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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日 无弦琴 ...

  •   陶渊明不解琴,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常抚摩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春天整个扬州都飘着柳絮,船就在飞絮中一日日靠近埔州。到了埔州之后,反而不见了那么多柳树,据说从前有一位知州认定扬州水边植柳的习惯太俗,在扬州最东的埔州便特立独行,以西郊的杜鹃、芙蕖为盛。
      落船那日大家都很高兴,在港口大吃一顿,大白天就去沽了杏花春坐在埠头分着喝。船上禁酒,许多人都趁此机会敞开了喝。严格来说,夜澜虽然被拉着喝过好几次酒,还是一个不会喝酒的人。
      船长这次生意做得顺利,见大家开心,便命人到杏雨楼买了几坛青阳魂来尽兴。夜澜见酒盏送到眼前,便也就缓缓饮尽。她还记得上次去吃酥蹄,俊眉望着邻桌羡慕不已的样子。酒那么苦,那么冲,喝了以后人还糊涂,她不懂。
      青阳魂以烈著称,夜澜饮罢一盏,加上先前较为甜糯的杏花春,人已经晕了起来。这晕眩与从前在船上的晕眩不同,没有摇晃的感觉,而是不同的魂魄在自己身体里驻留又穿过的感觉。
      船上的人由于长期不饮酒,多半酒量不大,这时已经有人大笑或大哭,有人开始唠叨,有人不发一言,几个清醒的人就停下来观望守护着大家。
      夜澜慢慢站起来,觉得脑袋沉沉,身上却仍是灵活有力的。她的动作从一跃而起到埠头旗杆又旋转飞身而下开始。
      她将一套剑谱舞毕,微微发汗。抬手才见手中空空如也,却并不是握着什么的姿势。春风一过,酒意散去一半,心中只觉痛快。忽见远处一个白得晃眼的影子,她不假思索笑着迎了上去。

      梁俊眉搂着夜澜的腰慢慢走着,听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这次航运中的趣闻轶事。见她面色微红,在夕照中镀了金光的睫毛闪烁着,嘴角时不时牵起天真烂漫的笑意,知她是酣了。她馋青阳魂很久了,哪怕是杏花春也尝不了,此刻抵不住凑到夜澜唇边深吸一口气,心下大为满足。
      夜澜恍惚见眼前一个酒窝绽开,忽然就忘了正在说的话。怎么到的种了兰花的小院也不记得,只记得有人用热水替她细细擦了脸和手,解开她的发带,替她理了头发轻轻绾在一边,又笼上被子。在笛声中,她枕着谁的腿舒服地躺着。

      “姥姥,霜还的冬天好冷啊!”
      “丫头,那你想去哪儿啊。”姥姥拍着她的头,她的头枕在姥姥腿上,觉得全身都不冷了。
      “哪儿没有冬天?”
      “听说埔州冬天短,都不必烧炭哩。”
      “那我长大了要去埔州!”

      俊眉一曲吹毕,轻拍着夜澜的头,见她鼻息渐沉,忍着左手酸痛,又从头吹起《露未凝》。这是一首霜还民歌,在书院时听过多次,不知为何,见夜澜一支舞,想起了这首曲子。
      你知道吗。这么久了,我最开心的时候,是看到你这么开心的时候。

      夜澜起来的时候,身上暖暖的,榻上一股淡淡的香味。她看到几案上放着水,便端起来喝了两杯,轻晃脑袋,四下里却没见俊眉。
      一侧书房里有忽明忽暗的烛光,她走进去,见白衣女子伏在书桌上睡着。一本书册摊在她手下,夜澜轻轻翻了翻,是《素问》。一些纸页上还写了密密的笔记。
      她借着烛光看她。她睡得并不踏实,眉头紧锁着,鼻尖还渗出虚汗。
      夜澜将俊眉抱到卧房,运气替她双手过血,又以内力灌注穴位,俊眉才舒展了些,侧身睡实了。
      她倚在床边守护至天明才离开。

      那日玉螺一早去乡下收租,俊眉叫来夜澜一起吃饭。她觉得精神不错,叫玉蟾陪着夜澜,自己在厨房做菜。执起锅铲,心念一动,走到后院,将铲做剑,依夜澜那天的动作舞了起来。她本就不太会跳舞,加上左手不能配合,一遍下来很是费力。正要取意忘形另舞一遍,左手忽然抽筋,渐渐蜷曲成不可思议的样子。她慢慢坐倒下去,半个人都抽搐起来,手和脖子疼得不知所措,嗓子发不出声音。
      她躺在地上望着天空,有一瞬间疼得皱起眉头无法可想,但渐渐所有感官都迟钝了,好像要与世界告别了。
      这一日阳光正好,微风不乱,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的好日子。她胡乱想着,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醒来时一边是夜澜,另一边是玉蟾。玉蟾跟夜澜说,姐姐,你的手。夜澜说没事。
      俊眉转头看见玉蟾抓着夜澜的手,夜澜虎口处渗着血,似乎伤得不轻。
      玉蟾又坚持,姐姐,你的手。声音带着着急。
      夜澜只是一味盯着俊眉。
      “是啊,你的手。”
      俊眉也想说。
      但她说不出话。想去抓夜澜的手看,也动不了。
      她仿佛睡中醒来,身体却没醒。
      她焦急等了片刻,终于开口道:“你的手。”

      趁着夜澜去请张医官,俊眉把玉蟾的头靠到自己肩上。
      “玉蟾,你不怕吗?”俊眉回想自己当时的样子已经很难看,若是晕死过去后鬼上身一般的,肯定更吓人。
      “不太怕。”玉蟾若无其事。
      虽然家里有什么大爬虫从来都是玉蟾去抓,随了爹。但是这样的情形这小姑娘也是浑不怕的,是不是可以考虑送她去学当接生婆之类。
      玉蟾蹭了蹭俊眉,说:“看到小叶姐姐把手伸给你的时候,你把她咬得那么重,我倒有点怕了。”
      玉蟾说到她们听到后院鹦鹉叫,赶到后院见她倒在地上翻白眼,夜澜二话不说便把虎口送进了她口中,果然她立即就咬住了夜澜的手。
      “二姐,我当时想,到底什么事你那么气她啊?”
      玉蟾忽觉额头一湿,伸手抹了抹,又被二姐搂得紧了些,听闻她叹了口气。
      俊眉现在想起第一次发病后自己嘴唇咬破,当时全没当回事。
      她嘱咐玉蟾今日之事不可告诉玉螺。玉蟾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总觉得要被大姐骂的。”
      姐妹两个互相吐了吐舌头。俊眉笑着摸摸玉蟾的头,叫她去厨房拿些芡实糕备些茶水出来给大家权做午饭先吃。
      她自己走至廊下将鹦鹉链条解开。“谢谢你啦。”
      “你好你好!”
      俊眉笑着将鹦鹉抱下来,口中说声“再见!”一边运足力将它往空中抛去。鹦鹉扑腾两下险些落回屋顶上,最终还是顺利飞走了。
      清丽明媚的晴空中她看到莺莺的笑。她那时的笑是真实的,虽然眉间那丝叫人心疼的苦涩从未消失过。
      “人间之福如籽粒之大,今朝有糖今朝甜呗。”

      “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洛云书院百年玉佩,只我那一届有。”俊眉将玉佩放进夜澜手中。之所以会认识你,也全是托它的福啊。“意思是,它在我在。”
      “好。”夜澜将玉佩在腰间挂好。
      两人并肩走着,午后的街上安安静静。是夜澜一直想要的日子。
      俊眉抬头望细碎阳光透过新叶洒下,又低头望斑驳石板路面。“如果有来生。”
      “你就把和我在一起当作来生吧。”
      俊眉侧脸又抿出了酒窝,俊眉的酒窝浅,她无论心中快活还是酸楚,这个酒窝都会出现,夜澜明白。

      夜澜又要出航了。这次她会跟船长说好不再回去。船长定会不解,天启似牡丹,没有人会怀疑想到天启定居的人;但谁会为了“梦里芙蕖”留在埔州?
      出发前夜,她将床底暗格中的东西取出来看了一遍。三把短刀放在一边,这次回来楠木桌上出现的一对离别钩放在另一边。
      她拿起腰上挂着的玉佩,和夜泠给她的半块玉佩比对了一下。果然玉质虽有细微不同,“洛”字却是一模一样。
      她将短刀一一抽出,嗅了嗅,又反复看了,才放下。与短刀不同的是,离别钩是按夜涟夜漪的习惯仔细包在粗布中,绳结也是她们的特殊结法。她没有解开布包,只是将手覆在上面,闭了闭眼睛。
      离别钩是一种传闻中极厉害的武器,它钩住了哪里,哪个部位就要和你离别,若是钩住了脖子,你便要和这个世界离别。然而这两个女子离别了离别钩,她们是为了永远相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日 无弦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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