那人也不认识他,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相遇,也没有人会理解这份近乎绝望的爱意,或许那天的事情根本就只是斯捷潘的幻想、白日梦、自我安慰。

      但是,尽管如此,斯捷潘还是思念着那个飘渺的美人。

      ——他也只是,在漫漫寒夜中,忍不住渴望着一双温暖耀眼如太阳的眼睛罢了。

      这份心情,正如失去了阳光的向日葵的一样,恨不得被太阳烧死。

      *
      又干了一天的活,斯捷潘拖着锄头疲倦不堪地回来。索菲亚见了忙放下水桶,强笑着上前把他扶到门前的台阶坐下。斯捷潘疲惫地瞥了她一眼,夜色里,她的眼中却闪着泪光。斯捷潘注意到她的头发,蓬乱而黯淡毛糙,而且剪得乱七八糟的,披在磨破了的衣领上,衣领里是布满青青紫紫的瘀伤的脖子。以前的她有着一头漂亮的银发,总是整整齐齐地盘在脑后,然后扎个花色的头巾……

      ——"以前"。

      斯捷潘痛苦地想:"以前"。"以前"。"以前"。以前,日子不该这样猪狗不如地过。

      一切都回到虽然贫穷但幸福的时间里就好了。

      "砰!"大门被大力地踢开了,斯捷潘和索菲亚皆是一震,紧接着,披着狼皮大衣的格良兹努哈走了出来,他周身散发着低气压。

      他轻蔑地用脚尖踢了踢斯捷潘的肋骨,斯捷潘不禁打了个冷战:"你,给我进来。"

      索菲亚在一边战战兢兢地弓着腰轻声问:"主人,您有什么吩……"

      "我说,给我进来!"格良兹努哈像野兽一样咆哮着伸出铁钳般的大手,揪住斯捷潘微鬈的银发,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头皮传来噼里啪啦的撕裂声,斯捷潘强忍着没有痛呼出声,乖顺地像个木偶一样被格良兹努哈拖进房,他知道,待会儿他就要承受比这疼百倍的折磨。

      格良兹努哈鞭打奴隶时,一贯在门前的雪地里进行,免得血溅得到处都是,难以清洗。

      那么,把奴隶叫进房里,又要干什么呢?

      索菲亚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她听见自己惊恐地大喊道:"主人?主人?!主人!"她无比地希望被拖进房里的人是她而不是年幼的斯捷潘。

      "砰!"门被狠狠地关上并锁住了。那门锁住了她的希望。

      索菲亚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痉挛了一下,她凄厉地尖叫了一声,扑到门上拼命捶打,绝望地用沙哑的嗓音哭喊:"主人?主人!您开开门啊!快呀!求您放过斯捷潘吧!他还小,他受不了的!求您了!开开恩哪!求您了!不要啊!不——不要伤、不要这样做!让我来,冲我来啊……上帝啊!"她哭得声嘶力竭,几乎晕过去,她扶着门瘫坐下来,双手无力地拍打门沿。

      斯捷潘听见索菲亚绝望的哭声,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和脖子上的窒息感,他像一具死尸似的颓然跪在格良兹努哈的脚边。他出神地瞪着格良兹努哈泥污的靴子,上面似乎散发着某种瘴气,几乎把他毒死。

      格良兹努哈手里抚着一只油光水亮的细马鞭,踱着步子绕到斯捷潘背后。他手里拿着的那种又细又软的鞭子最是可怕,倘若用木棒捶打,肉烂在皮里,斯捷潘不出几天就能痊愈,但鞭子一下去,大块大块的肉就会被剐起,血流如注,不仅难痊愈,而且处理不好就会发炎发烧甚至死去。

      "把上衣脱了。"格良兹努哈死神般冷酷的声音在斯捷潘身后响起,斯捷潘感到有一只蝥伏在他背上的毒蝎狠狠地叮了他一口,他的喉咙模糊不清地呜咽了一声。门外,索菲亚仍在哭喊。

      斯捷潘慢吞吞地摘下了围巾,露出了他刻意隐藏的喉伤,一瞬间,他好像赤.身.裸.体地暴露在暴风雪里,童年的恐惧一下子抓住了他。他的大腿微微发抖,变得软弱无力。

      血,血,血,马蹄声,少女的悲鸣,此起彼伏的讥笑声,浓郁的血液淹没了整个世界……

      他解开扣子的手哆嗦得厉害,止都止不住。

      破烂的上衣终于被褪下,斯捷潘肩胛骨凸出的背露了出来,上面刀伤、鞭伤纵横交错、狰狞可怖,这正像他的心,揭去层层遮羞的纱布,他的心,千疮百孔。而他胸前唯一的加护,也被剥离了。

      格良兹努哈毫不犹豫抬手就是一鞭子下去。

      只这一鞭,就抽得斯捷潘皮开肉绽、头皮发麻、嘴唇泛白、几欲昏死过去。

      斯捷潘在心里像待宰的牲口一样惨叫起来,又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然而他的肉.体却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的,连泪水都干涸了,他任凭格良兹努哈不停歇的一鞭又一鞭。

      格良兹努哈舔舐着被某个东方巨国砍断的残指,发狂了地凌.虐斯捷潘:"X的王耀!总有一天!把你踩在脚下!X!"他连珠炮般的吐出一大串污言秽语,来咒骂将他击败了的某个国家。

      ——"王耀"?好奇怪的发音。

      斯捷潘神智不清地胡乱想:那是谁?

      斯捷潘的血喷溅到地上,渗入了地板,皮肉随狂舞的鞭子分离、撕裂、粉碎、溅落,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格良兹努哈反复抬手、弯腰、挥手、收手的身影被壁炉柔和的火光映在灰白斑驳的墙上,形成一场扭曲怪诞的皮影戏——主角格良兹努哈踩在他的人偶斯捷潘身上舞蹈。

      斯捷潘瞪大了空洞的双眼,软绵绵地跪.趴在地上,就像个背上破了个大洞的破布娃娃。

      似乎是抽打累了,格良兹努哈喘着粗气放下了鞭子:"你,很耐打啊。不像你姐姐,一下子就玩坏了。"

      斯捷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眼皮都不眨一下,什么都感觉不到似的,他一脸麻木。

      格良兹努哈扔了血迹斑斑的鞭子,揪着斯捷潘的头发把斯捷潘鲜血淋漓的上半身提了起来,凑到他耳畔露出姜黄的牙狞笑:"你,很耐打对吧。今天,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斯捷潘听见格良兹努哈在放下他的头发后,鞋跟与木地板刮擦了几下,发出"笃笃"声,似乎格良兹努哈退后了几步。斯捷潘按捺不住猛跳的心,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瞬间,他目眦欲裂——

      生机勃勃的红色火苗在壁炉里跳动着,格良兹努哈手里提着火钳,在炉里转动着它均匀地炙烤,钳子烧得通红,炉子里"毕毕剥剥"地响着,格良兹努哈嘴里哼着轻快的乡村小调。

      斯捷潘的脑子坏掉了,他像即将渴死的鱼一样张大了嘴,"呜呜"地却发不出声音,他的眼球开始剧烈地颤抖。

      格良兹努哈拎着烧好了的火钳,慢慢踱向斯捷潘。温暖的壁炉,此刻化为猛兽的血盆大口。

      斯捷潘的身体受不住灵魂上的巨压了,他控制不住地抖得像个筛子,更多血从火辣辣疼着的鞭伤里喷涌出来,他却毫无知觉。

      斯捷潘一直觉得,烧伤是最可怕的疼痛了,它不像刀伤或鞭伤一样干净利落,而是温吞的,麻麻的,痒痒的,融化的,像寄生虫吸食你的骨髓,像老鼠"咯吱咯吱"地啃噬你的脚趾,又痛又痒的感觉深.入骨骼,驱之不去,血肉会化脓腐烂,渐渐凋零,下面显出森白的骨……

      ——而且,烧伤的烙印永不消退。

      冥冥之中,斯捷潘似乎听见自己的喉咙发出了压抑的呜咽声,那呜咽渐渐拔高成了带哭腔的尖叫,门外的索菲亚听见了,撞门声和哭声也愈演愈烈:"小露西亚,活下来!和我们一起活下来!求你了,不要死……"

      "求您了,别伤害……"

      格良兹努哈停了下来,似乎在倾听索菲亚语无伦次的哭诉,他用鞋底敲了几下木地板,思考了一会儿,便把火钳随手甩在地上:"无聊。"地板被火钳烫出了一片焦黑。

      斯捷潘拼命压住想要尖叫的欲.望,惊魂未定地大喘着气,偷偷瞄了眼喜怒无常的格良兹努哈。这时,他才感受到背上剧烈的疼痛,差点吐出来。

      平静下来的格良兹努哈翘着二郎腿坐到松软的鹿皮椅上,开了瓶酒猛灌。干完一大瓶酒后,他注意到斯捷潘的灼灼目光,擦着嘴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手中的空酒瓶自言自语道:"也是,男人都需要酒,酒是男人的燃料。"

      说着,格良兹努哈转向斯捷潘:"喂,小子,你多大了?"

      斯捷潘怔住了,不知道格良兹努哈打的什么算盘,他只好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个年纪我都会猎狼了……"格良兹努哈嗤笑着从桌上盛酒的盘子里选了一小支伏特加,抛给了斯捷潘,他慌慌张张地接住了。

      "喝了它。"格良兹努哈言简意赅地命令道。

      斯捷潘不解地眨了眨眼,几乎以为它是一瓶毒药,但还是乖乖照做了。他用牙撬开了瓶盖,试着尝了一口那澄黄通透的液体——一瞬间,辛辣而冰凉的酒液涌入口腔,好像点着了火,一路烧到喉咙,斯捷潘剧烈地咳嗽起来,结果牵扯到了背上的伤口,剧痛使他"呕"地吐出了一口酸水。他无比地恼火起来,情不自禁地皱起了整张脸。

      "哈哈哈哈!"格良兹努哈放肆地大声嘲笑起斯捷潘来,"小子,你恨我吗?"

      斯捷潘浑身一僵,眼中流露出一丝慌张的神色。

      是的,他怕格良兹努哈怕得要死,也恨格良兹努哈恨得想撕碎那家伙,特别是那家伙当着他的面抽打索菲亚和娜塔莎时。

      格良兹努哈嗤笑:"你恨我,"他摇晃着酒瓶,"恨得要命——但你反抗不了我,还要为我作牛作马、被我鞭打,除了你的两个小姐妹没有人关心你,也没有人会来救你。"世界被酒瓶折射得扭曲了。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格良兹努哈冷漠地俯视着满身血污狼狈地趴在地上的斯捷潘,斯捷潘怔怔地望着他变得极其深邃的双眼。

      突然,格良兹努哈暴起,他活像头野兽一样咆哮道:"因为你很弱!你是鼻涕虫!丧家犬!蝼蚁一般的东西!没有人会可怜你、尊重你!你不配拥有任何东西!你什么都保护不了!你什么都做不到!你得一辈子夹着尾巴活!"

      "——你是一个弱者!"

      "砰!"斯捷潘再也强撑不住,重重地倒下了。

      腥红的血流转交融,在污秽的地板上汇成一片死寂的红湖。斯捷潘感到自己变小了,小成一个刚出生就夭折了的婴儿,他浴着血卧在平静的湖中央……

      *
      斯捷潘做了个梦。

      梦中,斯捷潘变作了曾经那个年幼无力而天真的自己。

      他在无边黑暗里亡命奔逃,熊熊烈火如影随形地紧贴他后背,他没头没脑地到处乱蹿着,大声呼救着,但这个空间只有他一个人,谁也听不见他的哭声,谁都拯救不了他,连他本人都不知道蝼蚁般的自己有什么被拯救的理由,被拯救了以后又能去往何处,又能做些什么。

      这样想着的他不禁停下了脚步,任凭火舌舔去年幼弱小的他的眼泪,任凭火焰吞噬了年幼弱小的他的身体,任凭大火烧毁了整个梦境。

      大火中的他,没有看见光,也没有感觉到温暖,反而深陷无限冰冷的黑渊。

      一朵烧焦的向日葵被热流托起,一点一点地消失在意识边缘……

      那双太阳般的金眸,终究没能出现——

      因为,弱小的男孩,斯捷潘,他没有尊严,没有价值,没有拥抱一个人的资格。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屠夫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