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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章 ...

  •   “花繁,秾艳想容颜。
      云想衣裳光璨。
      新妆谁似,
      可怜飞燕娇懒……”
      唐皇吹笛和,杨妃按板歌。
      萧玉檀边唱边舞,手中泥金扇子忽左忽右,遮住容颜,只在颤巍巍的折扇边缘露出一双妩媚的杏眼,含着无限情思,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只是,那娇媚的眼睛深处,却是冷漠的沉寂,就像他手中的折扇,一面,是牡丹花开,一面,是梅花傲雪。
      绵怿转动着手上的茶杯,目不转睛的看着台上的那个窈窕的身影。
      “名花国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
      一个若有若无的眼风淡淡的飞来,让人刚想看清楚,那双眼睛却又藏在了折扇华美的牡丹图后面,撩得人心痒难挠。
      “向春风解释春愁,沉香亭同倚阑干。”
      春色遮不住,刺绣的衣摆、雪白的水袖、璀璨的凤冠无不透出春意来,牵动人心。

      萧玉檀做身段唱着,轻描淡写的对座上的荣亲王飞去一个眼风,回眸,眼角却看见站在一边的扮演宫女的莲官泪盈于睫,眼睛周围的松烟和胭脂糊成一团,红的黑的一片模糊,可笑复可悲。
      他也曾“云想衣裳花想容”,他也曾“常使君王带笑看”,如果不是倒呛,他好歹还是个角儿,断不至于沦落到跑龙套的地步。
      喜孜孜驻拍停歌,笑吟吟传杯送盏。
      一切热闹只能旁观,如今台上且歌且舞的贵妃不再是他,他只能做劝酒的宫娥。
      优胜劣汰,梨园也就是这样冷酷的地方。

      萧玉檀下了戏,刚来到后台,苏静言就过来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萧玉檀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见一个瘦削的身影,蜷曲在后台阴暗的角落里,看那微微抽搐的肩膀,不难猜出他正在哭泣。
      是莲官。
      萧玉檀心里有些不好受。
      拉弓靠膀,唱戏靠嗓。
      没了嗓子的戏子,就什么都不是。
      刚才唱《惊变》[56],萧玉檀是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李莲官就只能是持壶斟酒的宫女。
      怪不得他下了台就躲在角落里哭。
      莲官衣裳蓝缕,面有菜色,恐怕日子很不好过,萧玉檀看了也觉得惨然,于是把苏静言拉到角落里,找出一锭银子,说:“你跟他比较谈得来,你拿去给他。”
      苏静言接过来。
      萧玉檀又叮嘱他:“别说是我给的。”
      “为什么?”
      “怕他多想。”
      苏静言一想也明白了,萧玉檀是怕莲官认为他施舍他什么的,心里不好过,也就答应了。
      萧玉檀站在角落里,远远看着静言走过去,蹲下来,用手帕裹住那锭银子轻轻塞给莲官。
      这点银子,也许能解他一时之困,但是以后呢?
      萧玉檀无声的叹一口气,他能帮他一时,帮不了一世,这点钱也只求自己心安罢了。
      莲官含羞接了银子,不住抽泣,苏静言搂住他瘦削的肩头,陪着掉眼泪,心里一片茫然。
      明媚鲜妍能几时?
      如今莲官落泊了,以后呢?
      自己,弟弟,师兄,他们的未来又会怎么样?
      也许只有天知道。
      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见萧玉檀下台去了,忠顺王爷广承把扇子一拍,叹道:“玉檀的嗓音真是没挑的,可总是觉得少点什么。”
      佘良玉随口问:“少什么?”
      “情!”
      “情?”
      “对,”广承摇着头说,“总让人有种冷眼旁观的感觉,他在戏外,不在戏里。”
      佘良玉皱起了眉,“你的意思是说他不入戏?”
      “对,能入能出才是好角儿,一般名角常犯的毛病是能入不能出,玉檀倒奇怪了,正好相反,好像在抗拒什么似的,怎么也不肯入戏。”
      佘良玉靠进椅子里,陷入沉思。

      广承突然想起了什么。
      “如今外头倒有种说法……”
      “什么?”
      “说这次的花谱是山中无老虎,猴子当大王。”
      佘良玉跳起来,“哪个不长眼睛的说的?”
      广承拉住他,“哎,坐下坐下,说的人多了,你还能一一找人算帐去?”
      佘良玉忿忿的坐回椅子上,越想越不平,一把抓起杯子把还烫嘴的茶水往嘴里倒。
      广承笑着摇头,拍了他两下,又说:“照我说,这说法有点意思——你先别气,先听我说完——先说上一辈的那些红角儿,死的死走的走,就没剩下几个,孙鸣玉死了,花飞珠烟瘾太大,嗓音台容都大不如前,惟有你,又有功夫又有嗓子,偏又辞榜不入,都是一群小辈在那里争,未免有点青黄不接的感觉。”
      “虽然是小辈,但唱工做工又哪里差了?说话要有点良心好不好。”
      “不差归不差,但是梨园如朝堂,都是要讲点资历的。”广承说,“比如玉檀,出台才一年,根基毕竟是浅了,他点了状元,曾瑶卿第一个就不服。要不是出了赎头面那件事情,玉檀和文仙还有得争,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佘良玉不服气的说:“就算没那件事情,要真比起来戏来,论新、论美,玉檀那样不如宋文仙?”
      广承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花了无数心思要玉檀压下宋文仙去,当然不服他。虽然玉檀的唱腔新、行头好,但是有一样致命的弱点——他的性子太冷,又总是依着闺门旦的本分,含而不露,演起来不够感人!偏偏宋文仙唱的虽是老腔,行头也不华美,但就是入戏,他知道自己的优势,每每都是唱悲苦戏,一开腔当真是催人泪下——在这一点上,玉檀不如他。”
      佘良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狠狠的捏住了拳头。
      不过佘良玉没料到的是,还没等他想好对策,才过了几天,萧玉檀就出了事。

      戏园子里是不许女人去的,虽然胡嬷嬷买下了红香侍侯,但萧玉檀每次唱戏,还是像往常一样都是夏儿跟到后台侍侯。
      夏儿照例会给他准备好茶水,萧玉檀下了台,已经是渴得很了,抓起惯用的小茶壶就喝了一大口。
      一场戏下来,通常累得连话都不想说,干渴的喉咙急需茶水的滋润,所以他喝一大口咽下去了,才感觉出不对来。
      刚才的那口水竟像一把火,顺着喉咙一路灼烧下去,火辣辣的痛。
      萧玉檀连头都来不及低就扑的一声把嘴里的半口水吐了出来,淋淋漓漓的洒得一身都是。
      夏儿吓了一大跳,以为是茶水太烫把他烫着了,正想告罪,就看见萧玉檀的脸色猛的变了,隔着浓重的胭脂都看得出他脸色的苍白,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喉咙咯咯的响,就是出不了声,痛苦的用手扼住自己的喉头,用力得指节都发白,似乎想把自己掐死。
      正在一边收拾东西的苏静言见状,立刻扑过来去抠他的手,慌乱的问:“师兄你怎么了?”
      萧玉檀身子一倾,苏静言的手抖得厉害没扶住,两个人一起滚到地上。
      夏儿被唬得团团转,“爷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后台的人看见,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说:“不会是中邪了吧?”
      只听见佘良玉大喝一声:“中你妈的屁邪!”把手插进人群一分,使出蛮力来,把人墙带得东歪西倒露出一道空隙,自己抬腿就往里冲。
      萧玉檀的神色非常痛苦,见佘良玉过来,立刻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袖,神色焦急。
      “我知道、我知道。”佘良玉推开苏静言,蹲下来安抚的搂住萧玉檀,一叠连声的吩咐,“夏儿,去另外拿水来。福云,你亲自去请医生。其他人,一个也不许离开后台,谁走出一步,别怪我不客气!”
      他修长的凤眼燃烧着冰冷的怒火,周围的人被他的眼神一扫都战战兢兢的低下头去。
      夏儿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跑去找了一大壶水来。佘良玉接过来就往萧玉檀嘴里灌。
      萧玉檀费力的吞咽着,只觉得喉咙火烧一样的剧痛,每咽一口水都像刀子刮过似的,佘良玉的手也有点抖,把半壶水都洒在他身上,终于咽不下去了,他咳嗽一声,水从鼻子里呛出来。佘良玉丢下半空的水壶,捏开他的嘴,把手指伸到他喉咙里一捅,萧玉檀觉得一阵恶心,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佘良玉却还不罢休,又叫人拿水来,继续往他嘴里灌。
      萧玉檀吐了几回,直吐得眼前发黑,实在受不了,再吐就要晕过去了,见佘良玉还想把水灌进他嘴里,急忙伸手去挡,可惜手脚都发软,连动一动手都困难,正在发急,却有一只强健臂膀从侧里伸过来把他搂住,拥入怀中。
      萧玉檀闻到熟悉的体味,心里陡然一松,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把身体蜷进宽阔的怀抱里。
      绵怿在外面看见福云急匆匆的从后台跑出来,不知怎么的,也许真是心有灵犀,马上就认定是萧玉檀出事了,没有丝毫犹豫就闯进了后台。
      他把萧玉檀搂在怀里,沉声问:“怎么了?”
      佘良玉擦了一把汗,说:“好象是有人在他的茶水里下了药。”
      绵怿眼神一暗,也不顾周围人诧异的目光,伸手往萧玉檀身下一抄抱起来,大步走了出去,同时吩咐人去找医生。
      把人抱到自己车上,绵怿用袖子擦掉萧玉檀脸上糊得差不多的胭脂,露出惨白的脸来。他感觉到萧玉檀半身都湿了,冷冰冰的,伸手就想扯掉他身上戏衣。
      萧玉檀虽然喉咙疼得厉害,但神智还是很清楚,见他解自己的衣带,急忙抓住他的手拼命摇头。刚才被绵怿从后台抱出来,多少人都看见了,也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等会他从绵怿的车里出去,要是衣冠不整的,还更不知道被人怎么说了。
      两人你拉我扯了一阵,萧玉檀的力气竟然也不小,绵怿急切间奈何不了他,又气又急。
      “都这个时候了,还在乎这些细枝末节!要着了凉病上加病怎么办?”
      才是初春天气,湿淋淋的衣服穿在身上,该有多冷?
      萧玉檀出不了声,只是倔强的摇头。
      两人对视一阵,终于绵怿败下阵来,只好由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他裹住,聊胜于无。
      到了凤鸣堂,又是绵怿把萧玉檀抱下车,一路抱进房间里去。萧玉檀挣扎了几下,奈何绵怿力大如牛,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把他牢牢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
      头发花白的老大夫被绵怿叫人急匆匆的“请”了来,跑得几乎要断气,给萧玉檀做了检查,出来擦着汗说:“没有大碍,药性虽然霸道,但是不致命。下药的人没想要他的命,只想毁掉他的嗓子。”
      “这可怎么得了!”
      胡嬷嬷大惊失色,额头上大滴的冷汗滚落下来。
      整个凤鸣堂都要靠萧玉檀支着,他要有万一……
      相比之下,绵怿就镇定得多了,冷静的问:“能治好吗?”
      大夫迟疑了一下,“不敢欺瞒王爷,实在没有把握,只能尽力一试了。”
      “还请费心,需要什么药材,尽管说。”
      ……

      [56]《惊变》
      《长生殿》的一折,前半截讲唐明皇和杨贵妃宴饮,杨贵妃喝醉回宫,然后就传来安禄山造反的消息,唐明皇和杨贵妃两人一同逃离长安,下一折就是《埋玉》,杨贵妃的末路了。
      有时候只演《惊变》的前半截就是宴饮的部分,也叫《小宴》,但是《吕布戏貂蝉》里也有一出《小宴》,只听名字有时会分不清。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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