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日 续命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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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日以五彩丝系臂上，谓之续命缕，辟兵及鬼，令人不病。
严七近来颇忙，派十八来看看俊眉。玉蟾给开了门，招呼他去后院一起拿芡实糕出来吃。还没走近堂屋，就定住了脚步。
“我死掉之前，你能嫁出去吗！”
“你以为我随便就能嫁人吗！”
“那你以为我会随便死掉吗！”
玉蟾和十八缩头缩脑后退着，轻手轻脚回了后院。玉蟾将芡实糕分着给十八，一人一块地吃着。
“从小就这样，一个人嗓门大了，另一个就吼起来。”玉蟾见十八吃完一块，又给他一块。“大姐在这世上除了爬虫，就只怕二姐。”
“我大姐说，”玉蟾咽下一口芡实糕，又拿一块给十八，“我二姐脑袋里想的事，不是我们这种小鼻子小眼睛的人能明白的。”
十八待两个女人静下来后，示意玉蟾去陪俊眉说话，自己则去找玉螺。
“她从前在洛云书院，潇洒来去，恣意江湖，挥毫万字，一饮千钟。现在要她为保命束手束脚，做一个废人，她如何不痛？”
原来玉螺都明白。不过“潇洒来去，恣意江湖，挥毫万字，一饮千钟”听着特别像是俊眉原话，好像是公子停学时俊眉写给他的临别赠言。长姐如母，当年的梁玉螺也不过是二十来岁，却是已经为两个妹妹操了多年的心。她豆蔻年华许配的男人从军打仗，不幸战死，夫家以一支金钏作为补偿，她亦甘愿独身至今。
十八说道严七有意安排俊眉跟随一位游历江湖的隐世神医去东海寻找草药，大病或可得治。“梁姑娘自己也有此意，只是她不放心您和小妹，开不了这个口。”
玉螺凝视十八，眼眶慢慢红了，强作镇定道：“如此甚好。替我谢谢严公子。他对我们眉儿再义气不过。”
“还有一件事，公子想请您帮忙。”
俊眉和夜澜去芙蓉浦坐船。
俊眉给了船家一两银子，将船摇到了湖心。夜澜叹道：“在船上这么久，还没看到哪个人摇船比你好看的。”“哈哈，你要是从小就三不五时来坐船，这姿势也错不了。”俊眉回头笑道。她今天穿了那件月白花朵的裙子，长发编了个松散麻花搭在肩头，近在眼前却是翩然欲去的姿态。夜澜眯起眼睛。
“冷吗？”俊眉缩着身子走到夜澜身旁，将船舱里的坐褥铺开，轻轻仰面躺了下去。
夜澜也学着她的样子躺下。两人并肩躺了一会儿，俊眉心中安宁，觉得如果棺材是这个样子，那就这样故去也很美好。
“嗳。”夜澜唤了一声，“冷倒不冷，不过就这么来睡觉，缺条被子。”
俊眉笑一声，抬手运气用凤眼骨在船篷上一戳，换作掌力一拍，拍出一个小孩儿巴掌大小的破洞。她小心将碎片丢开，挪了挪脑袋：“送你个礼物。”
怪道她要给一两银子，这人真的是个怪人。夜澜慢慢将脑袋凑过去，从那个破洞中，看到一小块墨色天空中闪烁着点点星辰，仿佛触手可及。
两人的脑袋凑在一起，贪看这微小的只属于她们的风景。俊眉呼吸着空气中夜澜近在咫尺的气息，轻轻闭上眼睛，侧过身用额头贴了贴夜澜的脸颊。她的脸好软，好暖。
夜澜侧过脸吻上了她的额头。她以为这就够了，这就是她夜澜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了，却抵不住胸臆中忽然翻涌而起的一股巨大酸楚。这强烈的酸楚猝不及防也无可阻挡。
四岁全家死于文字狱，她被师父救走，天赋异顮，十八岁成为白暗最优秀的杀手。
她云淡风轻没有起伏的叙述终于在女子手掌抚上她的面颊、用一种死生不复相见的眼神凝视着她的时候被打破。
“我初见你你明明会武功，我硬替你出头你却骗我到现在？”梁俊眉起身一脚踢翻仓中几案，跃出船舱。
她轻功本就不好，那天泛舟游人又少，她找不到落脚点，终于掉入水中。所幸落水处水深尚浅，她折腾半天终于爬上岸，白色衣裙尽被污泥然脏，一头一脸全是水，狼狈不堪。
夜澜望着船篷顶上的破洞，想起她和夜泠一同赶路回天启时，夜泠问她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她说大约是小时候在家里玩。夜泠说：“是啊，一点点的快乐赚我们活了一世。”
“老实说，若不是那张楠木桌，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你。”严七道，“那是你家中旧物吧？”
人若是要有个念想，就不可能不留下蛛丝马迹。
“我大师兄是你杀的？”
十八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说他愿意替你们每个人死一遍。”
“但我们不是刑吏，我们不折磨人。”严七说道。
夜清要用他的刀刺自己六下，十八不忍心，便了结了他。
夜澜的眼睛眨了眨，桌上的烛火一动。
“从那以后，我家里要我剿灭白暗余党的命令，在我这里，改了计划。”
“那么我师弟呢？”
“我见他们资质平平，又鲁莽草率，本欲叫他们跟着十八学学，谁知他们非但不肯，还要伤我性命。”严七叹了口气，十八倒没什么表情，只是往前凑了凑，说：“你两个师姐我一直没有找到，料想你来找我们，是已经见过她们了？”
夜澜并不理会，又问：“我师父呢。”
严七慢吞吞地说：“那倒与我们无关。听家里说，早年白暗有一位厉害的女子，她是唯一打得赢你们师父的人。”
夜澜心下如明镜一般。她不想关心这几股势力之间的事，她为她大师兄难过，但她早知道他们所有人都有这一天。没错，夜泠杀死了师父，摧毁了白暗；她的师兄弟人去刀钝；她的师姐们早在上次见面后想必已决心退隐江湖，与她不同的是，她们试图先了结一切。
离别钩不是十八送来的，是她们自己送来的。隔着布包，都能闻到离别钩独有的鲜血润泽后的杀戮气息。师姐以离别钩与她做了最后的告别。她的眼神扫向十八。
“你是不是奇怪十八为何还在？”
夜澜点了点头。
“你知道十八为什么叫十八吗？”
夜澜心念模糊间一动，见桌上烛火突然乱动一阵，已然了解了可怕的事实。
“不止一个十八。”
“你看，我说过，她挺聪明的。”严七笑笑，这话也不知是说给几个人听的了。
“你知道我在俊眉家第一次看到你，不，当我看到俊眉替你采了桂枝时是什么心情吗？”严七的脸上忽然笼上了一层怨毒。
夜澜不说话。她怕是杀不光他们所有人了。
“你想我怎么样。”良久，她开口。平淡过了这几年，她已经很知足。有人会写字给她看，带她去吃饭，送她回家，接她下船，这不都是赚到的吗。
严七不理她的问题，继续说：“恐怕她那时自己都不知道。可你是知道的。”对生无可恋的梁俊眉来说，夜澜成了活下去的盼头，严七早已了然。而夜澜对梁俊眉心无旁骛的关心，大概只有瞎子看不出来。
严七想保护梁俊眉。他没细想过原因，他只是认为这是他的责任，这与他的宏图大业并不矛盾。他希望俊眉活下去。他给张医官送了好几次名贵的药材，却被告知这些都没有什么大用。
他不知道自己是恨夜澜，还是恨他这盘棋筹谋得太早，连棋子是谁都到最后才知道。
“你想我怎么样。”夜澜对严七的话置若罔闻。
“我会安排你去徐州，在舒县好好过你的日子。你的事，你自己告诉俊眉。”
“你想我怎么样。”梁俊眉往后一靠。
“想你去刺杀元丞。”
“北燕元山枕？”
“我知道你不喜欢江湖，我一直想保全你的清白。”
“在洛云书院待了那么多年，最大的收获是，有次听一位先生说，这世上三样东西千金不换：杯中的酒、身边的人。”
“还有一样呢？”严七没有听太多课，跟那些老师就更没说过几句话。
“梦里的花。”
见她眼中流光闪动，从不承诺的严七说：“我许你一个新胤。”
“好。”俊眉举起面前的空杯，碰了一下严七面前的青阳魂。杯子发出清越声响，“我这辈子吃酥蹄的配额都让给你了”，余音未绝，白色衣角已经飞出门框。
严七看着酒坛，俊眉举过的杯子已经被她放回食盘中，像是不曾有人来过。
那个曾经雌雄未辨勾肩搭背的少女，从今而后是再也见不着了。
他将整坛青阳魂捧起来。
夜澜追到风陵渡。她不甘心她也舍不得。
知道早晚有这一天，但这一天，不应该是这样的。
严七需要的人，难道不该是她。可那玉佩、那支箭，谁又能说不是天意。
你只当我无知无畏出手相救，我却看出来你若是愿意大开杀戒，他们根本讨不了便宜。可你不愿意。
我以为我是过客，举手之劳撞破你的窘境。却不知将你带入了更大的窘境。
我不愿意再杀人，即使为了你，我也不愿意。
可是你若身死，我又与谁去一世安稳？
今日永诀，我将亲手解开你的窘境，以我清白，换你一世安稳。
我若杀人，不为大胤，只为你。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日 续命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