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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陈阿娇—— ...

  •   陈阿娇——
      睁开眼,宫室昏暗,只看到一盏盏宫灯——那便是长门冷宫的唯一风景。不再有昔日甘泉宫的金碧辉煌和画栋雕梁。宫外一阵阵喧天的锣鼓鞭炮声隐隐的传进来,让她被动的感染着外面的喜悦。
      她倚门而立,远眺前方,望见的不过是重重宫墙。那是什么声音?她问守宫的老太监。
      回皇后娘娘,今晚是皇帝陛下迎妃的大喜日子呵。
      迎妃?她叹息,身子无力的靠着宫门,双眼坠入两汪深潭。他到底是把我忘却了。她眼睛一合,流下两行滟滟的清泉。
      那夜他来看她,说明日就带她回甘泉宫。这些让她足足兴奋了一晚,直到天亮,她还未合眼。那一天,似乎特别长。她整日翘首盼望,自己再穿上皇后的礼服,被他牵着引进“金屋”。可是,她望穿秋水,等到了他什么?他一去恰如断了线的风筝,杳无音信。今日的他,还要娶别的女人!而自己在冷宫中所想的一切美好都被他的遗忘打碎。原来是一场满目浮华的梦,不堪一击。他给她留下的不再有快乐,惟有孤寂混沌的日子——让她等着他、煎熬着自己慢慢度过。
      忆君迢迢隔云端。她已数不清有多少日没有再见到他的脸。
      对着铜镜,她早就无心梳妆。她还很年轻,但是眼角却布上了不属于她那年纪的细碎的皱纹。昔日横波目,今作涌泪泉。她用她唯一拥有的泪水——一个没有皇帝的皇后,她想她已经一无所有——来追忆他们的爱,她的遥远回忆。
      在她的记忆里,有着最美丽的秋天。深秋的骊山一片金黄,静默在蓝天白云下,伴着它脚下的渭水。
      他们手拉着手,在山顶看南飞的大雁……
      他们在半人高的草田里奔跑、嬉戏……
      他们在大树下紧紧的拥抱、亲吻,没有欲望的那种……
      她想着仅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纯真年代。
      她向往小时候。
      可是,她所憧憬的东西早已成为过眼云烟、一去不返了。
      抬头望天,朵朵礼花在夜空中绽放,令人眩目的灿烂。夜放花千树,又如同星雨一般纷纷坠落。
      如此的场面,犹胜她当年的册后大典。
      她仍然记得他拉着她登上高台,立于万人之上。他还对她说,阿娇。现在大汉朝的万里江山是我的,也是你的!你就是朕的皇后!
      她抬起头,笑了。迎上他挺拔的眉,带笑的唇,温柔的眼。
      如沐春光。那一刻足以让她回味一生一世,永生永世!
      娘娘。您该用膳了。打乱她的思绪。
      她推开了侍女的手,摇头。
      请娘娘珍重,吃点吧。
      拿酒来。她只吐出了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烈酒伤身子的。娘娘就别喝了吧。侍女好言劝慰。
      多嘴。什么时候你来管我!她脸一沉,低吼。叫你去拿就去拿。
      是。
      华灯初上,月色溶溶。
      皇后,酒来了。
      她不停的给自己斟酒,杯中的酒全是她心底的哀愁。一入口,一下肚,满腔的苦涩渐渐化为怨恨。
      她望着甘泉宫方向眉目纠结。那里应早已经成双作对了;而她——形单影只。
      眼中又堆积起水气,泪水悄悄的滑落,在月光下泛起凄楚的清辉。
      皎月如盘,正是十五团圆的夜晚。太阴缺了又能圆,可人呢?为何离散?何时能够如月一样圆?她又将酒杯斟满。
      她寥落的走到榻旁,合衣而睡。月华爬上了她的肩头。
      来人。用屏风把这月遮了。她含泪道。
      宫室一暗。榻边的莲灯闪着幽怨微弱的光华,照着她靠枕的脸。
      屏风有意障明月,蜡烛无情照独眠。
      纵使入了梦,脸颊上还有阑干的泪痕。

      群星低坠,天地一片静谧。
      皇上。夜已深了,早些安寝吧。明日还要上朝。卫子夫夺过他手中的卷册。
      别……子夫。那书我是爱不释手呢。还给朕。他伸出手,看着她浅笑,道,朕过一会儿就睡了。
      她勉强点点头,放下书简。夜里起风了,天凉。奴婢给皇上取件袍子吧……
      他一把拉住她的手。子夫该打。你又忘了,你应该唤自己“臣妾”的。
      只是,习惯了。一时改不过口来。唤错了,皇上也莫见怪。
      不怪,不怪。他环住她的腰,神情的望着她。不管是“奴婢”还是“臣妾”,你都是我喜欢的子夫呵,都是朕的……他想起他们可笑的误会,嘴角带上了一丝笑。
      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奔涌如同月光的温柔,红了脸。臣妾去拿衣服。
      他点头,放开了她。刚拿起书简,耳畔分明飘过了一阵阵歌声。
      子夫。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快要到子时了。卫子夫捧着衣走来,将衮袍搭到他的肩上。皇上……
      别出声。他立即按住了那在他肩头的手,闭上眼。乐曲犹如丝雨,从远处被风送来,细碎的萦绕在他耳边。已经子时,宫中的乐府应该早已不能喧歌,到底是谁?他不由皱眉。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细听那词,心中轰然一震。
      子夫。听到有人高歌吗?可知是谁?
      臣妾听到了。但要说是何人歌唱,实在不得而知……
      朕知道!他蓦的睁开眼,缓缓道。是长门宫,是陈阿娇。她的脸忽然扑进他的脑海中,牵动他心底深出的记忆碎片。
      卫子夫跪下了。皇上恕罪,臣妾有一件事,一直不敢对陛下明言。
      说。
      皇上……您……您早该让皇后娘娘回宫了。
      朕若是接她回来,你不……不生气?不嫉恨她?他扶她起来。
      她摇头。臣妾原本只是侍女,爱上皇上已经不该了。如今能够伴君左右,实在是幸运呵……臣妾知足。
      他捧起她含泪的脸。
      阿娇皇后……她毕竟是你的结发之妻呵。
      子夫。你先去睡吧。他转身,耳边又响起了陈阿娇的歌声,心酸不已。

      踏着月色和陈阿娇凄恻的歌,他来到了长门宫。那歌词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针尖,刺痛着他的心。一仰头,已泪流满面。心中默念着“阿娇”两个字。
      她斜倚在榻上,一遍又一遍的唱这司马相如为她作的《长门赋》。看到有人来,她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也不说,继续沉溺在她自己的梦中。
      阿娇。他轻唤。
      又只是一眼。没有深情,没有期盼,只有双空洞深邃的黑眸,凄艳绝伦。望着她的眼睛,悲伤犹如浪涛一般朝他涌来,将他淹没,淹没,淹没……
      此时,她忽然停下了歌声,朝他冲过来,眼中也焕发着神采。皇上……是不是要接我回宫了?你是来传旨的公公?她推搡着他,兴不可遏的喊叫。皇上他上回说,他要下诏……接我回我的“金屋子”!圣旨呢?
      圣旨!他的心轰然一沉。当他沉浸在迎妃的快乐中时,为何偏偏将她忘却了?
      眼前的阿娇居然叫他“公公”!难道说,她已经认不清人了,难道她果真是疯了?他不由倒退几步。阿娇。他唤她。我是彻儿呵。阿娇,你看看。他捧着她的脸,努力让她平静。
      你说你是……彻儿……她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在那一刻定格,怔怔的望向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影渐渐模糊。
      我是彻儿。阿娇。他一手抓起她的手,贴到他的脸颊,另一手抚干了她脸上纵横的泪。
      触及到那片温暖,她缩回了手。真的是彻儿?她低声嗫嚅,忽然用力推开他,连连后退。你不要过来!那晚,我从来像那样对别人低声下气过……求你。你说,你明日就接我回宫的,你让我等了多少个明天?你说,数得清吗?什么君无戏言,都是你在骗我呵。
      是……是朕的错。朕不该忘了那事。
      什么也不要说了。我不怪你,彻儿。你是不是要让我回去了?让卫子夫那个贱人住到这长门宫来?她惹恼你了?好……让她也尝尝这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苦日子!看来,“巫蛊”果真是灵验了!她转着圈,放声大笑起来。
      阿娇。什么是“巫蛊”?他的心被一丝不安抓住了。他冲上去问她。
      她娇媚一笑。那张原本憔悴的脸变得阴晴不定。那是民间的诅咒。她拉开枕头,摸出一个布娃娃,塞到他的手中。
      他低头一看,那布娃娃之上已经满是钢针,背后赫然写着“卫子夫”三个字。阿娇……你……
      我听说,扎上了七七四十九天,那贱人就会死。还没到四十九天呢。彻儿,你看,她就已经倒霉了,要哭了!她笑得近乎疯狂。
      那笑如同一盆冷水,将他心底对她仅存的一点挂念和热情全都浇灭了,让他感到彻头彻尾的凉。
      阿娇。你好……好可怕。他望着她,心痛的说。他几乎想要痛哭,眼中却一片干涩,流不下半滴眼泪来。
      彻儿。卫子夫早就该死了。现在死都是便宜了她……
      他举起手,想去打她。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又无力的垂落。另一只手中的布娃娃也掉在了地上。在一声叹息之后,是转身离开的步伐。
      皇上,你为什么又走了?不理我了?她拉着他的袍角,跪到他的身前。
      他低头望着她,双眉纠结。一仰头,嘴唇微微翕动。阿娇,朕这次再也不会失信于你。今后,朕不会再让你见到朕。君无戏言。他抽身欲走。
      她却死死的抱住了他。为什么?皇上。她满脸是泪。
      哀莫大于心死。他只有那简简单单的六个字。他甩开她,迈出长门殿。
      她要爬起来追他,可是再也没有半点力气。你常要我对别人宽容,可你为何不对我宽容呵……只见那两扇宫门缓缓的合上,剪断了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她泣不成声……
      一阵风,吹灭了灯,吹干了她的泪,吹走了她和他所有的故事。
      从此,只有她一个人守望着长门冷宫的黑暗和孤寂。
      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

      皇后……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回皇上,是很早的事了。足足有半年了。娘娘她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的。
      为什么不早点来告诉朕?她好歹也是皇后呵。
      皇上您日理万机,老奴不敢打扰陛下。皇上恕罪。守宫的太监不停的磕头。
      算了。起来吧。他叹了口气。请太医们给皇后好好治治。治好了最好。如果实在不行,那就尽量满足她的要求吧。
      老奴遵旨。
      他挥手让太监们退下。
      独立寒秋。他竟恨自己——是他让她变成这样子的。但已经什么都无力晚回……
      他回头,向着长门宫的方向。阿娇。只望你忘了我吧,能够结束你痛苦和折磨。忘了吧。
      闭上眼,无言。秋风拂来丝丝凉意,还有落下的梧桐叶。
      道是无情还有情。

      斗转星移,时光匆匆。元朔二年的早春,春寒料峭。
      长门宫永远都是只有草药的味道,炉火从未灭过,也熬着似水般的年华。
      她的心神平静了许多。几年来,居然变得无欲又无求。再轰轰烈烈的爱与恨,已变得云淡天高、风过无痕。
      而身子却日益差了。她侧身躺着,眉间微蹙。睁开眼睛,启明星低低的悬在西边的天幕上,即将落下。如同她的生命,即将飞去天的尽头。
      她艰难的直起身子。来人呵。去请卫皇后来……呛咳声遮盖了未成句的言语。
      是。娘娘。侍女应着,扶她躺下。
      快去。咳嗽又来了,她双颊通红。在静静的等待中,她又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阿娇姐姐。一声轻唤抚去了她的睡意。卫子夫已在她的榻边。
      臣妾……给皇后娘娘见礼了……她欲起身,却被卫子夫抓住了手。
      姐姐不要如此。折煞子夫了。她低头,怜惜的看着她。
      陈阿娇的眼里浮起泪光。子夫。你还肯来看我……我以前那样对你……你不恨我?
      卫子夫摇头。怎么会。难道我不知你爱皇上爱得有多深。
      是呵……很深、很深。她的脸红润起来,双眸再度有了光华,脸上也绽开了笑容。以前我很在乎他对我如何。而如今,我又没什么可以计较了……
      姐姐。你别再说话了。你似乎好了一点。卫子夫回头道,快让太医来看看。
      子夫。陈阿娇握住了她的手,摇摇头。不用了。你难道不知“回光返照”?我把你请过来,已自知不行了……咳嗽盖过了一切。
      卫子夫抚着她为她顺气。姐姐不要说这样的丧气话。你会好的。鼻子一酸,眼泪来了,在眼眶中打转。
      她动了动嘴唇,急促的喘气,却说不出话了。眼睛直望着宫门外。
      姐姐可是要见皇上?子夫去请。
      他……不会……来。她痛苦的合上眼,心里清清楚楚的记得他对她说的不会再让她见到他的话。
      我亲自去求皇上。卫子夫转身离去。
      子夫。她知道,他是不会来的。但是心中却悬着一丝希望,盼着他见她的最后一面。

      五更。天地已醒。
      皇帝陛下正在上朝,皇后您不能进去。卫子夫在宣室门口被拦下了。
      本宫有大事禀明皇上,你让开。
      娘娘不要为难奴才。
      出了事情我担着。她推门而进,看到双目生威的刘彻。
      子夫?你怎么到前面来了?快出去,别坏了朝廷的纲纪。
      她跪下,抬起满是泪水的脸。阿娇姐姐快要不行了,望陛下去见她最后一面吧。
      什么最后一面!先出去。来人,将皇后送回甘泉宫。
      皇上,求您……卫子夫倒身一拜,唯有转身。

      子夫。他……来了吗?
      卫子夫一进门,迎上的便是她那期盼的眼神,让她实在不忍再对她说什么了。皇上在上朝呢……他说,下了朝就来看姐姐了。说完,她回过头去,背着陈阿娇暗自拭泪,给了她一个笑容。
      她也笑了,笑得有点凄楚。别再骗我了,他不会来的。她仰面看着帐顶,兀自呓语。彻儿,这回你真的没失信呵。看来我是真的伤你深了……你说的……你“哀莫大于心死”……彻儿……声音慢慢轻了,细了。他的脸在她的视野中渐渐模糊了,被一片黑暗吞噬。她的手在卫子夫的手中悄悄的滑落。
      姐姐……姐姐……
      娘娘归天了。
      侍女太监跪了一屋子。数条白幡素练从长门宫的门楣上飘然而落……
      这就是他由未央宫赶来的所见。在他的身前,只有哭声。当他站在她榻前时,她已经安详平静的睡了。再也没有幽伤,痛苦和与怨恨。
      皇上。阿娇姐姐已经走了……
      这次,朕果真没有戏言,果真没有再让你见我。他后悔他当初对她的赌咒。他拉起她的手,已经冰凉。儿时的一幕幕明明灭灭的在他脑海中闪过,仿佛前世今生般混淆起来。
      外面起风了,伴着纤细的雨。为何风把细雨揉进了他的眼里?一阵风从半掩的门里吹进来,似乎来自遥远的天边,终于等到了他,吹落了他眶中的泪,吹散他们所有的缘……
      如今在他心里,对于她,除了愧疚还是愧疚。
      用皇后的礼仪厚葬阿娇。
      陛下。陈皇后是废后。这……这恐怕于礼不合。礼官劝道。
      住嘴!他霍然拍案。只要她当过一天皇后,她就是皇后!
      微臣遵旨。
      当他推开门走出长门宫时,下雪了。
      那是那年早春的第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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