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殇》流离醉

68、第67章 灭门3

　　近乡情怯。离故土距离近了些，近来便老做一些梦。
　　满面笑容的母亲，就连向来严肃的父亲也在这一天脸上挂着亲切的笑，端坐正厅，满足地看着满堂的儿孙。哥哥嫂嫂带着侄儿侄女，还有自己，齐齐给高堂拜年。一家人欢声笑语，幸福团圆的感觉美不可言。
　　他给自己的父母拜完年，便去相邻的傅家拜见傅老太太和傅伯父。雷打不动的老鸭煲是他去傅家每次必尝的美味。傅老太太知道他最爱吃，早个几日就会命令厨房准备。
　　每每这个时候，他的身边总有一个漂亮活泼的小姑娘相伴，拜完年，傅家便会允许他带着这个小姑娘出去逛集市。他给这个小姑娘变戏法似得掏出一串又一串的糖葫芦、泥人、吹糖人，小姑娘心花怒放，他就宠溺地笑。
　　梦境忽然切换了。
　　小姑娘一瞬间长大，变得更美了。他还来不及惊叹，就被她冰冷的眼神吓到了。耳畔，渐渐传来凄惨的哭叫声；眼前，隐隐约约的是通红的火光……

　　他再一次从梦魇中醒来。人最怕的，不是从未得到，而是曾经拥有却又失去。若从未得到，也无谓失去。从天堂到地狱，从幸福的开端到悲剧的结局，从高处摔落到低谷，这才是致命的打击。
　　他挣扎着下了床，走入了山间小径。时隔半年，建康城东郊的摄山，他又回来了。虽然进不了城，虽然身体状况还不是很好，虽然风声依然很紧，但是他执拗着，要回到这里。因为，这里有他的亲人。
　　半年前，他惨遭变故，人陷入昏迷。鸿雁阁的人把他抢救出来，躲在摄山做了简单的治疗。但是摄山很快也呆不下去了，即便檀府的一场大火，毁灭了一切，但总有老奸巨猾、心思缜密之人担心有漏网之鱼，所以城内城外到处戒严，搜捕檀府余党。
　　所以流川和檀雪决定远远逃离，带着他逃到了一处荒无人烟，气候适宜的海岛，在海边结庐而居。因为人迹罕至，所以鸿雁阁的人在那里是安全的。而大海慷慨的馈赠，丰富的鱼、虾、螃蟹，也足以供人饱食一顿。
　　只是他的伤口还未痊愈，海鲜是发物，鸿雁阁的人便找到适宜开垦的土地，戮力耕作，饲养家禽，仅是吃喝一项，阁中之人也能自给自足。
　　而温暖的气候倒是特别有助于他养病。只是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心情却一日复一日地变差。
　　檀府的情况起先大家瞒着他。他便拒绝治疗。瞒不过他了，流川便择了些告诉他，但仅仅这一些，也将他打击的狠狠吐了一口血。
　　流川便不敢再讲，可是他要听，听的彻底，清楚，明白。他大发脾气，摔碎了药碗，挥落了桌案上的笔墨纸砚，连檀雪，也被他挥落的汤药溅的一身泥点。
　　于是，他知道了一切。更是不顾阻拦，要回到这里。檀雪和流川无奈，只能陪着他，乔装打扮，悄悄进入了摄山。

　　摄山的密林丛中，矗立着数座坟头。
　　他来到一座坟前，碑是无字碑，只正中下方悄悄镌刻着“之琴”两个字，潦潦草草，看不真切，似要掩人耳目。
　　他拜倒下来，泪入泉涌。那是母亲的坟头。流川带着人会同檀雨奋力拼杀，终于把檀夫人抢了出来，但当时她已奄奄一息，最终还是来不及见上玄则最后一面，就撒手西去。
　　又来至另一座坟头，心中又是一阵绞痛。檀雨在里面。他们本来都要一起进地道了，但是追兵的速度更快，眼看地道就要暴露，檀雨跑出去把追兵引往另一个方向。他的尸首，还是流川等人冒死溜进余烬未熄的檀府火场，找到了一具已经烧得变形的尸体，以及尸体边的一柄檀雨日常佩戴的宝剑。
　　檀雨于他，早已超越了寻常意义上的主子和仆从这样的关系。他和檀雨既是主仆，更是兄弟，失去檀雨，就如斩断他的臂膀一样令他痛苦不堪。
　　其余的坟墓里埋的，也是流川从火场中抢出来的，分不清谁是谁的骨骸、残肢断臂。只有他知道，那里面有他亲爱的嫂嫂、侄儿侄女等等。
　　环顾四周凄凉的墓群，心又开始剧烈的疼痛。留在府中的人至少还得以安葬，可是府外的人呢？
　　他醒来后知道檀府中发生的事，就知道阖府上下在劫难逃。但是最初他还庆幸父亲和兄长们入了宫，不在府内，至少还有一线生机。想到这里，他便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自己一定是病糊涂了，怎么会如此天真呢。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官兵要杀进檀府，要放火烧府，但连家人都难以幸免，更不用说还身在宫中的父兄，更是羊入虎口插翅难飞了。
　　果然，流川打探回来的消息说几乎是同时，或更早些，父兄在檀家起火的那天被宫中的禁卫拿下，甚至连伸冤辩护的机会都没给，就当场斩杀了。
　　他不禁想笑，眼泪却肆意流淌开来。如此迫不及待，又如此行动缜密，这真是一场有预谋、有步骤、环环相扣的天大的谋杀案！
　　现在府中一百一十二条人命故去了。唯独自己留了下来。幸运的是檀雪在事发时外出抓药，躲过了这场大祸。竺之音也被救了出来，流川找到他的同时，发现了倒在屋外的竺之音，她被人敲晕了过去。虽然吸进了一些浓烟，情况却比檀玄则好得多，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再无伤痕，现在檀雪的妙手诊治下，恢复得极快。
　　幸或不幸，活下来的人得以苟延残喘，却徒留家破人亡——人间最大的痛于一身。
　　现在的摄山正是夏至。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当头而照，他不顾头顶的炙烤，甚至晒得有些晕眩，却固执地站在坟前不肯离去。身体渐渐被阳光炙得涔涔冒汗，可是心却像是掉进了千尺深的冰窖，冻得他不住地颤抖。突然他捂住胸口，一声声愈来愈急的咳喘在山谷间回荡，听得人极其难受。
　　檀雪远远地跟在他的身后，心焦万分，却不敢上前。她眼中泪水一直在打转，他的心情，她感同身受。
　　他喘急了，无力地倒在了坟前，弯下身子，从袖中掏出一只瓷瓶取出里面的药丸咽了下去。慢慢地咳喘止住了，身后的檀雪也伸回了已经探出半只的脚。
　　慢慢地转身往回走去。既然活了下来，总有许多事情需要一一去做。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接下去的人生，总不会太枯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