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三月暮》余生

37、第六章

　　“不错，”大夫满意的点头，“恢复得不错，看来能养好。”
　　苏静言惊喜的追问：“那以后还能唱吗？”
　　“这个……”大夫为难的说，“说话是没问题，但不一定能恢复到以前的嗓音。”
　　苏静言眼中的喜悦像烟花似的，只一瞬间就消失了，归于黯淡。
　　萧玉檀安抚的拍拍他，示意他不要太介意。
　　苏静言回手握住萧玉檀的手，心里十分难过。他怎么可能不介意呢，虽然萧玉檀没有怪过他，但是心中的自责已经够让他煎熬了。
　　他可能单纯，也可能懦弱，但并不愚蠢。照顾师兄一辈子固然是他的愿望，可是他也知道，凭自己根本无法维持堂子里如今的排场，一旦萧玉檀不能唱，他们吃的穿的用的，立马要大打折扣。
　　一想到这里，静言马上就泄了气。

　　大夫走了，萧玉檀吃了药，便拿起笔来写了几个字递给静言，静言接过来一看，写的是“叫人备车，我要去春和堂”，忍不住说：“你才好一点，怎么就要往外跑呢？”
　　虽然嗓子好些了，已经可以发出一点嘶哑的声音，但是大夫吩咐了，最好还是不要说话，继续养着，所以萧玉檀嘴巴抿得紧紧的，只是推了推苏静言的手，表示出自己的坚持。
　　苏静言没法，就去吩咐了准备车马，送了萧玉檀出去，他知道萧玉檀是要去找佘良玉，但是找佘良玉做什么，他就猜不到了。
　　萧玉檀出门了，他才终于闲下来，这段时间忙前忙后的侍候师兄、张罗堂子里的琐事，苏静言实在是累了，现在看萧玉檀有了些起色，心里稍微一松，就觉得累得受不住，于是回了房，想休息一会。
　　但回到房间却又睡不着，闲来无聊，便翻检东西打发时间，这下，又翻出一件让他心惊的事情来。
　　去年他生日时，萧玉檀给他的那个镯子不见了。
　　苏静言到处都翻遍了，都没找到，心急火燎的拉住小厮秋儿问：“我的那个翡翠镯子呢？”
　　“不是在首饰盒子里吗？”
　　“不见了啊！”苏静言扯着衣角，勉强定了定神，他的房间除了自己和秋儿，一般就只有静语来，十有八九是他拿走了。
　　当下也等不及，马上跑就到静语房里去了，劈头就问：“我的镯子是不是你拿去了？”
　　苏静语脸上却是一副茫然的样子。
　　“什么镯子？”
　　“那个全绿的翡翠镯子，你可别说你没见过！”
　　苏静语撇撇嘴，“见过又怎的，没见过又怎的？”
　　苏静言急得不行，“别的东西你拿去就拿去了，这个镯子你一定得还我。”
　　“什么东西忒金贵？”苏静语嗤的一笑，随手从抽屉里扯出个盒子扑的往桌子上一倒，什么戒指、镯子、钗子滚得到处都是，“你看看，哪个合意，尽管拿去。”
　　苏静言只扫了一眼就知道那堆东西里没有自己心心念念的镯子，见静语冷冰冰的脸色，只好放软了口气说：“好静语，你要什么，我做哥哥的本来应该让着你，但是只这个镯子……这个镯子不行，那是师兄给我的……”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经有些抖了。
　　苏静语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见他眼里又有泪，突然一阵厌恶，“哭什么，就知道哭！他给你的又怎么了，还不是别人给他的，你当好干净么？”
　　“那我不管。”苏静言倔强的扬起头，“只要是师兄给我的，我就得好好的留着……要不，我拿另一个玉镯子和你换回来好不好？”
　　苏静语被他问得烦了，只好说：“好了好了，过两天拿回来给你。”
　　苏静言一听就起了疑心，“为什么要过两天，你拿到哪里去了。”
　　苏静语跳过来把他往门外推，“我拿去给人家做个样子比一比颜色，过两天就拿回来给你了。”
　　苏静言身不由己被他推出去了，可心里还是留下了一片阴云。
　　这些日子他全部心神都用来照顾师兄，实在没精力来管静语，只知道他最近经常往外跑，有时候甚至彻夜不归，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过了几天，在静言的再三催促下，静语终于把那个镯子拿了回来给他，但是踢桌子碰椅子的，十分不情愿的样子，嘴上说不要，可是照样拿了静言的几样东西去。

　　不过这都是后事了，且说这边萧玉檀上了车，来到春和堂。
　　佘良玉听说他来了，倒有些惊奇，把他接到自己的书房，问：“可好些了？”
　　萧玉檀点头。
　　佘良玉知道他还不便说话，便把纸笔准备好了，放在他面前。
　　不用说话，倒连寒暄都省了，萧玉檀提起笔来，慢慢在面前雪白的宣纸上写下字迹。
　　“要我帮你？”佘良玉失笑，“想我怎么帮？”
　　这回萧玉檀没有再写，而是盯着佘良玉的眼睛，开口发出嘶哑的声音：
　　“我要唱！”
　　佘良玉却冷冷的看着他，“你的嗓子都这样了，还想唱？”
　　萧玉檀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垂下头，纤长的睫毛不住的颤抖，可见心中的挣扎，“正因为这样，我才来求您，只有您，才能帮我。”
　　佘良玉却不领情，依旧冷淡的问：“为什么要我帮你？我为什么要帮你？”
　　才说了几句话，萧玉檀就已经觉得嗓子疼痛起来，强忍着继续说：“我要唱，因为我要活，而且还要比别人活得好。师叔帮我……且看在师父的面上。”
　　话一入耳，佘良玉突然笑起来，“他尸骨都寒了还要我看他的面子，他好大的面子！”
　　“师父的面子大不大，不用我说，师叔清楚。”
　　佘良玉的笑声停住了，眯着眼睛看向萧玉檀，那双眼睛仍然黑沉沉的，一点情绪都看不到，这个孩子和从前相比，深沉了很多，佘良玉一时间竟猜不出他的想法。
　　“你知道什么？”
　　萧玉檀默然，其实他所猜到的，不过一鳞半爪，但他相信距离事实也不会很远，于是他突然冒出一句看似毫不相干的话来：“我会照顾静言，我们不会分开。”
　　佘良玉并没有吃惊的样子，他一贯神采飞扬的眼睛里却显出深深的寂寞， “世事难料，也不是你说了算的。”
　　这个道理，萧玉檀又何尝不知道，却没有退缩，一字一顿，艰难的说：“尽我所能。”
　　“好，就冲你这句话，我成全你。”

　　得到了佘良玉的承诺，萧玉檀心里总算松了一松，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佘良玉是可以信赖的，既然他肯承诺，一定会有办法。因此回到凤鸣堂，尽管感觉疲倦，心情还是不错，可脸色却不肯和他的心情等同，白里透青。所以当他听到荣亲王来了，心里不是高兴，而是觉得无奈。
　　用手在脸上揉搓了半天，却再也无法弄出一点血色，他只得手忙脚乱的取出胭脂水粉匀开抹了两腮，又在唇上点了一点，很淡，若有若无的，可是脸色立刻生动起来。
　　萧玉檀对着镜子看了看，这才松了口气。他刚把脂粉丢进抽屉，绵怿就走了进来。他坐在床边微笑着看向绵怿，却敏锐的感觉绵怿的眼神很奇怪，不同往常，看得他有些心慌，可还是努力保持着笑容，投去询问的视线。
　　绵怿没说话，走过来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天，萧玉檀觉得自己脸上的笑渐渐僵硬，几乎就要维持不住了，他才转身走开。还没等萧玉檀松一口气，就惊讶的看见绵怿走到桌边，猛的掀翻一杯茶，全倒在他的袖子上，把袖子浸得湿淋淋的尽是水。
　　萧玉檀看着绵怿黑着脸走过来，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可是直觉的害怕，往床里缩了缩，却被绵怿抓住他的肩膀拉到怀里，沾满茶水的袖子覆上他的面孔，粗鲁揉擦，差点让他背过气去。
　　玉檀用力的挣扎却敌不过绵怿的力气。
　　绵怿象在发泄似的，粗暴的在玉檀的脸上猛擦了一通，终于停下来，萧玉檀狠狠的推开他，倒在床上，急促的喘气，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生痛，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涌了上来，心里满是委屈和莫名的羞耻。
　　绵怿低头看了自己的袖子上胭脂的痕迹，又抬起头来盯着萧玉檀的眼睛低沉着声音问：“为什么在我面前还要演戏？”
　　萧玉檀按住自己火辣辣的脸颊，不自然的别过头去，想躲开他咄咄逼人的视线，可是绵怿却不容许他逃避，伸手捧住他的脸，迫使他转回头来，直视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总不肯让我看到你的心？为什么你总不肯相信我是真的想对你好？”
　　萧玉檀沉默，有些庆幸自己的嗓子还没有恢复，但是绵怿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连这点侥幸也没有给他留下，径自走到桌边拿来了纸笔递到他面前。
　　萧玉檀看着那雪白的纸面，沉默良久，终于提起笔来，落下四个字：
　　不配
　　不敢
　　顿了顿，终于又写了两个字：
　　不愿
　　两个人都陷入沉默，过了一会，绵怿失笑道：“这就是你的理由？”
　　虽然声音是笑的，可是他的眼睛里并没有任何一点笑意。绵怿猛的站起身来，萧玉檀感觉他的声音居高临下的笼罩了自己……
　　“配不配，我说了算。敢不敢，你问你的心。愿不愿……等我们都到了奈何桥上我再来问你，我倒要看看那时候你是不是还怀疑我的用心！”

　　萧玉檀终于开了口，发出嘶哑的声音：“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为什么，哪这么多为什么？我自己还想知道呢！”吼完着一句，绵怿霍的转身往外走。
　　萧玉檀抬眼看去，竟看到绵怿的后颈有一抹可疑的红晕，惊愕得忘了出声，眼睁睁的目送他走出去了，忍不住扑在床上神经质的笑出声来，笑了一阵，停下来直喘气。
　　相信他？
　　一年两年，他信。
　　三年五年，也许可以。
　　一辈子？
　　太渺茫。
　　说什么都是假的，只有事实是真的，萧玉檀冷笑着想，恐怕真要到了上奈何桥的那天，他才敢说出个信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