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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日 三笑图 ...

  •   惠远禅师隐庐山,送客至虎溪即止。一日,送陶渊明陆静修,与语道和,不觉过虎溪因大笑,世传三笑图。

      在家休养的时日每一天都拖得很长,每一餐都吃得一样。俊眉有时候替玉蟾梳辫子玩儿,玉蟾头发柔顺好弄,不像她头发硬。她左手不得力,到最后总是玉蟾反过来给她梳理妥当,再自己重新梳好。
      那日俊眉打开一个抽屉,里面放着些旧文书,还有一个小药瓶。
      她取出来,拉下衣衫,右手捻了一抹反手往肩胛骨的伤口上抹。
      后来这渐渐成了一个习惯,她开始偶尔想起来才抹,最后变成每日一用。
      一日她沐浴后闲闲取一面铜镜一看,那道三寸长的刀疤已然不见踪影,像是从未有过。而那两个字剩下的痕迹,也几乎隐没了。她定定望了一会儿,脖子酸痛转回头去,竟轻笑出声。这舒痕胶,看似一门极好的生意啊。

      好容易盼到夜澜所在商船途径埔州,俊眉跟她提起这桩生意。
      夜澜吃着饭呛了一口,“这药药方里有一种兰草,三十年一开花,这瓶是我最后一瓶,没得生意可做。”
      她看着俊眉失望的样子,兀自好笑。
      饭后俊眉拉着她去书房写字玩。
      “张医官叫我多练练左手写字,给你看看。”俊眉取出一张花笺,上面的字若不说破,很像是刚上书院的孩童的字,一笔一画,认认真真。
      夜澜吃了一惊,默默看了会儿字,夸道:“以假乱真了。”
      那花笺上赫然写的是,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很久以前她认识一位灿若艳阳的姑娘,那姑娘曾照亮她刀尖上的路。可是姑娘活在明面上,她却活在暗影里。从来姑娘要嫁天之骄子,她要去完成她不想完成的任务。她的任务比起姑娘的终身大事轻而易举,她却一点不想去做;姑娘的终身是一条辉煌却复杂的路,姑娘却不辞辛苦定要去走。
      她平生第一次去了酒楼,不胜酒力,随手在飘至窗边的梧桐树叶上写下了那四句诗。树叶立即被风吹走,她只依稀见到有一位小姑娘捡起来蹦蹦跳跳地边玩边走了。
      夜澜捧着花笺,隐约感到很多时间倏忽而过,细想来又不知到底流逝的是什么。一切那么理所当然,但又那么叫人不甘。
      她本不应与她再有往来,但却竟然不知哪天开始会去她家吃饭。她那长姐到今日还当她是个船娘,小妹见她总是粗衣劲装还总稀里糊涂叫她“小叶哥哥”。大约因为她爱看她始终一袭白衣,也大约因为她总带她去吃些好吃的。

      俊眉带夜澜去杏雨楼吃酥蹄。两人吃得顾不上说话。
      这也是她当年和严七缔结友谊的地方。望着刚出炉油灿灿香喷喷的酥蹄,偶遇的同窗少年和少女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吃么?”

      “俊眉,若有一日我娶亲,你会不会觉得我疯了?”
      “怎会?我给你当伴郎。”
      ……
      “若穿裙装,加收一千两,黄金!”
      严七想起这段对话,又好气又好笑。
      天启的酒楼装修比起埔州要豪华不少,然而看在严七眼中,也就这么回事。埔州风物妙就妙在少一分则简薄,多一分则浮夸。他摇了摇头,吐出两个字,“太多”。
      十八闲闲抱手站在后面,此刻凑上前问:“公子是说这茶点,还是木雕花,还是暗格中的刀斧手?”
      听他这么大喇喇地说出来,躲在暗格中的十人不由叫苦。
      “我是说这皇城里的品位,”严七提高了点嗓门,“就是哪儿哪儿都太多。”
      环佩声响在推门声之前。一位气度不凡的少女带着一名侍女进了房间。她容颜有一种光华夺目的美,身上衣饰看得出已极力简化,却仍旧透出不可掩盖的贵气。连那容貌毫不逊色的侍女都带着一种不可亲近的华美气质。
      十八看得眼睛有点发直。
      那侍女嫣然一笑,正如艳阳般明亮的双眼扫了一眼十八,对严七道:“公子说笑了,我大天朝祥和富强,天启作为皇城,自然热闹繁华,尤其像公子这样的商人,向来应该只嫌不够又怎会嫌多?”
      严七笑道:“素闻明右丞清廉有节。若以天启的繁华论,丞相千金出门的排场确实素简。不过看在边陲的将士、城门外的乞丐、西京地震的难民和北境旱灾的农人眼中,就不知作何感想了。”
      明焰略显出不耐的神色。
      “哪朝哪代没有天灾,又有哪城哪寨没有人祸。是公子将这些难免的事,看得太重了罢。”
      若不是她爹言及她与太子婚事已近,国中最富庶的人家之一要来攀附,她真懒得和这些人打交道。装作忧国忧民的样子,还不是挖空心思要发财。
      严七笑意更浓:“那,你也别把这事看得太重。”
      他话音未落,也未见十八出手,少女脸上一凉,再一摸面颊,竟是已有两道长长的伤口,鲜血涌出,少女尖叫一声,立时晕了过去。旁边侍女扶住她,惊惧无比地低声喊道:“还不快出来!”
      暗格中埋伏的十人应声出现,却没有一人敢动手,眼睁睁看着严七伸手在侍女脸上拍了拍:“明小姐,十八手快,我呢,嘴快。如果我们的风流太子知道他的准太子妃容颜已毁,不知是会伤心欲绝,还是会另择佳人呢?”
      十八仍是闲闲站着,只是眼神随意扫了扫周围的人。他们都已经僵在原地,无法发难了。

      严七和十八从酒楼出来的时候,那一屋子人还愣在原地。
      “你到底认没认出来,你划的那个是不是明焰?”
      十八摇了摇头,“我当时在想一位小鼻子小眼睛的姑娘,没集中分辨。”
      “那你还不谢我给你补了一刀!”严七想起他用小刀尽量迅速地划过侍女面庞时她的绝望。甩了甩脑袋,努力回忆起另一张素淡却看不到恐惧的面庞。“你觉不觉得吧,不要那些玉石啊金簪银钏儿啊,明月珰啊玳瑁的,有时候女孩子光绑一根发带反而好看。”严七比划半天,最后也只叹了口气。
      十八看了看他,学着他的样子也叹了口气。

      明焰摸着脸上的伤痕,惊惧未定,又悔恨不已,末了还是苦笑一声。就算她和侍女互换了身份又怎样,她安排了刀斧手又怎样,到底还是她小看了对方。
      而最倒霉的是,在白暗一夕之间消失之前,她已经把最后一瓶舒痕胶送给了夜澜。配方中的一种兰草三十年一开花,真是天意。

      船队在埔州只留一日,便要往北回溯,这次的航程将一路经过天启直至青州风陵渡后再返回扬州,容不得懈怠。夜澜从俊眉家回到住处,打算早点休息,明日天未亮就要去港口,整个扬州的货物都将在埔州港口集结上船。
      家里只有一样东西是她自己置办的,一张旧楠木桌。经久使用的桌面上泛着油光,纹理结节处也积了擦不干净的灰泥,商船伙伴帮她从旧货集市将这张桌子搬上船时还说,叶总管吃穿用度都这般节省,将来和谁过日子那人都有福啊。
      这张桌子上现在放着两柄短刀。
      夜澜拿起两柄刀看了看,蹲到地上,从床下摸索着打开地板上的一块木板,将刀放了下去。木板下还有一把稍长一点的刀,和半块玉佩。夜澜合上木板,在床沿坐了会儿,看天边渐渐笼上霞光,便躺下睡了。
      刚到船上时常常吐得不行,好不容易到了陆上吃了东西,回到船上又全吐出来,她一度不敢多吃,对食物也不再有判断。有时在陆上多待几天,她就用来睡觉,虽然总还是能感到一阵一阵的波浪,在真正的晕眩和幻觉的晕眩中入眠已成习惯,逐渐没有分别。
      她第一次在桌上见到夜清的刀,除了把刀和夜泠留下的玉佩放在一起,什么也没管。因为什么也不想管。她梦到师姐和师弟并肩站着,满脸狐疑望着她,她什么都不想解释,但一转身看见师父。师父像从前一样责骂着两个师弟武艺和脑瓜都没长进。最后一次见到师父,他的首级和不认识的头颅一起挂在城墙上,告示称西京悍匪云云。
      醒来时天空仍旧漆黑,她觉得身上黏,起来烧水洗澡,换上一身青布衣服,坐在门槛等头发干。一阵花香飘来,她慢慢起身闭门,漫无目的走着,直走到一座宅子门前停下。她悄然无声两个起落,到了一个种着兰草的小院。她在院中立着,及至天空泛出一抹白色,她摸摸头发,取出布条将头发束好,转身离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日 三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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