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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决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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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内募集到的铁匠终于赶到了!铸造营一下子热闹了许多。陆枫丹带着阿愁,与工匠们商量兵器修补重锻的事宜。不少工匠操着熟悉的家乡话,让阿愁多少有些惆怅。算一算已经好几年不曾回过家、回过棠溪了,记忆里的一草一木却还是那样清晰,仿佛一闭眼就能看到穿城而过静静流淌的小河。近百年来,整个棠溪都是由莫家挑头,带领数十家大小铁铺一齐为朝廷打造兵器。这些刀剑的规格质量皆由莫氏当家人监制。莫家衰落后,棠溪的工匠们群龙无首,交出的兵器自然良莠不齐。铁匠们偶尔提起莫氏,言语中都充满了惋惜。阿愁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世,心里七上八下,还好陆枫丹没有提起。
了解了铁匠们的情况后,穆先生给他们指派了任务。阿愁听他安排合理,头头是道,每一项都分别设置了负责人,对这个跟自己父亲一般大的男人心生佩服。兵器修补的事情有了着落,众人一颗心落下一半。陆枫丹向穆南山使了个眼色,穆先生便寻了个缘由将匠人中威名最高的一位请了出来。待到无人处,陆枫丹将佩剑拔出,诚恳的对那铁匠说到,“郝师傅,我陆某另有一事相求。这把剑乃先父遗物,当今皇帝钦赐,随先父南征北战一向所向披靡,我亦觉得十分应手。最近突然有一些断纹,我想劳烦师傅看一看,可有何修补的方法没有。”
那郝师傅接过长剑仔细一看,啊的一声,“将军,这可是大名鼎鼎的照夜寒?” 陆枫丹点了点头,郝师傅便眯着眼看得更为仔细。三道缎纹初时细如牛毛,几不可辨,如今却越发明显了。郝师傅摇摇头,为难道,“莫家刀乃精钢叠炼所致,是以外刚内韧。这种技法虽不是莫家独创,然而锻刀最讲究淬火,淬火最讲究淬液。莫家的淬火技法秘不传人,我只怕老朽贸然为之…纵然可使表面上看起来完好如新,却难保不成为俗物,毁了这一代名剑呐!到时莫说将军无良剑可用,要是当今皇上若知道了怪罪下来,老朽我可担当不起啊!”
听他这样说,陆枫丹难掩失望。一旁穆南山不甘心地追问道,“那依先生之见,可还有其他人能将其修复?”
郝师傅摇摇头,“他莫家祖传技艺,别人如何能知。除非能找到莫家这一代继承人。不过...我劝将军再寻一把好剑吧。”
陆枫丹挥了挥手,穆南山便嘱咐郝师傅莫将此事传出去,否则以军法处置,吓得郝师傅脸色煞白,连说不敢。郝师傅走后陆枫丹唤过与守卫们站在一起的阿愁,面色沉重,几番欲言又止。阿愁大约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是自己终究是个女孩子,虽然常以男装示人,到底不是男儿。当她长大到足以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爹就不再带她进铸剑堂了。那火炉边匠人袒胸露臂叮叮当当的画面只封存在儿时的记忆里。
“阿愁。” 陆枫丹开口,脸色十分难看。阿愁迟疑了一下,后边的守卫立刻凶神恶煞的瞪过来,阿愁毫不示弱地反瞪回去,却还是紧跑两步跟上了陆枫丹的脚步。“有没有可能…找到莫延?”
...
陆枫丹收回视线,双眉紧蹙,声音不自觉高了起来,“任性也要有个限度!你知不知道,他一个人已经危及到整个国家!” 栗色的眼睛里凝聚风暴,那浓浓的指责让人几乎抬不起头,“毁了祖上的基业是你莫家的事,可是!国家如此危难,士兵们皆以命报国,他却在游山玩水!简直是愧为男子、愧为大汉子民!”
此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阿愁简直不敢相信,只觉手脚冰冷、声音都打着颤,“收、收回你的话…我命令你收回你的话!你知道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哥!”她冲动的恨不得上去动手,两边的守卫岂能容这般放肆,一齐拥上去擒她!阿愁疯了似的乱踢乱打,大喊大叫:“你认识我哥吗?你了解他吗?我们莫家——毁不毁关你什么事?凭什么说是我莫家毁国?天大的笑话!皇帝老子是干嘛吃的?你这个镇北将军又是干嘛吃的?!”
陆枫丹两眼冒火,直接一把将她从混乱中拎起,吼道,“那你说!那个该死的莫延不好好在棠溪铸剑,到底死到哪里去了?!我派人去关中找了他一年多!一年多!!一点音信都没有!他是成心让兄弟们回不了乡吗?!”说到最后一个字已近咬牙切齿,周围的人都瞬间噤若寒蝉,生怕无名之火一个不小心烧到自己头上。阿愁楞了一下,突然心上一痛,就像被人重击一拳,泪水刷刷的掉下来。多奇怪呀!她不是痛恨着莫延这个名字吗?这个名字,除了娘亲,连爹都不愿再提起。为什么当别人诋毁这个名字时,自己还这般愤怒呢?
莫家几代人丁单薄,传到父亲这一辈,病病歪歪得哪里像个铁匠!所以爷爷才给起了莫世安这个名字。待有了哥哥,倒是健康聪明得紧。她爹也不知是哪里抽筋,给起了个莫延的名字,希望能延承血脉。可是莫延、莫延,根本就是传不下去的意思好吧!
莫延,莫家唯一的儿子,她的哥哥。本该集万千宠爱的长大,顺理成章的接过父亲手中的祖业,为天下铸兵锻剑,却在七岁那年意外殒命!而原因,就是为了救起掉下池塘的她!为什么?为什么!她本就是多余的。哥哥才是那个众人眼里最重要的人!为什么自己没有事,他却染上风寒死了呢?虽然那时的记忆所剩无几,连他长得样子也模糊不清。但从此以后,下人看她的眼神都仿佛透着责备。仿佛不断的责问,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呢?
母亲已经不再年轻,父亲开始不得已纳妾。每一位新姨娘抬进门,阿娘都把自己关在屋里,精神愈发癫狂。“延延!我的儿!你在哪里?”阿娘会游魂一样的彻夜寻找,只有当她扮成男孩模样,阿娘才会平静下来,搂着她满足的说,“我的儿!我唯一的指望!”
每年到哥哥的忌日,爹会背着娘领她去祖坟里祭拜。爹一个一个的给太爷爷、太太爷爷们磕头,口中喃喃有词。可或许是哥哥的死激怒了神灵,爹再也没能再得个一儿半女,却在五十多岁的时候气虚而死。
按家乡规矩,七岁的孩子还未有灵魂,不得大办丧事,不得立坟,于是哥哥的遗骨就先埋在了属于父亲的穴里,不曾有碑。再加上她的男装扮相,渐渐的,外人分不清莫家留下的究竟是儿子还是女儿。连后来的下人都开始称她为少主子。她有时候偷偷跑去对着那座葬着哥哥的空坟想,莫延,我一点都不感激你。一点也不!
看她满脸是泪,陆枫丹反倒冷静下来,收敛了一下情绪。他还要指着阿愁去寻找莫延。
“听着。我需要莫延!漠北的将士需要找到他!那一夜敌兵偷袭时,你也在!一个士兵在战场上手无寸铁是什么下场?那交出去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命!也是一个儿子的命、一个丈夫的命,甚至是一个父亲的命!他不可以失踪!他没资格失踪!”他两手紧紧攥住阿愁的双肩,有力的十指捏得阿愁肩胛骨直痛,“阿愁,去把莫延找回来!你一定知道他在哪!”
陆枫丹的眼睛里有着不容拒绝的坚定,透过泪光,阿愁觉得自己还看到了其他的东西。是无奈?是哀求?却让她更加难堪。别开视线,她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我多想能把他换回来…如果他能回来…如果我哥能回来…”
“你一定要找到他!他太重要了!知道吗?!”他皱着眉头伸手重重的抹去她的眼泪。
肩膀再次传来重量,然而心里有什么东西比那更重,压得阿愁几乎喘不过气,仿佛每一口呼吸都是欠了别人。
战事有所发展,陆家军决定拔营西进。几万人的军营忙碌起来,卸帐、装车,整军待发。前方探路的骑兵分队已然回报,主帐的作战地图也已经撤走,几个时辰之后,这一片大漠中热闹多时的临时城市即将消失。将一切部署妥当,陆枫丹还有一件事要做。
他唤来两个跟随他多年的亲卫兵。
“这里有一些散碎银两。你往东进了关,凭这个去昌隆银庄领五十两银子做盘缠。这三匹马都是军马,不许卖,要带回来。一路上大龙和六子会负责保护你。”
阿愁呆呆的望着陆枫丹,“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要拔营了,带着你不方便。这两个人都是我亲手调/教出来的,我叫他们送你回关内,帮你一起找,早一天找到你哥,士兵们好早一日用上像样的武器。”
他肯放她走!她却一点不开心。阿愁张口欲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吞回了肚子。原本就计划要离开的不是吗?这样不是更好。
看着陆枫丹交待手下的样子,阿愁心里盘算着怎样甩掉这两个跟屁虫。然而又觉得有些不厚道,他毕竟救过她。“照夜寒不能再用了。你最好换一把剑。”她小声说,却也心知谈何容易。
陆枫丹嘴角一扯,就算笑了。其实他笑起来很是温柔好看,只是不常笑。阿愁看得出他的敷衍。傻瓜!拿着受损的剑上战场。都不知道再见时会多几道伤疤!
再见是什么时候?阿愁有片刻出神,他并没有叫自己回来。他需要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早已化作幻影的哥哥——所有人都一样。她没有勇气说出事实。莫家如今只剩下一个不男不女的莫愁,只能任那样沉重的期望一次次落空。
“六子,大龙,找不到人就别给我回来!知道吗?”
“是!”那两个古铜色的年轻人嘿嘿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来。陆枫丹从怀里拿出那把特殊的匕首,抽刀出鞘,刀刃在阳光下幽然发亮,他赞了声“好刀!”,插回刀鞘抛了过来,阿愁扬手接过紧紧攥在胸前,她还以为他会把匕首扣下,作为制约她的抵押呢。
三匹良驹早已被牵出来等候多时。天气微微转暖,风沙却丝毫不减。阿愁翻身上马,忍不住回头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一群副官围着他,只能看见他的侧脸。“哈!”六子和大龙一声吆喝,三匹马一齐朝东奔去。临走前陆枫丹还给了她一封信函,要她带在身上。沿途若需要当地官员的协助,呈上一封印有镇北将军徽号的亲笔信,多少能讨要点便宜。“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回吗?”她不怕死的问,心里有一丝小小期待。陆枫丹看了她一会儿,眯起眼睛,眸子里闪烁着一种特殊的光芒,让她不觉颤栗。“你不会。那些战场的亡魂会呼唤你。他们在你身上下了咒。从死人堆里走回来的人,没有人能摆脱。”
她不信,他只是吓唬人罢了!可是自己却还是中了招,又开始整夜梦见那闪电照亮的荒野,和被滂沱大雨冲到脚边的黑血。
战马果然耐力极佳。在那二人的指引护送下,到第三天傍晚,便能看到关卡了。六子指着远处高高的城楼说,“怕是赶不上进关了!不如在城外找个地方宿下,明儿个一早再进。”城门上重兵把守,城墙外只剩下几座残破废弃的民宅,看得出是连年战事的杰作。三个人找了间还算像点样的屋子过夜。生一堆火,大龙将打来的野兔清理清理,抹上盐巴穿在树枝上烤起来。六子赶马匹去附近吃草。莫愁暗想,进了关口就不会再像上回那般迷路。只需找机会摆脱他俩,自己就自由了!打定了主意,她便放松下来。大龙的手艺不错,兔肉烤的焦黄焖香,阿愁边吃边与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或许是聊天的作用,或许是觉得她不可能在入关前逃跑。今夜轮值的大龙也睡过去了,两人一齐鼾声大作。阿愁迷迷糊糊的睡着,不同以往,这次出现在梦里的,是那夜敌兵偷袭大营的情景。喊声震天,大马弯刀中,陆枫丹挥舞着照夜寒,独自杀敌。匈奴兵越聚越多,陆枫丹一人当关、愈战愈吃力。其他将士都哪里去了?阿愁四下寻找,却只看见满地的断剑残戟。“别打了!快撤啊!”阿愁朝陆枫丹大喊,可是无论她多么声嘶力竭,还是被那喊杀声淹没!照夜寒在月光下泛着青光,那光照在她脸上,让她看不真切。忽然对方阵里冲出一员猛将,抡着一对大锤,向陆枫丹头上招呼去。“小心!”阿愁拼命喊着,陆枫丹似乎也看到了,举剑一挡,谁知那锤一落下来,照夜寒竟瞬间被砸成了三段!分崩离析朝不同方向崩开!陆枫丹愣了一下,就这一迟疑的瞬间,对方全力抡出一锤!阿愁惊醒猛的坐起来,后背全是冷汗!
月光从墙壁的缝隙里照进来。柴堆里的余火缓慢而安静的燃烧,炭灰里尚有橙红色的余温。那两人鼾声如雷,睡得深沉。阿愁拉上衣服,悄无声息的爬起身来到屋外。马匹就拴在外头的树桩上,其中一匹见到有人来打了个鼻响。她解下一匹马,翻身而上,轻轻一带,那马便知晓人意一般安静的往前走。
一轮明月高挂,照得四下犹如白昼。只有北方大漠里才见得到这样银盆似的月亮。信马由缰步上了小岗,便看得见不远处巍巍的城楼。边关明月,总让人莫名惆怅。那两个人没有追出来,估计是睡死了。看来甩掉他们实在易如反掌。用不了几日她就可以像半年前那样,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接下来…去哪里呢?像以前那样漫无目的游荡,走到哪算哪?不会有人发现她的身份。也不会有人知道是她毁了莫家。阿娘,你可满意了吗?
她又想起陆枫丹,抱歉让你失望了。但我可没有许诺过你什么。若有一天你真的死了,若有一天…她想起他肩上的箭伤,开裂的照夜寒,或许梦里的场景就是他的结局。她突然害怕噩梦成真,害怕他真的这样死去,与照夜寒一同死去!
她骑着马彻夜游荡,听夜风唱着低转的号子,直到启明星在天边微微发亮。月亮的光芒逐渐暗淡,只剩下不起眼的银白。远处响起马蹄声,她回头,见那两人终是后知后觉的追了来。阿愁静静的等着他们撵上,那俩人气喘吁吁却又如释重负,让她暗自好笑。
“六子。”她抢先开口,“你说他们现在…到哪儿了?”
“现在?你是说咱们陆家军?”六子狐疑的看着她,见她真的没有逃走的打算,才松了一口气。心里计算了一会方道,“…大概快要过涿邪山了吧。”
阿愁目光投向西边的天际,那一片靛青色的天空也渐渐明亮了起来,她下定决心,幽幽的说,“咱们不必找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