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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五章 ...

  •   夏儿刚踏进凤鸣堂的门,就被胡嬷嬷提到后院的角落里去了。
      他进堂子也有年头了,头一次见待人和气的胡嬷嬷凶狠的样子。
      她往日慈和的面容都扭曲了,显出几分气急败坏的狰狞来,劈头盖脸的几巴掌扇在夏儿脸上,打得他眼冒金星。
      “从前老当家怎么吩咐的,我怎么吩咐的,你都抛到西边天去了啊?千交代万交代,叫你看好了爷吃的用的,你怎么就没看住!”
      夏儿不敢挣扎,努力蠕动着肿胀的脸颊,含糊的分辩:“我……平时都看着的,就是今天……肚子疼……我让二爷看着了的。”
      苏静言好歹是主子,胡嬷嬷自然不能去说他,满腔的怒气只能发泄在夏儿身上,捏住他脸上的肉往死里掐,“你就不会忍一忍,等爷下了戏你再去茅房会死吗?梨园这潭水多深啊,宁往坏里想,别往好里想,外人谁也不能信,人心隔肚皮,今天还和你好好的,明天说不定就在你背后捅刀子!”
      胡嬷嬷从孙鸣玉还在师门学艺的时候,就在春和堂做老妈子了。从春和堂到度香堂再到如今的凤鸣堂,三朝元老,虽然不唱戏,但是十多年下来,也把梨园里明的暗的看了清。

      红香躲在墙角,捂住耳朵,胡嬷嬷尖锐的咒骂声还是一直往耳朵里钻——
      “你卖的可是死契,一辈子都不能赎身的!生是堂子里的人,死是堂子里的鬼,命好命歹全都系在爷一个人身上……如今整个堂子都是指着爷这条嗓子吃饭,他要有万一,我们全都得上街要饭去!”
      虽然说的是夏儿,但声声都刺在红香尚稚嫩的心上。
      从农家小院走进八大胡同,这个少女短短的时间里看到听到了太多,无数陌生的不可理解的东西呼啸着淹没了她,让她茫然不知所措。
      荣亲王。
      皇亲国戚,多么高不可攀的身份,红香只敢偷偷看了他一眼。可是她不明白的是,这个英武的男子为什么却睡在了爷的房里?
      胡嬷嬷严厉的告诫她,只许看,不许问,更不许说,宁可烂着心里。红香单纯的心里隐约的觉得这是不好的、不对的,可是什么也不敢说,只闭紧了嘴。
      唱戏,不就是取个乐子吗?
      怎么不能唱戏,竟然就到了生死攸关的地步呢?难道爷不能唱戏,她就要回到以前食不果腹的日子?
      红香真的不明白,正是未知的东西使她充满恐惧……
      胡嬷嬷尖刻的声音一下一下的划在她心头,红香蹲下来,把头埋在膝盖上,哭了。

      好医好药的养着,治了几天,一点起色也没有。
      佘良玉来看萧玉檀的时候,只见他十分憔悴,眼睛下面明显的青黑。
      “睡不着了吧?”
      虽然是询问的话,可是佘良玉却说得十分笃定。
      萧玉檀默默点头,在这位师叔面前,想要隐瞒什么也是白费力气。
      佘良玉叹了口气,摸摸萧玉檀的头。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现在大夫是最好的,药是最好的,如果这样还不能治好,你也就认命了吧,散了这个堂子,要不够的话,我贴补你一点,你回老家去买几亩田,凑合过。”
      萧玉檀猛的捏紧了身下的褥子。
      回去种地?
      这个结局,他想都没有想过。
      佘良玉看了看他的脸色,又说:“不愿意种地?那你想做什么营生,做生意?我看你这傲性子也不是做生意的材料。总之日子是你自己的,怎么过你自己想吧。”
      临走,又说:“害你的人,我有眉目了,放心,定会给你讨回公道。”
      公道,什么是公道?难道还能叫那人还他的嗓子?
      萧玉檀颓然靠在床头,便想伤心也不能够,马上夏儿就进来说,荣亲王来了。
      他立刻收拾起情绪,理了理鬓发,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来,瞥了一眼镜子,觉得自己的脸色实在太难看,拉开抽屉拿出脂粉,想了想,又丢了回去,用手在脸颊上用力揉搓,直到苍白的脸颊泛起血色,又用牙齿在嘴唇上咬了几下,勉强折腾出一点颜色来。
      等绵怿走进来的时候,萧玉檀已经准备好了脸上的笑。
      绵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这两天气色仿佛好些了。”
      萧玉檀保持住脸上的笑,心里很累。
      实际上,喉咙伤得厉害,几乎咽不下什么,每天他都是只能勉强吃几口薄粥汤水,才几天的功夫就迅速的消瘦下去,加上心里煎熬,夜不能寐,脸色更是惨白得发青。
      这一切,萧玉檀都不想让绵怿知道,也不敢让他知道。
      如今,他是不能唱了,唯一尚可依靠的,就是荣亲王。

      “花繁,秾艳想容颜。
      云想衣裳光璨。
      新妆谁似,
      可怜飞燕娇懒,
      名花国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

      几天来,这段戏文一直在萧玉檀心中来回吟唱。
      名花国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
      君王爱看的,也不过是这“名花国色”,若是他憔悴失色,只怕他的“君王”,立刻就要厌倦了吧。
      萧玉檀偷眼看绵怿的脸色,敏锐的发现他有心事,便伸出手去按在他的手上,轻轻捏了一捏,传递过去无声的询问。
      绵怿反手握住他,却回头对小德子说,“拿来。”

      “喏,喝了。”
      一碗乳白色的液体递到嘴边,萧玉檀闻到一股腥气,皱了眉推开绵怿的手,用眼神示意“这是什么”。
      绵怿平静的说:“牛奶。”
      站在一边低着头的小德子嘴角抽了抽。
      其实这哪里是牛奶,实实在在的是人奶。萧玉檀伤了喉咙以后,每天就只能喝一点粥汤,本来就够瘦的了,却还眼看着一天一天瘦削,莹润的脸颊都凹陷了下去,绵怿看了心疼,特意从自己的包衣奴才里挑出几个生了孩子没多久的健壮妇人,取了□□给他吃。
      萧玉檀虽然不知道,但即便是牛奶也是从来不吃的,就摇头表示不要。
      “别挑了,捏住鼻子当药吞下去。等你好了,爱吃什么不行。”
      他还是摇头。
      绵怿劝了一阵,又把碗递到他嘴边去,萧玉檀别过脸,把手一挥,满碗的乳汁差点泼出来。
      小德子被唬得一跳,以为王爷要发火,谁知绵怿一点火气没有,却把手里的碗递给他,说:“拿去热一热,放点姜和糖。”
      下人赶紧去办了,又端了过来。
      绵怿接了过来,送到萧玉檀嘴边。
      “这样可以了吧,不许任性了啊。”
      萧玉檀闻一闻,比刚才好一些,仍然觉得恶心,但也不能不识好歹,见好即收,捏住鼻子灌了下去。
      小德子看着两人的偎依在一起的身影,心里暗暗叹息,这两个主子看来前生真是有缘分的。荣亲王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主儿,连福晋都不敢在他面前耍脾气,可萧玉檀一个戏子,他就敢,而且还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怎么闹都不恼,除了缘分真没有别的理由可以解释了。

      实际上,萧玉檀在耍性子的时候,心里怕得厉害,他真怕绵怿会因此拂袖而去,可是像中了邪似的,他又不得不这样做。
      无非是四个字——欲擒故纵。
      这也是戏子的本事,无师自通。
      如今他虽然是暂时要靠着荣亲王生活了,但他又无论如何不能一味的痴缠,若是真缠着、顺着,只怕又贱了、不值钱了,一样要被丢开。
      于是,他只能强忍着心里的怕,端着架子。明明怕风筝跑了,恨不得把线捏得死紧,偏还要把手里的线一放一收,让它飞得更高更远。
      萧玉檀柔顺的放松下来,让绵怿把自己放在床上,心里的恐慌却越来越深浓……

      傍晚的时候,红香走过窗下,眼角突然看到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影影绰绰的有人,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从窗缝里偷偷的看进去,却是萧玉檀一个人在房里,也不点灯。
      他瘦削柔韧的身影孤独的站在黑沉沉的屋子中央,不言、不动。
      自从喉咙受伤以来,他迅速的瘦下去,身材越发的纤细得可怜。
      红香知道不该偷看,可是又挪不开眼睛。
      终于,萧玉檀动了。
      抬手,绕个腕花,向面前一搭,一手虚扶,一手拔栓,轻轻一推,打开了一扇无形的门[56]。
      脚一踮,踏出门槛,抬头一看,小女儿态娇憨喜悦的拍起手来——好天气也。
      啊!
      红香差点叫出声来,幸好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没有发出声音。虽然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可她看出来了,爷这是在唱戏呢,不过嘴里没唱,这也能叫“唱戏”吗?红香有点糊涂。但爷的身段真美啊,她忍不住又往窗缝里凑了凑。
      虽是小户女子,却也有喜乐,老娘亲普陀寺进香还愿,女儿家在门外不可停息。
      习针黹、喂雄鸡。
      那是赶鸡出笼,那是喂鸡……穿针、引线,做女红。
      红香一一看着眼里,萧玉檀手一动她就立刻能猜出是什么,因为那一点一滴都是她从前生活的写照。红香恍惚想起从前家里那个窘迫的小院子,她喂大的两只鸡早就卖掉了,绣了一半的手帕压在枕头底下,现在恐怕被父亲丢掉了或者塞到哪个角落里去了吧,因为她走了,家里就没有女人了,谁会去碰这个东西呢。她想着,眼睛慢慢的湿了。
      红香是外行看不出门道来,萧玉檀自己却是知道的,这是花旦的做工戏,他不擅长,动作都是生的。
      纤长的双手在空气中捏着无形的针线,去绣看不见的花,都是戏里的身段,别看双手运针如飞,若真有针线在手,他连打个结都不会。
      那天佘良玉说的,要是不能唱戏了,就让他回乡下种地?
      庄户人家生活,他就只知道这么多了。小时候家里虽然只是小康,却也用不到他下地,进了堂子,更是只知道唱戏,不会别的,连喂鸡、针线这点小户女儿的日子,都是从戏里看来的。
      萧玉檀两手一分,猛的把空气中无形的线扯成两段。
      就连他会的这点东西,也全是女人的工夫。
      种地?
      他不会!
      也不愿意!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风吹日晒雨淋,面朝黄土背朝天,永远洗不干净的泥腿子……
      这样的日子,他过不了!
      说是贪慕富贵也好,自甘堕落也好,他是有自知之明的。他就是养在温室的盆栽,打小本也是长在野地里,人看样子好,就移在了花盆里,捆着扎着,强迫他长成现在这付畸形的娇贵模样,见了的人,都要赞叹一声“好”,可是要再把他放回野地里,是绝对活不了的。
      对于温室里长大的花来说,风霜雨露,都是毒……

      红香刚抹干净眼角的泪痕,就看见萧玉檀又不动了,静静的站在黑暗的屋子里,纤细的身影似乎要和房里的阴影融为一体。

      他痴痴的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莹白如玉,纤细修长,一点瑕疵都没有,细致得像一件工艺品。
      抬手,搭腕,松软娇媚的云手一路绵延,抖开无形的水袖。
      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
      整花钿,理容妆。
      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对镜梳妆,顾影自怜,末了,待要出门,还要羞答答“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游园、看花、伤春悲秋。
      比起刚才那些花旦身段,这才是萧玉檀的本行,庄重高贵的闺门旦。
      半掩在雪白的水袖下面纤纤翘翘的兰花指,不沾半点阳春水,惯只会梳妆、描眉、舞扇、拈花。
      愁的是“恰三春好处无人见”,怨的是“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
      那些田间地头、鸡毛蒜皮,完全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存在。
      仿佛回到了熟悉的舞台,耳边是熟悉的乐曲,熟悉的身段信手拈来,熟悉的唱腔……却无法从喉间吐出……
      萧玉檀忘形的舞着,飞快的旋转,直到天旋地转……
      他倒在地上,痛苦的用修饰精美的指甲抠地上的砖缝,直到指甲传来微弱的断裂声。
      他绝望的想,我不能就这样活!
      依靠绵怿,不敢。
      安于贫穷,不愿。
      于是只剩下一条路……
      他喘息着,呕血一般艰难的从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嘶哑的呐喊:“……我要唱……我要唱!”

      [56]这里的身段是来自《拾玉镯》,标准的花旦戏;后面的身段是《牡丹亭》中的游园。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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