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第十三章 ...

  •   萧玉檀觉得很无奈。
      他本来一心想要俭省的,谁知道真当了家,才发现根本俭省不了。
      如今他出来唱戏,都是自己带衣箱、场面[14],一堆人跟着侍侯。
      无论到哪里唱,唱什么,他都得用自己的行头,不用官中的[29]。
      官中的行头人人都穿,从来不洗,一股子酸臭味,他实在忍不得。
      况且自从他开始唱戏,师父也从来没教他忍过,自他出台之前就已经花费重金给他置办周全了。
      难怪要遭人妒忌。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十指纤纤,柔若无骨。
      从来没拿过比茶壶更重的东西。
      有时候自己都会怀疑,师父是不是故意把他惯的,除了唱戏,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了。
      为了学戏,已经脱了一层皮,才有今天;如果有一天要不唱戏另谋营生,恐怕要再脱掉一层皮才行。

      萧玉檀回到凤鸣堂。
      苏静言今天没有出去,到门口接了萧玉檀,摸他的手有点凉,就拉他到房间里,亲手斟了一钟茶给他捧着暖一暖手,又急忙叫人去准备饭,虽然这个时候吃晚饭太早,但是他知道萧玉檀只要下午有戏,中午饭是不吃的,散戏回来肯定饿得很了。
      说了一会话,饭还没弄好,就有一个家人急急忙忙跑过来,说前头有人来闹事。
      萧玉檀皱着眉,和苏静言一起走到花厅的窗口外面,从雕花窗格子里偷偷看进去。
      只见厅里坐着两个膀粗腰圆的汉子,都是一个式样的青绸子短打扮。
      其中一个瞪着一双环眼,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手臂上半寸长的黑毛,拍着桌子喊叫:
      “兔子[30]罢了,装什么大小姐,躲着不见人。既然开着堂子,进来的爷就是你的老斗[31],难道怕爷没钱,玩不起你么?”
      听他骂得难听,萧玉檀和苏静言心里都不禁有了火气。
      几个堂子里的下人低声下气的陪不是,周贵上去陪着笑脸作揖道:“不是不见,只是不巧,相公们都出去了,不在家,实在对不住了……”
      一个壮汉过来揪住周贵的脖领子呸了他一脸唾沫,骂道:“想骗你家老子?我们看着你们相公的马车进来的,怎么又会出去?”
      苏静言见那汉子横眉怒眼的,生怕他要打人,周贵年纪不小了,哪里挨得住他钵盂大的拳头,当下闪身就想进去。
      萧玉檀一把拉住他,把头摇了一摇。
      这时候,那汉子的声音又在喊:“既然你横了心要骗老子,我们可要闯进去找了,真不在家便罢,要让我们找到人,定要把你们这破堂子砸个精光!”
      接着就听见下人们求爷爷告奶奶的央求声和淅沥哗啦打坏东西的声音,听得人心惊胆战。

      春儿急匆匆跑过来找到了萧玉檀。
      “爷,怎么办,要不要报官?”
      萧玉檀心里明镜似的,摇头道:“没用,他们是有人指使,特意来捣乱的,肯定有后台。我和静言避一避,你去告诉周贵,宁可贴些钱,想办法把这两个人打发走。”
      见春儿答应了,萧玉檀就拉了苏静言往后院奔去。
      门口是走不了了,只后院的墙外面就是条死胡同,平时没有人烟的,只好到那里躲一下,只盼那两个恶人找不到他们就走了。
      到了后院墙边,萧玉檀托了苏静言一把,先让他攀上墙头,然后再让他把自己拉上去,两人一起翻过墙去,落在胡同里。
      脚一着地,萧玉檀背靠在墙上喘了两口气,怒极而笑。
      “看那两个人的样子,分明是哪个大户人家的马夫下人。我们凤鸣堂竟卑下到这个地步,连这等下贱人都可以踩到头上来。”
      苏静言也觉得伤心,问:“师兄,我们最近是得罪了什么人吗?”
      萧玉檀冷笑,“只怕我们不得罪人,别人倒赶着要来招惹我们。”

      两人相顾黯然,无言以对。
      过了一会,萧玉檀苦笑着说:“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当年师父在的时候,怎么会受这样的肮脏气……”
      “师兄……”
      苏静言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说什么,欲言又止,到了嘴边的话,只化为一声叹息。
      萧玉檀摸摸他的头发,轻声说:“师父把你们交给我照顾,我却不能护你们周全,师父刚一走,我们就弄到这么狼狈的地步,怨恨我吗?”
      苏静言摇头,又摇头,只恨自己没有静语的如簧巧舌,说不出好听的话来。
      萧玉檀捧住了他的头,不叫他摇。
      苏静言感觉到萧玉檀的气息覆盖过来,嘴唇上一片温热,已经是被吻住了。
      他感觉到一阵眩晕。
      这是师父去后,师兄第一次吻他。
      他全心全意的等着,等了好久,久得就像一辈子,但是终于还是等到了。
      在这一瞬间,他明白了。
      他是他的巢穴。
      他累了、痛了、受了伤的时候会回来休养。
      这也就够了。
      因为这样,他绝对不会忘记他。
      苏静言已经觉得很满足。

      在昏暗狭窄的胡同里,两人静静的拥吻。
      太阳将要落了,金黄的夕阳温柔的抚慰着两人的影子,让它们紧密贴合着,合二为一。
      萧玉檀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紧紧抱住苏静言,恨恨的说:“明天我就去买两条恶犬养在堂子里,看哪个不怕死的还来捣乱。”
      苏静言扑哧一声,笑了。

      两人相互偎依着,安静的站在寂寥的死胡同里,看夕阳落下。
      那金黄的光辉逐渐消失,周遭的阴影重重笼罩过来,两边的石墙都黑沉沉的渗着寒气,仿佛有无数魑魅魍魉藏在暗处择人而噬。
      两个人无声的站着,任黑暗将他们团团包围。
      萧玉檀挺直了腰身站着,这是从小练功练出来的,但是现在却觉得很累,是不是把腰略弯一弯儿,会舒服一些呢?
      四周都是寂静的,只有黑暗,和一点暧昧不明的微光。
      萧玉檀幽幽的念:“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苏静言不假思索的接下去:“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在阴影里,萧玉檀轻笑了一声,说:“相信我,我们都会好好的。”
      “我总是相信你的。”
      苏静言搂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怀里。
      他是真的信赖他,全心全意。

      天黑了好一会,院墙那头才传来了呼唤的声音。
      萧玉檀拉住苏静言,两个人又用同样的方法从墙头上爬了回去。
      那两个人已经被打发走了,还讹走了几两银子。
      损失没有想象中的严重,花厅是被打毁了,但是房间的损坏不算多,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尽管如此,那些打坏的器物陈设、古董书画,计算起来却也值几百两银子。
      春儿很心疼。
      “厅里那扇苏绣屏风,苏州买来的呢,京里有钱都买不到……”
      可是萧玉檀却不关心那个。
      周贵顶着一只乌青的眼圈儿,还有几个下人身上也挂了彩,幸好那两个混混意不在伤人,留了手,倒也没有弄出事来。
      萧玉檀温言抚慰了受伤的下人,又赏赐了钱物。
      收拾了残局,堂子里表面上总算是安定下来。
      但是所有人心里都是忐忑的,似乎有什么祸事将要临头。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天直到深夜,苏静语才回来。
      苏静言坐在静语的房间里等他,一直强撑着没有睡,见弟弟轻手轻脚的摸进房来,不由皱眉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苏静语不说话,陪着笑在他旁边坐了。
      苏静言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味,眉头皱得更紧了。
      静语却似乎没有看出他的不满,喜滋滋的把左手伸到他眼睛前面。
      苏静言定睛看去,见他白嫩的手腕上套了个金灿灿的镯子,便猜到必定是他今天晚上陪酒时得的,心里升起一阵担忧。
      “谁给你的?”
      静语不说话,只是嘿嘿的笑,不住的把玩手腕上的金钏,爱不释手。
      他两颊潮红,醺醺然,笑眯眯。
      “你别告诉大师兄啊。”
      “你想藏私房?”
      苏静言是知道弟弟私下里藏有钱,但只要他不过分,也不好说他,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告诉师兄,你这镯子也戴不出去。”
      “我不戴就是了。”
      苏静语说着,把镯子捋下来,捏在手上。
      “镯子不戴要来干吗?压箱底吗?”
      “说对了,”苏静语笑眯眯,“我就是要拿来压箱底的。”

      按堂子里的规矩,堂中人所得的东西,先要让堂主任意选取,剩下的才可以归自己。像苏静语这样藏私,其实是对堂主的一种挑衅。
      虽然萧玉檀很大度,平时并没有拿过他们的东西,但苏静言很担心有一天被萧玉檀发现,会和静语发生冲突,因为这已经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而是牵涉到堂主的威严。
      而且苏静语最近藏钱藏得越来越出格了。

      苏静言担忧的问:“师父没了,我们也不用出师[32],你藏这么多钱干什么,是想自立门户么?”
      “哼——”
      苏静语醉醺醺的嘟着嘴,掏出条手帕将那金镯子细细抹拭,擦得闪闪发光。
      “我算是知道了,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只有这钱啊,才是护身的法宝。”
      “我可不记得你以前这般爱财。”
      苏静语把金钏举了对着烛光照,越看越喜欢,从鼻子里哼了两声,说:
      “你记不记得经常在戏园子门口卖瓜子花生的那个老头儿,那天还被人踢一脚,滚到泥里的?”
      “记得,提他干吗?”
      “你知道他是谁?”苏静语冷笑,“十多二十年前,他可也是梨园里的名角儿,红遍了京城的人物,一提杨桂凤,有谁不知道的?”
      苏静言惊讶起来,谁能想得到,那样一个衣裳褴褛的小老头,从前竟然是颠倒众生的名旦?
      “你看看,落毛凤凰不如鸡,一想到我以后也有可能沦落到这个地步,我连觉也睡不着!”
      苏静语爱惜的把镯子贴在潮红的脸颊上。
      “这些物儿可就是我下半辈子的指望了。”
      苏静言叹一口气。
      “那你也不应该瞒着师兄啊,报告一声,也是你的本分,都是面子上的功夫,师兄也不会真要你的东西。”
      “那可未必啊。”苏静语冷笑着说,“班子里给的分红,可就从来没落到我们俩的手上。”
      “你怎么想得这么偏?”苏静言很惊讶,“这本来就是应该的事情。我们吃的住的用的,哪样不要钱?如今堂子里的光景,也就刚够维持而已。”
      “哼哼,谁说得准呢。”
      苏静语冷笑着,用手帕把镯子密密的裹了起来,塞到枕头下面。
      “静语……”
      苏静言现在才发现静语竟然对师兄有这么大的成见,想分辨几句,却恨自己笨嘴拙舌,不但说他不听,很可能还要被他反驳几句。
      “我知道,哥哥你一颗心全在师兄身上,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的啦。”
      苏静语的酒意涌上来,踢开了鞋子,爬上床。
      “我劝你一句,别太一相情愿了,趁年纪还轻,多存点银子傍身是正经……”
      苏静言还想说话,但看到静语一爬上床立刻便睡着了,只得咽下嘴边的话,叹息一声,替他拉上被子,吹了灯。

      一对兄弟,两样心思。

      [29]官中的
      指公用的。公用的行头,叫官中行头。公用的伴奏琴师和鼓师叫做官中场面。身价高的演员通常自带行头和乐师,都是自己花钱置办的,可见花消之大。

      [30]兔子
      对男同性恋者的一种蔑视性称呼。
      据说来自《木兰辞》:“双兔傍地走,安能辩我是雌雄?”

      [31]老斗
      《清稗类钞》:“伶互相语而指其所交之客,则曰老斗。”
      当时相公们称呼相好的客人叫“老斗”。不过我感觉这个称呼非常不文雅,所以没用。

      [32]出师
      《侧帽余谭》:“梨园子弟赚得缠头数百金,即倩人为赎身,谓之『出师』。”
      当时的相公都是卖身的,所有的收入都归师父,只有拿出一笔出师钱赎身出来以后,收入才算自己的,这笔出师钱,通常只有找相好的客人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第十三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