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牡丹》太微天

33、献衷心

　　这一夜，奚峥再次留宿光极殿。

　　宫人为他准备香汤沐浴时，我倚着榻上的凭几，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把团扇。准确说来，这被提了诗的扇子可能是奚峥第一次送我的礼物。当然了，在我初封昭仪的时候、逢年过节的时候，我都会得到不少赏赐。但那些赏赐冷冰冰的，让人感觉不到一点用心和人情味。

　　这好像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奚峥的手书，不得不说字很漂亮。至于诗……虽然算不得意蕴深远，但也算辞简情博。我将扇子甩开，脑海中闪过往昔修思为我题词作画时的脉脉温情，却与奚峥的身影有一瞬间的重叠。这突然的画面让我五味杂陈，然而在这万家团圆独我寂寞的夜里，还有人会花心思给我写诗，让我无奈之余，又无法视而不见。

　　“怎么了，我赠你一首诗，你是不是也该回赠一首啊？”奚峥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身上的酒气已被洗掉，中衣上飘荡着一股清新的熏陆香味道，我却正因刚才的沉思心烦意乱，躺了下来没有理他。奚峥对此也不见怪，他径自上榻与我一同躺着，一手搂着我，一边又随意问道：“那你知道我是怎么猜到这扇子是你的吗？”

　　如今因为我怀孕的关系，他不再需要我侍寝，但会像今天这样，夜夜与我同榻而眠，并不时与我说话——哪怕大多数时候我都不做回答。我能感受到这是他努力的方式，只是我不知道，为何因为一个孩子，他就觉得我们之间尚有弥补的可能？对他的这些举动，我多半是消极以待，只希望等他自己受不了时，能再次拂袖而去。

　　“我困了。”我闭上眼睛，以一个很敷衍的理由拒绝同他闲聊。

　　奚峥叹了口气，但没放弃，复又问道：“那陆修思的下落，你是不是也没兴趣知道？”

　　我猛地睁开眼睛，一脸警惕地观察他。他将我的表情尽收眼底，脸色一晒，自嘲笑道：“这么多天了，只有陆修思才让你与我有话可说啊……”

　　“你……抓住他了？”我没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任何端倪，脑中已飞快闪过各种可能，一个比一个心惊。

　　没料到奚峥摇了摇头：“我的人发现了他的踪迹，但我没对他动手，他现在应该已经在回南朝的路上了。”

　　这个回答委实超出了我的想象，我狐疑地看着他，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你准备对他做什么？”即使现在没动手，也不代表修思能安全。我忘不了奚峥不久前才威胁过我的话，以及他假设的恶毒念头。可是奚峥却就此打住，他的手漫不经心地滑过我的身体，忽然转移了话题。

　　“洛妃，你这里有什么感觉吗？”他的手停留在我尚不太显怀的腹部，非常小心地在上面移动，缓缓说道：“如果我放过陆修思……你会好好疼爱这个孩子吗？”

　　这两件事之间实在没什么因果关系，可我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奚峥的意思。我一时有些踌躇，但还是开口答了。我不可能回避这个问题，既然打掉孩子已经无望，那么不是在眼前，就是在未来，我和他迟早都将面对这个难题。

　　“你觉得爱是嘴上说一说，就会出现的吗？”我问完之后，自己先给出了否定的答案，“这算你用修思来要挟我，做不到的事情我也依旧做不到。”这一点我没有对奚峥隐瞒，因为即使我现在口头允诺，将来也骗不了他。

　　奚峥沉默了一会，声音低了几分，又问：“那么至少你可以不恨这孩子吧。”

　　“……我不知道，”过了好半晌，我摇了摇头。对自己骨肉的情感还要以讨价还价的方式来讨论，这本身就让我觉得既滑稽又悲哀。我反问道，“若是我也像昭穆皇后一样，你要怎么办，继续用修思来胁迫我吗？”

　　奚峥的眼中有一刹那的愠色闪过，但旋即黯淡了下来。这一次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我以为他会就此打住的时候，他却说道：“我会告诉孩子，这不是他的错……”他撑起上半身，虽然貌似是在对那个尚未出生的孩子说话，目光却定定地停留在我的脸上，“所有的错，都只是我和他母亲之间的问题，而他没有任何过错，完全值得这世上所有人来爱。”

　　我愣愣地与他四目相对，忽然察觉眼眶酸涩。奚峥的回答让我不由自主地跟着想象：真的能如此简单吗？当一个无知幼小的孩子，一直生长在待他冷漠的母亲身边，还会相信奚峥的这些话吗？

　　我一下子扭过头去，不得不用手背遮住眼睛，觉得今晚的意志莫名软弱，可抵不住奚峥的声音继续在我耳边响起。

　　“可是我觉得你不会像我母后一样，你是个坚强的女人，你敢忤逆我，但不会把怨恨发泄在比你弱小的人身上。”一双手从我背后揽过，将我抱了起来，靠在一个曾靠过许多次的怀抱里。这个怀抱以往只让我感到压迫，想要拼命逃开，但不知为何，今夜我却丧失了推开它的力气，只能僵硬地听着它的主人对我道，“所以洛妃，你尽管恨我，只要你可以不恨那个孩子，就一辈子恨我吧，我……”他哼笑了一声，“事到如今也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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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阳节结束后，奚峥一反常态，甚少再踏足光极殿了。这骤然的变化在后宫中引发了新一轮的流言，但因为之前他对我的态度一向变来变去，况且现在人虽不来，重视却丝毫不减，因此暂时还没有人敢来惹事生非。

　　代表奚峥每天来殿中转一圈的，是穆鸾台。同样是奚峥的心腹，他的作风就比保夫人圆滑许多。他也会事无巨细地透过宫人监视我的情况，但绝不会当着我的面做，不管心里怎么想，他对我始终都是一副客气模样。我当然不会因为这个，就以为他会向着我，但既然他愿意保留体面，我也没必要和他作对。而且，穆鸾台至少有一点令我很满意，那就是他能有效地替我挡掉那些烦人至极的“慰问”，哪怕是卢双妙，只要我不想见，他也有办法把人“请走”。这让我的身边空前清净了起来，直到一件意外发生。

　　这件意外其实跟我并无关系，而是关于清奴。从金墉城回宫后，她被剪掉的头发已经用假发修饰了起来，额上的刺青也用花钿遮住。因我不许人议论她的事，所以她在殿里并未受到歧视，这让我绝难料到，她这段日子时不时的发呆和心不在焉，是源于那样的原因。

　　“你说什么！清奴你……”我震惊非常地望着眼前的姑娘，对她私下找我坦白的事情只觉得难以置信

　　她竟然喜欢上了奚峡？！

　　“对不起、对不起，公主……”清奴涨红了脸，不住对我道歉。其实喜欢谁完全是她私人的事，并不需要对我道歉。但这对象着实匪夷所思，她可能觉得主动爱上一个北朝人，是对我的背叛。

　　“可是，你是什么时候……”我努力回想清奴和奚峡的交集，除了最初他护送和亲队伍外，就只有……金墉城失火的时候？

　　果然清奴点了点头：“奴婢知道这很不知羞耻，可是当天六殿下救的不仅是公主，也救了奴婢，奴婢……”她接下来的话有些语无伦次，总之就是从那日起，她就对奚峡上了心。我不清楚她所谓的“面冷心热”“性情直率”之类的感觉，是不是只是她自己的臆想，但有一点我很清楚——奚峡对她肯定半点意思也没有。

　　对这个现实，清奴也坦然承认，可她没有丝毫气馁：“奴婢对六殿下没有奢望，只要能到他身边去做一个婢女，奴婢就心满意足了。”她选择把这件心事告诉我，自然不会只为谈心。说完这句，她就匍匐在我跟前，卑微地恳求道：“宫中一向有下赐宫女于宗室贵戚的惯例，奴婢知道奴婢是随公主来的，本该一生一世服侍公主，奴婢不求公主谅解，只求公主成全，看在，看在……”

　　她最后的话没说出来，我却知道她的意思。她希望我看在她曾不计生死帮我出逃的份上，满足她这个愿望；而与她为我做过的事比，她求我做的，确实算不了什么。

　　“可是清奴，你孤身一人到那里去，如何自处？”我不会因为她是奴婢，就把她为我做的牺牲看成理所应当。如果是在南朝，我绝不吝于帮她寻一门好亲事，但是奚峡……先不说奚峡对我们是什么态度，单是那个卢妃，能善待清奴？

　　“你在我这里，我好歹能回护一二，将来你和那些姐妹们到了年纪，我也可尽力想办法放你们回南朝。但是你到奚峡那里，没人能帮你，你就一辈子……是北朝的人了，你要想清楚啊！”

　　“……公主，其实南朝和北朝对奴婢来说并没有区别，南朝有公主放不下的人，但奴婢无论在哪里都是浮萍……”踌躇良久，清奴鼓起勇气与我对视，眼中是我从没未过的坚定，“其实奴婢有句话，一直不敢对公主说……奴婢觉得北朝也没那么讨厌，如果不是朝廷打仗，北朝的百姓跟我们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这一刻，她居然提出了和奚峥一样的质疑——南北之人，有何不同？而我久久无言，除了无话可驳，更多的是对清奴的另眼相看。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名最普通不过的少女，身无所依，背无所靠，却比我更快地适应了这片土地，更果断地选择了未来的路。

　　男女主都折腾够了，也该稍稍缓和一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