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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日 雪中行 ...

  •   铁脚道人尝爱赤脚走雪中,兴发则朗诵南华秋水篇,嚼梅花满口,和雪咽之,曰:吾欲寒香沁入心骨。

      要说是舞伎,这女子面容也太普通了些;要说是杀手,她身板太单薄了些;要说是政客,神情太纯粹了些。
      她先行了礼,抬眼时目光虽不回避却也仿佛没有接触,令元山枕觉得自己虽是主人,这舞却不是向他敬献的。果然,从那一眼以后,她就没有再看过他。
      她的舞不婀娜,不轻灵,甚至不能说精彩。与其说是一支舞,不如说是一首偈语。
      舞者神情肃穆安宁,动作泰然自若,起时翩然欲去,承时行云流水,转时白色裙裾似绽出飞花一片,末了又似从未舞过一般仍是静静立在那里,脸上仍是那旁若无人的样子。
      分明在她腾挪回旋之际见她一侧脸颊一个酒窝昙花一现,眼神中有过柔软。
      他招她上前:“你叫若兰?”
      女子抬头,眼中忽然锋芒一闪。
      元山枕侧脸堪堪避过袖箭,箭尖还是在他颧骨划出一道血痕。
      女子一招未得手,抽出腰间软剑飞身就往上递。
      只见那苍白书生举起案上酒杯不慌不忙格挡,俊眉竟震得虎口发痛。左右侍卫此时已拔刀相向,只待丞相号令便可将她拿下。她不管不顾,剑尖一点左手手刀借势就劈向他脖颈。
      她每一招发出,面目间那层昏暗便加深一层。元山枕已看出这是一个身患重疾的病人。但她清晰明亮的眼睛和拼尽全力的出招却叫人无法大意提防。相比百般掩饰病态软弱的胤,她却再强健不过。
      他运三分力,徒手接住手刀,同时弹向她右手手腕。忽然他感到她的左手正在扭曲变形,就在这一晃神间,她右手一躲,不顾自己左手受制、中门大开,竟是不依不饶右手一翻将软剑滑向他颈项之间!
      这时她左侧身体已经开始颤抖,他刚来得及用左手腕上金镯格开软剑,她便倒了下去,抽搐着渐渐失去意识。她倒地时那眼神和他父亲弥留之际一样,看不到痛苦,看不到恐惧,亦没有了执着,有的只是顺从,这是被天神接去的人的眼神,已经不属于这世界的人的眼神。

      夜澜很少做梦。近来却连做三天同样的梦。梦里她在芙蓉浦,半身浸在水中,周遭湿气重重。她不断拨开遮天蔽日的荷叶想找一朵含苞未放的芙蕖摘来送人。脚下淤泥似乎缠住双足无法前行,她每每欲要发力,便惊醒过来,气息错乱,冷汗淋淋。
      “梦入江南烟云路,
      寻遍江南,
      不与离人遇。”
      梦醒时月光皎洁,她走出屋外翻上屋顶坐着。春雨里院中梨花簌簌掉落白色花瓣,像雪。
      她想起她曾见识过的真正的雪。真正的雪不是柳絮因风飞起,而是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件事。
      那是五年前,她去北燕大营刺杀一个少年。那少年据说是祭司所指的相国之才,本也是世袭的爵位。燕军原因当年大旱士气不振,只因这条神谕纷纷打起精神。师父受人所托命她刺杀这个元姓少年。
      她用手接住一片雪,看着六边形的冰晶转瞬消失无踪。
      帐中炭火几乎要灭了,几支烛火黯淡地照亮一隅。一个妇人守在床榻边照顾着一个男人,男人看上去不过中年,却须发斑白,面如土色。一旁暗处抱膝坐着一个瘦弱少年。
      夜澜无声地从帐外走向他,忽然她看到少年脚边放着一只粗碗,碗底还留着一点稀薄的米汤。
      她停下脚步,默默退了出去。
      暗器袭来,夜澜回身以匕首挡开。来人徒手相搏,夜澜只觉自己每一招都比她慢,连匕首都没能拔出来,便干脆弃了招数,放缓节奏,竟周旋过了几十招。
      “好功夫。”妇人说话时人已荡开丈许。
      夜澜不回答。
      “我是夜泠。”
      十二年了,燕国种地的壮劳力都从了军,南北对峙不见分晓,土地却越来越荒废。加之游牧部族不时骚扰,整个国家在战争中越陷越深。一切尚未开始时,夜泠已经替白暗奔走了几年。从街头收集情报的女童到不世出的少女杀手,直到她来到北燕行刺现在成为她丈夫的人,她才忽然想起她最好的青春都用来替人酝酿了战祸。
      男人没有捱过三天。夜泠办完丧事,将儿子托付给族人,寻到机会和夜澜一同往南走。
      夜澜按她嘱咐在殇阳关呆了一个月,回到天启就见到师父头颅挂在城墙。她暗中寻找,同门再无踪迹。她在丞相府守候了几日,见一切平静如常,便随便寻了一份商船的差事,只愿前尘隔海。

      父亲去世的那一年,因连年旱灾燕国上下谈不上一个饱字。元山枕十五岁的年纪停在十二岁的身体里,但他的心却在一年间长了二十岁。
      那个女人倒地时的样子和祭祀传达神谕前的样子很像,一屋子侍卫下跪祷告,他就势将她带到别院,直等到她醒来。

      俊眉昏沉中回忆起风陵渡的驿站。夜澜赶来拦她。她原本手段高明,深藏不露也是难为她。
      她们心意相通,又何苦对峙。
      “即是如此,”夜澜取下洛云百年玉佩抛将出来,在俊眉转身时,以迅雷之势上前拔出她的佩剑,运十足力将玉佩砍为两半。被划开的玉佩之间,夜澜看见梁俊眉惊愕的瞳仁中倒映出自己一张冷漠的脸。
      玉质温润,这一剑快到悄无声息,劈开了两个人之间那微薄的缘分,岁月从此一往无回。
      俊眉没想过会看到夜澜动手。是啊,她那冷漠的表情和她的身手,若不是近在眼前,她还差点忘了她本就是个杀手。生离死别,她看得比她多,她又有什么可担心,有什么可眷恋的。
      夜澜俯身拾起两块玉石,将其中半块递出来:“留个念想。”

      元山枕持着舞女随身带着的半块玉佩,慢慢从胸口掏出娘留下的,两者就这样合二为一。
      他两年前曾去过南边一次。按照娘的指示与严家的人见了面,也暗中探访了明丞。严氏极其低调,连行事格外小心的明丞都比不上。可是他唯独只觉得排行老七的男子有点意思,虽然比他大不了几岁,倒是已经发福,笑起来眼睛眯起,令人捉摸不透。他因此与他走得近了些。
      游历扬州时,在一间衣裳店给族里最喜欢的阿妹订了件白裙,谁料收到雪姬飞鸽传书说娘病危,赶回去只见到最后一面。
      “阿山,也许以后会有人带着另半块玉佩来帮你。你一定要善待她。她不像娘,她不喜欢杀人。”
      阿妹后来封了公主,远嫁草原耶律氏。那件白裙便永远留在南国再也用不到了。

      “你知道我们怎么一天天走到这里来的吗。”元山枕的侍妾雪姬带俊眉在府里散步。北国的房屋和大院格局与南方不同,摆设和植栽也是不同气象,俊眉不自知地看得饶有兴致。也没有在意雪姬的说话。
      雪姬见她一派悠闲像是来玩儿似的,又道:“你们那儿的严家与九王、明氏与太子,现在是怎么个格局,你可都清楚?”
      “你早上叫人拿来的干酪,我特别爱吃,能不能,再拿些来?还有我畏寒,有厚重些的素色外衣,也劳烦夫人给我送一套吧。”梁俊眉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漫不经心交代着。雪姬一一答应,又耐不住性子还想探她虚实。
      白衣女子忽然看着她说:“我既答应了来,便不会走。元先生既救了我,想必也不会为难我。我要干些什么,全看你们安排。至于你说的这啊那的,我觉得,很无聊。”

      元山枕夜里应酬回来,一身酒气跑到俊眉住的屋子吃宵夜。俊眉也没有吃的,就把剩下的干酪拿出来。他看上去瘦瘦的,倒是吧唧吧唧全部吃下。
      看着白衣女子抿着嘴瞪着眼的样子,元山枕抹了抹嘴,哈哈大笑。“我还你一件礼物就是。要啥?”
      白衣女子收起小气的样子,垂下眼睛。渐渐哀伤浮上面容,“我要查一桩旧案。”倒像是心底多年旧事。
      五日后,元山枕叫俊眉随他去刑司。当年因买卖军情被胤军百夫长撞破而在蝇城外杀人灭口的人押在下面,顺藤摸瓜抓到的最高守军将领也一并跪着。
      裹在银色狐裘里的女子待审讯完毕,以巫女的身份请求神谕以作审判。她用流利的燕话问道:“你们借用战事发横财领虚功,杀害无辜,视人命为草芥,我问你们,你们可曾后悔?”
      “乱世谁悔?”有人愤然昂首,也有人只是低头不说话。围观者有人不忿,亦有人同样沉默。
      巫女站起来,“不说话的人,关起来。”
      她转头看了看元山枕,他对她吐了吐舌头。那将领必定也是他本来就要除掉的人,余下的他并不在意。
      “不悔者,祭鹰神。”

      “就是这里?”
      “是的姑娘,这是这儿最高的地方。”
      梁俊眉慢慢爬上楼顶,向着南方立了许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日 雪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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