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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日 指上佛 ...

  •   看完祁颖的信时,梁俊眉觉得,左手又不能动了。
      祁颖一直在等的上调天启的机会终于来了。而无法与她并肩前行的俊眉,终究是天赐了断。
      俊眉在家时间久了,祁颖来探望的次数益少,聊起来也仍是南辕北辙。她心知早晚有这一日。如同祁颖舍弃父母来到埔州再不回乡,既是负累又无共性,骨肉亲情还是一见钟情,对她来说都是该舍即舍。
      俊眉枯坐,自问一切是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如果是噩梦,为什么那么长。
      “莫道珍重,珍重无用。”
      梁俊眉确实没有再找过祁颖,但她心里有一个细小的声音说,不,有用的。

      俊眉从不和那只鹦鹉说话。那日她穿过后廊去找书,经过鹦鹉,它喳喳呼呼地说:“你来啦!”
      怎么就自来熟了。
      “嗯,你好啊。”俊眉停下来看了看它。月华如水,悬在鹦鹉背后的天上。
      “你好你好!”像是很久没人聊天似的。
      “我不太好。”
      “怎么啦?”
      “我要死啦。”几乎不假思索。
      “快把我放了,我找人来救你!”这鹦鹉教得还挺周到。
      “没用的,我得的是不治之症。”俊眉耐心解释。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跟鹦鹉聊这么多。尤其玉蟾玉螺经常在此处走动,如果听到这些话从她口中说出,该怎么收拾。
      “我不明白。”鹦鹉一歪脑袋。
      “就是看不好的病,会死的。”
      “我不明白。快把我放了,我找人来救你!”

      鹦鹉是籽福馆的莺莺姑娘送的。梁俊眉刚回埔州时常去籽福馆,也不为见什么姑娘,常常只是一坛青阳魂一场瞌睡。由于她去时尚早,没什么客人的籽福馆像是个小小的市隐之所,她就在那里逃和忘。莺莺是唯一一个知道她女儿身份的姑娘。又或者说,是唯一一个和她挑明了这件事,表示只愿与她谈心,不愿做其他任何事,哪怕是唱首歌的姑娘。
      尽管如此,莺莺仍然是梁公子去籽福馆唯一会找的姑娘。她诚然是美貌的,而且动人。但她嗓子不好不爱说话,琴棋书画一样不通,养了一只七彩金刚鹦鹉大概是有些新客人会选她的唯一原因。当然也有人像梁俊眉一样只是躲清静去,甚或只是为了多喝一杯然后在一个安静的美人面前发发牢骚。大多数人都以为她是个哑巴。
      只有梁俊眉知道莺莺有一个心上人。是一个一看就不会带兵大概全凭识几个字又傻大胆运气好当了百夫长的男人。因为只有她在的时候,莺莺才会恳请她从后窗离开以迎接一个笨手笨脚爬上来的男人。她从不计较。那个男人箭眉鹿眼,每次还会严肃地从窗口向她抱手作揖。她有时候站在楼下看着窗户,灯灭还不会走。她曾和莺莺提过不解籽福馆的名字,莺莺难得笑她愚钝,说人间之福如籽粒之大,今朝有糖今朝甜嘛。
      莺莺派人送鹦鹉来的时候,附了一张字条,就两个字,端庄秀雅,是她第一次看到莺莺的字。“珍重”。玉螺当时还夸这位朋友周到,送个会说话的玩物来给她解闷。可她生病的事情莺莺又是如何得知?
      几日后,疑问得解,莺莺只是单纯送她的礼物。
      籽福馆的莺莺姑娘一袭盛装在北城墙上抚了一曲《广陵散》,城下百姓无不驻足聆听。菜贩赌咒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曲子,乞讨老妪慢慢坐到地上抹着脸,嬉戏孩童互相瞪大眼睛,问着这是什么声音?
      一曲奏毕,她从城墙上抱琴跃下,像一只孤鸿。
      在与北燕商贩的一次冲突中,驻守的军人与商贩随从起了争执,一名百夫长从中调停,不幸受到误伤当场不治。其中多少污秽无人过问,更无人知晓远在埔州的一名不知名的青楼女子会在面北城墙上以她一生吝惜的琴艺为他送别,以每个人都吝惜的生命为他陪葬。

      生无可恋,死亦何欢。

      “我们有一家客栈的老板是一个瘸子,他的左脚是木头做的,”严七一边按辔徐行,一边说,“他老说他左脚疼。伙计都说,老板您都没有左脚,怎么会疼呢。”
      秋高气爽阳光正好,严七抽空来看俊眉,俊眉说想出门逛逛,严七便找了辆马车。最后两人都坐在了赶车的木杠上,十八倒在车厢里舒舒服服打起了盹。
      俊眉接话:“他就是感觉疼。”
      沉默了一会儿,俊眉又说:“从前在军中,听医女说有被砍去手臂的人,半夜还嗷嗷叫唤说自己手臂疼得紧。”
      严七看了看俊眉的左手,她的手骨节突出,麦色皮肤看着苍白了不少。
      “你是不是瘦了?”他问。
      “我向来瘦,你没注意罢了。”
      我们有时候心里想着:“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像他那样喜欢我了”,是不是就和那幻肢痛是一样的呢。你的浅浅,我的完颜,她们早已不存在了,我们为什么还是痛?

      严奕堂在洛云书院没有念完,就被家里叫回去处理生意上的事了。几年后他回来,比起少年时多了几分沉稳,也多了几斤肉。
      他跟俊眉没少去杏雨楼吃酒,更是絮絮叨叨把这几年的故事说给了她听。其中印象最深的故事不是他如何在家族中求生、被长辈猜忌排挤、又一点点找到自己的位置,而是浅浅。她是西南地区总管事的女儿,手底下四间客栈,温柔婉嫕,比严七大上两岁,是严七见过最好的女子,然而还是降不住严七。俊眉知道,和当年停学时一样,严七的心,还是野。
      有一回几位同窗一起吃饭,座中一人是西南某地员外之子,酒喝多了提起了方浅浅,说是嫁了人,又问严七:“她不是你的……”
      严七夹菜的手停了停,轻轻吐出一句:“以前是,以前是。”
      到很久以后,和夜澜某日在芙蓉浦水街吃饭时,夜澜问起那位完颜,你还会见到吗。俊眉夹菜的手停了停,轻轻说:“应该不会了罢。”到那时,俊眉才明白那个瞬间,是会有点痛的。

      “严七,你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俊眉吸了一口桂花香气。他们的马车已接近城郊。
      “我打算再多开几家分店,然后做上中原和东陆地区的总管。”严七平静地说道。
      这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难。俊眉心里想着。那我呢?他离开浅浅,是为这宏图大志,祁颖离开我,是为她青云路抛开负累,我离开完颜,是为逃开对峙宿命,每个人都很说的通。只是南朝还是和北燕在对峙,而我这残破身躯,还在和命运对峙,我接下来还能打算些什么?
      俊眉拉过缰绳,掉转马头,往城东方向驾去。“咱们去找夜澜,一块吃饭。”又忽然停住马车,飞身上附近一棵桂花树采下几支闻了闻,笑盈盈回到马车上。
      严七咂咂嘴,你说要,我叫十八去采不就行了。飞上飞下一会摔着玉螺要把我掐死。
      所以在俊眉小心翼翼把花递给夜澜问她香不香时,严七摇摇头,这丫头就是个不消停的命。

      饭毕严七先走,俊眉送夜澜。夜澜的船队给她在埔州安排的住处离俊眉家不远。
      俊眉和她说了些故事,洋洋洒洒又散漫,自己也不知到底想说什么。
      “知道我为什么离开完颜吗。”
      夜澜望着她,没有说话。想起曾在她背上看到的纹身,猜想正是“完颜”二字,那是游牧部落贵族姓氏。
      “她告诉我,她的祖先曾挥刀南下,但是病死途中。”
      夜澜从她眼里看到的,不是恐惧,而是怜悯。
      可在当时,在俊眉心里的,是恐惧。她害怕完颜对中原和东陆的憧憬,任何一个东陆人对西北草原都不会有的憧憬。如果有一天完颜发现这些歌舞升平岁月静好之下,掩藏着一个虚浮的王朝,就像如果有一天完颜发现她认为四海列国千秋万代就只有一个、几千几万个汉人美女也比不过的东陆奇女子梁俊眉潇洒不羁而儒雅博学的灵魂之中也有平凡甚至鄙陋的部分,完颜还会怀着一颗赤子之心留在南国俯仰山水游历人间,与她扫云锄月泛舟五湖吗。
      “眉儿,一个人从你身上夺走的,不可能由另一个人补偿给你。同样的,欠一个人的,不可能还给另一个人。”夜澜说,“还有,你没有失去谁,因为你本来就没有拥有谁。”
      梁俊眉抬眼看她,呆了半晌,终于眉宇间一些什么化开。
      “你家是不是在刚刚过去三条街口的那个巷子里?”
      夜澜点点头,“没事,我先送你回家吧还是。”
      “不不不,我给你送到家我自己走,这里我熟得很。”俊眉拽过夜澜的胳膊往回转。
      夜澜从来很排斥触碰。过于亲热的俊眉身上的温度传过来,夜澜的手被她顺势握住。“眉儿”,她怎么叫出口的。大概是在俊眉家里听习惯了她大姐这么叫。

      天龙合掌拜立于古德曰:敢问佛在何处。古德曰:佛在汝指头上。天龙竖起一指朝夕观看。古德从背后截去其一指,天龙豁然大悟。后人曰:天龙截却一指,痛处即是悟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日 指上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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