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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十八章 ...

  •   萧玉檀没想到才第二天,洋鬼子亨利又到戏园子里来了。
      而且他还来得很早。
      早轴子照例都是些寻常角色,有些身份的客人通常是等演完三四出以后才来,可是亨利一大早就来了,坐下喝了半天茶还没等到萧玉檀出场,他也不急,饶有兴致的看着台上热热闹闹的戏曲,也没人知道他到底看不看得懂。
      萧玉檀早得了人报了消息,不大高兴,皱着眉,却发现脂粉都填到眉心的褶皱里去了,几道细细的痕迹,赶紧把眉心抹开,将脂粉揉均匀。
      于是粉墨登场。

      《白蛇传》里的《游湖借伞》,萧玉檀饰白素贞,苏静言饰小青。

      明明是空无一物的戏台,却偏偏要做出看见了秀丽湖山。
      还未出上场门,“白素贞”就引吭:“离却了峨眉到江南。”
      音色娇柔,婉转直上,如春天枝头的雀鸟啾鸣,立刻把人带入春色之中。
      一出场,就是挑帘红、碰头彩。

      静言的小青引步前行,当头看见下场门边的官座上一对碧油油的眼睛盯着这边,虽然早有准备,还是不免吓一跳。
      这幸亏是白天,要是晚上,这双眼睛真是人都吓得死的。
      苏静言回头,向萧玉檀递去一个询问的眼色,口中念白:“姐姐,既叫‘断桥’,怎么桥又没有断呢?”
      萧玉檀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示意就是这个人,口中不停歇的唱下去:
      “虽然是叫断桥桥何曾断,桥亭上过游人两两三三……”

      亨利眼睛也不眨一下,盯着台上的两个丽人,看他们携手游湖,见他们指点景色,见他们遇到风雨,花容失色,急忙躲避,可是实际上,台上什么都没有。
      但亨利相信,自己真的从演员的表演中感受到了他们所要表达的情节,尽管他们旋律优美的歌唱,他一句也没有听懂。
      这一切,让这个来自美国的男人为中国神秘的戏曲深深倾倒。
      然而更让他倾倒的,是台上那个窈窕的身影。

      台上,小青道:“姐姐,你看,那旁有一少年男子挟着雨伞走来了,好俊秀的人品哪!”
      白素贞见了许仙,心生情愫,含着羞,浅吟低唱:
      “这颗心千百载微漪不泛,
      却为何今日里陡起狂澜?”

      台下,亨利见一个男演员走上台去,顿时紧张起来。
      虽然他不懂中国的戏剧,但是外国的倒看过不少,按照常理推断,这台上的一对青年男女相遇,只怕就要一见钟情!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这一时刻他突然明白了,自己对这个人,也同样是一见钟情的!
      那一天,看见这个异国的男子,裹在一身华丽的戏服里,扮演着千娇百媚的皇妃。明明是个男子,在台上却比女子还要娇艳,还要动人,矛盾的融合在一起,却变成摄人的魅力,生生攫住了他的心。

      萧玉檀见亨利突然站起,眼神灼热得像要燃烧起来,十分吃惊,一颗心忽上忽下的,真个是“陡起狂澜”了。

      赵燕如刚走上台来,就见那洋鬼子恶狠狠的瞪着他,像要把他吞下去,十分诧异,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洋大人,只得顶着吃人的目光唱下去,对萧玉檀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萧玉檀又怎么知道,只好还以一个无辜的眼神,表示不知。
      传说,圣人之心有七窍,这亨利的心没有七窍也只怕有六窍了,这一时间心里竟然转过这么多念头,叫人怎么能猜到。
      只可怜赵燕如如芒刺在背,生生熬出一身汗来。

      船夫摇了看不见的船上来,载着白素贞主仆和不知所措的许仙,驶进雨中的西湖,唱着“十年修来同船渡,百年修来共枕眠。”

      到了地方,小青扶下白素贞。
      白素贞恋恋不舍的唱:
      “我家住在红楼上,
      还望君子早降光……”
      羞涩的念白:“君子,明日一定要来的呀。”

      谁知亨利那半通不通的中文突然灵光起来,有如神助,竟然听懂了萧玉檀的念白,立刻大声答道:“来,我一定来!”
      他那怪腔怪调的中文,分外突兀,满座子的人都吃了一惊,然后都狂笑起来。

      萧玉檀也吃了一惊,慌乱之中,总算还记得自己还有一句词要唱:
      “莫教我望穿秋水想断柔肠。”

      怎么唱怎么别扭。
      自己念一句,亨利接一句,自己再唱这一句,似乎是个深闺怨妇一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话里有话,正殷殷切切的盼着洋鬼子到自己堂子里面来呢。
      一边唱,一边觉得脸上热烘烘的烧得厉害,幸亏有胭脂掩饰着,他人还不大看得出来,脂粉下面,他一张雪白的脸早已经是烧得通红了。
      幸亏戏分已经完了,逃也似的下台去。
      不料这么莫名其妙的被洋鬼子占了便宜,萧玉檀心中又羞又怒,气吁吁的坐下来,还没把椅子坐热,班主刘长庆就笑眯眯的走过来。
      “玉檀啊,如今你可是出塞的昭君了。”
      “刘叔您这是寒碜我呢。”
      萧玉檀扯扯嘴角,实在陪不出笑脸来。
      “叔我如今巴结你还来不及呢,”刘长庆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听说那洋人很有点身份,连上面……”他神秘兮兮的指了指天,“都得给他的面子呢。”
      萧玉檀嘴里发苦,这面子,怕不是洋枪洋炮换来的吧。
      不过这种事情,朝堂上那些老爷们都不着急,轮得到他一个戏子来操心吗。
      且顾眼前。
      刘长庆这时才似乎想起了自己的来意。
      “哟,只顾说话,差点忘了,玉檀啊,你快点换了装出去,那洋大人在外头等你呢。”
      萧玉檀赌气道:“我不去!”
      刘长庆其实拿了不少好处,眼珠子一转,故作为难道:“哎呀怎么办呢,他都等了你一天了,你不去他恐怕不肯走。要让他杵在外头等你,这人来人往的,太招摇了吧?”
      果然,萧玉檀一向最怕出这种风头,无奈,认命的收拾了东西,前去“和番”。

      萧玉檀出门上了自己的车,亨利的马车立刻跟了上来,一前一后,往凤鸣堂去。

      萧玉檀强笑着把亨利迎进花厅,叫人端了茶上来。
      心里忐忑不安,不明白这洋鬼子到底想做什么。
      亨利端起茶盏,用盖子拨开浮叶呷了一口——他在中国也有些日子了,倒做得有模有样。
      萧玉檀无奈,只好打起精神来和他闲话。
      “敢问仙乡何处?”
      亨利一脸茫然。
      敢情跟洋鬼子掉不了书袋。
      萧玉檀只得换了白话。
      “请问你家在哪里?”
      这下亨利总算听懂了,很高兴的回答。
      “我家在……”
      这回轮到萧玉檀听不懂了,任他讲了半天,也没明白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一个中文半通不通,一个洋文丝毫不懂。
      说了一阵,竟然是各讲各的,没有一句能上下联系。
      萧玉檀十分气闷,但是亨利却丝毫不在乎,仍然兴致勃勃的样子。
      亨利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根金色的短棍。萧玉檀好奇的看着他把那短棍的一头扭开,露出里面的尖嘴来。亨利倒转过棍子递给萧玉檀,比画了几下,示意他在本子上写字。
      萧玉檀这才明白,原来那根短棍子竟然是笔。早就听说洋人擅机巧,没想到真的很神奇。
      他没接,迟疑的看了看,问:“要我写什么?”
      “你刚才说的。我不懂。”
      “那写了你就懂了?”
      “我回去问翻译。”
      萧玉檀哑口无言,忍不住扭过头去,隐藏住嘴角的笑容。
      “你这笔我不会用,不如请到书房里来吧。”

      亨利进了萧玉檀的书房,很是惊讶,指着墙上的挂轴。
      “这些都是你写的?”
      “是。”
      “写得真好看。”
      萧玉檀但笑不语。
      亨利仿佛看出他在想什么,急忙解释:“我看不懂,但是很美,像图画。”
      图画?
      不会是鬼画符吧?
      亨利走到萧玉檀的书桌边,看到桌子上有一副未完成的画——玉檀最近在学兰竹,练笔的画作。
      还没等他开口,玉檀就抢上一步,随手一划便将那副画抄在手中捏得稀皱,微笑道:“涂鸦之作,让您见笑了。”
      亨利一脸可惜,但也只得作罢。
      亨利转头又对他的毛笔感兴趣起来,笨手笨脚的用一只大拳头抓住,不住的比画。
      萧玉檀见他的那只手,手背上都是绒绒的金毛,跟猴子似的,不知怎么的就想到戏文里的孙悟空,忍住了笑过来磨墨,故意递了一张纸给他,示意他在上面写。
      亨利接过来,笑一笑,抓住毛笔在砚台里用力戳了戳,提起笔来,抖索索的,还未写就已经滴下老大一滴墨来,在纸上润湿一片黑。
      他十分懊恼,不住的摇头。
      细细的笔管在他的大手里显得有些不胜负荷,被撰在拳头里,颤巍巍的在纸上落下一竖,然后,又是一横,变成一个歪歪斜斜的十字,外附加滴落的墨水数点,拼凑成一副趣怪的图画,比初学写字的顽童还要不堪,直如猴子涂鸦。
      萧玉檀一个没忍住,转过头去,扑哧一声笑出来,笑完了,才暗道不好,这洋人恐怕要恼羞成怒,咳嗽两声敷衍过去,扭过头来刚想道歉,谁知道亨利正望着他傻笑,硕大的鹰勾鼻子上还沾了一片墨渍,像误将黑墨当白粉,上错了妆的丑角。
      萧玉檀忍俊不禁,赶忙用手帕捂住嘴企图堵住口边的笑意,可是完全不成功,索性豁出去,转过身去哈哈大笑起来,捂着肚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亨利也不生气,好脾气的嘿嘿笑,小心的把那枝被他摧残得岔了毛的笔放回笔架上。
      萧玉檀笑完了,觉得实在不好意思,便叫人端了水来,亲手拧了一把热手巾,递给他擦脸。
      亨利呆呆的接过来,却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萧玉檀忍了笑,伸手指一指亨利的鼻子。
      谁知亨利见他的手伸过来,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激动的,头一扭,萧玉檀的食指不小心在他的大鼻子上碰了一下。
      白皙的指尖上,立刻留下一抹黑。
      亨利这才明白过来。
      但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先擦自己,而是抓起萧玉檀的手,仔细的把指尖上那一点黑印擦干净。
      萧玉檀像触电似的,猛的抽回手,脸上神色不定。

      亨利擦了脸,看着雪白的手巾变得乌黑,很不好意思,直说:“我赔你。”
      “这点东西,算得什么。”
      亨利又来了兴致,把自己的自来水笔塞到萧玉檀手里说:“你试试。”
      萧玉檀写不惯硬笔,试了几个字,觉得十分难看,就不愿意写了,把盖子拧上,递回给亨利。
      亨利推回来,说:“给你。”
      萧玉檀依旧不肯接,亨利就自己把笔放进玉檀的笔筒里,可是自来水笔比毛笔短,立不住,刺溜一声滑进笔筒,连脑袋都没能冒出来。
      亨利立刻站起身探头往笔筒里看。
      萧玉檀忍不住又笑了,却还是扑的一声把笔筒翻过来,从满桌子乱滚的笔里挑出那只自来水笔还给亨利。

      结果,他这一天笑的次数比过去一年加起来都多。

      亨利喝了五杯茶,终于恋恋不舍的去了。
      萧玉檀送了客,回到书房里坐下,眼角瞄到书桌上那张“猴子涂鸦”,忍不住又微笑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本周只一更,我得下去研究资料,把混杂的思路理出点头绪来。
    本文的人物虽不多,但没一个给我省心的,全是肚子里七弯八绕的主儿,一句话到了嘴边,还要在舌尖上打几个转才肯出口,叫我写得纠结到死。为了让语言心态切合人物,我揣摩啊揣摩啊,就很想发飙——你们奏不能好好说话吗!(请用赵丽蓉奶奶的腔调读此句)
    恨不得大家喊两声你爱我我不爱你就了事,可又一想,各位爱看的恐怕是就这众生百态、花花心肠,没奈何只好继续“揣摩上意”,随着情节的发展,人物关系需要把持着一个微妙的“度”,十分头疼。
    试贴图

    这张旧照片中的洋鬼子就是我心目中的亨利•戴维斯。
    这是一张清朝鸦片商人的照片。当然玉檀现在还不知道他是鸦片商人,等知道了就要翻脸的。
    好了,发泄完毕,爬下去继续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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