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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二章 ...

  •   萧玉檀睁开眼睛的时候,天才蒙蒙亮。
      侧耳细听,清晨冷冽的空气中,“咿——呀——啊”的喊嗓[27]声,飘飘忽忽的荡漾着,凄凄楚楚,在黎明前分外幽暗的胡同里此起彼伏,相互呼应,像眷恋人间不肯离去的幽魂在哭喊。
      要在别的地方,早有人骂起来了,但是这里是八大胡同,戏子的邻居也是戏子,因此心安理得的吊嗓子,不必在乎谁的脸色。
      每天早上听到这声音就知道该起了,这已经晚了,勤奋的早跑到前头去了,萧玉檀不是不想早起,只是昨天晚上出去陪酒,被灌了两杯,现在头还是晕的。
      他慢慢的起来,夏儿过来服侍了洗漱更衣,这才走到院子里去。
      院子里早已有了个灵动的身影。
      每天早上,他都是最早的。
      萧玉檀第二。
      还有一个,这个时候通常刚从被窝里爬起来。

      萧玉檀来的时候,苏静言正提着一杆枪,扮演英姿飒爽的扈三娘。
      只见他一边舞一边唱“……杀、杀、杀,杀得他无路奔血染马蹄……”(出自《扈家庄》)
      一杆枪,耍得上下翻飞,像活物一样,灵活自如的在他身边飞舞。
      萧玉檀赞叹的看着他。

      苏静言耍完一套枪,停下来喘口气,才发现萧玉檀站在旁边,一笑。
      抬枪,亮相。
      娇声道:“来将可是王伯当?”(出自《虹霓关》)
      萧玉檀也笑,道:“正是你家老爷!”
      随手从兵器架上拣起一杆枪,抬手便向苏静言刺去。
      苏静言笑个不住,举枪架住了,笑道:“看枪。”
      两人你来我往的打了起来。
      打完一套,静言的枪一翻一压,将萧玉檀的枪压在下面。
      静语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跑来了,在旁边打诨。
      拍着手,娇滴滴的叫:“夫人,杀呀,杀呀。”
      静言听到了,啐了他一口,回头对萧玉檀说:“师兄,你不愧是从小习武的,功夫真好,唱功更是比我好多了,难怪从前师父说,你不肯唱武旦是为了给我留口饭吃。”
      说罢,一双眼睛黯淡下来。
      萧玉檀摇头说:“那是师父吓唬你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苏静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站在一边看的苏静语就咯咯笑,说:“哥哥,你怎么不往下唱了?看你们那情意绵绵的样儿,我替你唱那心里话得了。”
      苏静言听他这一讲,马上知道不好。
      果然,苏静语说完,开腔就唱:“有一句衷肠话与你商量……”
      静言又羞又气,把枪一横就朝他扫过去。
      静语灵敏的一闪身躲过了,加快了速度继续唱:“……你若是弃瓦岗向奴归降……”
      静言更急,顾不得什么,挺枪就朝他追过去。
      静语哎呀的叫了一声,一路跑一路不歇气的唱:“……我与你做夫妻地久天长!”
      一边唱,还一边扭扭捏捏的做着身段,摊着兰花手,绕个腕花,将两只纤纤食指并在一块儿,叫它做个并蒂花。

      苏静言白皙的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他一向拙于口舌,从来争不过自己这个弟弟,当下也不说话,挥舞着手里一杆白腊枪,把静语赶得满院子的乱跑。
      苏静言脚上踩着跷,但跑起来绝对不比苏静语的大脚丫子慢。
      跷底敲在石板地上,咯咯咯咯的响,密集得如急雨一样。
      不一时,枪头已经在苏静语的屁股上戳了好几下。
      静语上窜下跳,大呼:“救命啊——”

      萧玉檀站在一边,笑得喘不过气来,直要拿手里的枪当拐杖使才站得住,嘴里还要唱:“丫环们准备下无情棍棒,等到来呀,着力打不可留情。”(出自《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这时,静言的枪杆子在静语的膝弯上一扫。
      苏静语哎哟一声叫,扑倒在地上。
      苏静言赶过去,把枪搭在他肩膀上做了个亮相,傲然道:“看你这梁山小小蟊贼,焉敢与你姑娘交战。”(出自《扈家庄》)
      静语抬手架住枪,作惊惧状,道:“好哥哥,打错了,你的薄情郎在那边呢!”
      兰花指一比,直往萧玉檀指去。
      苏静言循着那手指望去,正巧萧玉檀也正看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萍水相逢。
      苏静言望去,在萧玉檀幽若深潭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心房中的欢喜直要满溢出来,含情带怯,在眸与眸的交触中败下阵来,红着脸撇开头去。
      恨静语促狭,他转头对场边的小厮秋儿使了个眼色。
      秋儿侍侯了几年,戏文也早看得熟了,当下会意的拉了一把冬儿,两人过来把苏静语从地上提起来,左右搀住,念道:“王英被擒。”
      静语急了,喂喂的叫。
      苏静言忍着笑,手一指,道:“将王英吊在高竿之上。”
      两个小厮答声:“是。”
      也不理苏静语直叫唤,紧紧挟着他,拖走了。
      苏静言追在后面喊:“去换件衣服,看你一身灰。”
      见他们闹完了,萧玉檀才走过来,拿块帕子给静言擦额头上的汗,说:“别净跟静语闹腾,当心又伤了脚。”
      “才跑这点路,没事。”苏静言笑,不要他擦,接过来,自己擦了,把腿架在墙上,借着压腿,一边偷偷侧眼看萧玉檀练功,一双眼睛却时刻跟着他的身影,看着他在院子里跑圆场,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又快又稳,显露出他不凡的腰腿工夫。
      师父死后,刚养好病,萧玉檀就发了狠似的练功。
      既然是戏子,那自然就得唱戏;唱戏,就是戏子吃饭的功夫。唱不好,就要被这残酷的梨园无情的淘汰。
      可是没有了师父的指教,光自己练,太难了。这戏里头的关窍,还是真得有人提点才成的。因此他无论怎么练,都觉得不是那个味道,心里越急,练得越狠,练得越狠,却好象更不知怎么练才好了。

      萧玉檀一双水袖素练般抛洒开去,哀怨的歌声从喉间流水般淌出,犹如叹息。
      “偶然间心似缱,
      在梅树边。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
      生生死死由人愿,
      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一口气跟不上,竟呛咳起来。
      苏静言忙过来给他拍背,夏儿也赶紧倒了水来,静言接过,递倒萧玉檀嘴边。
      他用嘴唇试了一下,是温水,才开口喝了。喉咙正唱得热了,若是一杯凉水撞下去,伤得很,因此只喝温水。
      静言劝:“师兄,你不要急,唱戏都是水磨功夫,急也急不来的。”
      “我不急能行吗,”萧玉檀叹气,“如今师父一走,锦和的台柱子就塌了,如今没人撑得起场面来。我倒不是说我要挑班[27],自己有几分几两重我还清楚,但我怕的是班主要另请一位红人儿进来,人家眼里就未必容得下我们。”
      苏静言不知道师兄竟想了这么多,这才知道,他早不知道有多么忧虑,只是藏得深,不肯说出来罢了。只是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呢,当然,如果萧玉檀能冒起来,顶上师父的空缺自然是最好,可是功夫也不是一天两天能练成的,名气更不可能凭空涨起来,他虽然有这个心,却有心无力。

      一出戏唱完,萧玉檀移步走向下场门,便听见楼上官座中有高声叫好的声音,知道必定是座中的豪客想勾搭他。
      时下风气,旦角们都喜欢在临入下场门的时候,回眸一笑,对着附近的座客眉目传情,因此便有那“楼头飞上迷离眼,定下今宵晚饭来”的竹枝词,不过这样的事情,萧玉檀一向不屑为之,当下挑帘直直的走进去,头也不回。
      帘子落下,隔断外面一片留恋的叹息声。
      戏园子的后台里,静语侧耳听外面咿咿呀呀的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声说:“那个薛宝珠,论身段、论唱腔,哪里及得上大师兄你,要不是有蔡大人捧着,哪里轮到他唱压轴子[28]?”
      萧玉檀正在卸妆,闻言抬眼看了他一眼,说:“少说两句吧,忘了我平时是怎么教你们的了?别逼我打你嘴巴子。”
      他当家后,权威日重,静语实在有些怕他,便陪着笑过来帮忙,犹自喃喃的说:“我也就在你面前说,在外人面前绝对不说的……”
      萧玉檀叹口气,打发他走开,他不帮忙还好,毛手毛脚的,越帮越乱。
      觉得腹中饥饿,就叫夏儿:“拿点心来我吃。”
      夏儿答应了,忙去端了点心盒子来,又给他斟了杯热茶。

      过一会,赵燕如也下来了,见他妆都没卸干净就急急忙忙的躲在后台吃东西,摇头道:“怎么总这样,唱戏前就该吃点垫肚子,别老饿着唱。”
      萧玉檀小口咬着手上的莲子糕,一边吃着,口齿仍然很清楚:“老辈人都说了‘饱吹饿唱’么。”
      “吃点垫垫不碍事的。”
      “那不成,”萧玉檀把最后一口糕放进嘴里,“我就觉得我饿着唱得比较好,肚子里有东西,声音就发闷。”
      “就一场戏还能熬一熬,要赶场怎么办?如果要有几包堂会,就得唱一天了。”
      “饿不死的。”
      赵燕如不说话了。
      在某些方面上,萧玉檀偏执得跟他师父一样,对待自己到了严苛的地步。尤其在孙鸣玉死后,萧玉檀病愈回来唱戏,他就发现这个孩子像脱胎换骨了一样,一颗璞玉被粗暴的打磨了出来,令人心痛的光芒四射。

      萧玉檀边吃边听薛宝珠在外边唱。
      同在一个班子,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的底细都是很清楚的了。孙鸣玉在的时候,仗着师父庇护,薛宝珠只有妒忌他的份,可如今孙鸣玉一走,在班子里,薛宝珠和萧玉檀之间的关系就尴尬起来,不上不下的,各有各的好处,各有各的熟客,偏偏两个不相伯仲,却没有一个的名气当得起台柱子的位置,班主也十分为难,连压轴都只好让两个人轮流唱。
      薛宝珠虽然性情不好,十分娇纵,但是他有今天的地位也不是全靠客人捧出来的,自己也有点真材实料,他唱得不错,尤其做工细腻,萧玉檀有时也有些佩服。
      今天他唱的是《背娃》,他最擅长剧目,虽然此剧重在插科打诨,但是薛宝珠的做工十分精彩,把个乡下女子的形状演得活灵活现。
      萧玉檀看不见,可是也从观众的喝彩声中感觉到了,不禁说:“薛宝珠唱得不错。”
      赵燕如笑,“别羡慕他了,他也就能演那些乡村女子。你可别学他,他是一身村气,你却是一身贵气,演些深闺小姐、贞节烈妇很适宜,要演起村妇来,别人也只当是哪家的大小姐假扮的。”
      萧玉檀送过来一个白眼,“谢谢您的夸奖。”
      赵燕如大笑。
      萧玉檀吃了几块点心,觉得好些了,就准备回去。
      赵燕如问:“今晚没应酬?”
      萧玉檀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的问:“你请吗?”
      赵燕如笑,心里却暗暗叹息,如果是从前被这样取笑,萧玉檀必定勃然变色,可如今,却学会圆滑起来了,明知道是好事,应该为他高兴,却不禁觉得有些酸楚。
      静语跑过来说:“师兄,我不跟你回去了,有人请我去福兴居吃饭。”
      萧玉檀淡淡说:“那你去吧。”
      他自己不愿陪酒,但是却也不好拘管师弟,既然他自己愿意,萧玉檀也不好说什么。
      静语却没有想这么多,喜滋滋的去了。
      萧玉檀暗地里叹一口气,坐下来,对着镜子除下头面首饰。
      薛宝珠唱完下来了,不知有什么好事,脸上喜滋滋的,走进后台来,扫了一眼,又羡又妒,尖声道:“哟,好红相公,好大排场。”
      萧玉檀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桌子上自己刚用过的首饰盒子还未收拾,里面陈列着全套上好的点翠头面,是师父的旧物,足有四五十件,灼灼生辉。
      他牵了牵嘴角,说:“见笑了。”
      伸手啪的一声把盒子合上了。
      “赵三,收拾起来,回去了。”
      跟他侍侯衣箱的赵三过来应了是,指挥粗使下人把萧玉檀的衣箱抬到车上。
      萧玉檀道声失陪,也不看薛宝珠的脸色,走了出去。
      夏儿过来抱了首饰盒子跟在后面。
      上了车,车夫驾的一声,马车就轻快的驶了出去。

      [26]喊嗓
      就是吊嗓子,戏曲演员练声,锻炼发声部位。
      北平梨园竹枝词有:“袅袅莺娇响更高,梨园子弟不辞劳。若非日出东方亮,隔巷分明是鬼嚎。”
      可见吊嗓子是多么的鬼哭狼嚎。

      [27]挑班
      就是台柱子,戏班子里挑大梁的主要演员,在文中那个年代,就是大约清朝咸丰年,挑班的大多是旦角(也有少数是老生)。挑班的旦角不但要有技艺,还得有名气,才能招揽观众,文中孙鸣玉本来是锦和班的台柱子(他死的时候大概二十二三岁,对于挑班的台柱来说,其实太大了,但是文中需要么,而且真的十分优秀的相公,也有唱到二十以上的,那年代的相公红的时候大概十三四到十七八,很残酷啊),他一死,班里又没有可以代替的人,班主可能就会另请一位红相公搭到班子里来,玉檀就是担心到时候人家容不下他,因为过一年半载,他也会有能力争夺台柱子的位置,人家就很可能趁他还没冒起来就先下黑手把他掐下去,那时代梨园的斗争很残酷的。

      [28]压轴子
      例如,一场戏如果有五出的话,第一出叫作“开锣戏”,第二出名曰“早轴”,第三出称为“中轴”,第四出则为“压轴”,第五出称作“大轴”。当然,也不是绝对就是指一出,例如中轴子也有包括三四出戏的。
      压轴子,就是指整场演出的倒数第二出戏,现在有种误解,认为“压轴”是指最后一个,其实不是的,最后一出是“大轴”,但是大轴的时候客人通常就已经开始退场了,所以压轴是最重要的一出戏,通常由挂头牌的演员也就是台柱子唱。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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