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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刘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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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
凉风细细,叶叶梧桐坠落。
夜已深了,他却了无睡意。踏着一地黄叶,他来到御花园中。看到花园后卫子夫的寝室,他不禁停步叹息,脑海里映出她的影子来。
那夜在平阳公主府中,他未曾对惊为天人的歌舞痴迷。只是平阳那句“弟弟,那个为首的白衣女子就是三年前在雨中救起你的人呵”,将他从灯红酒绿的梦中惊醒。三年前,他不过是个缺少救助的少年。即便是太子,又有哪个王亲大臣对他襄助过?只有她,在寒夜里撑着一把雨伞走入他的视野,将他从危难中解救出来。至今想来,他是何等感动!但是对于他——一个坐拥天下的帝王而言,即使想对她说个“谢”字,要他开口启齿又是何等的难呵!他只怪自己,在三年前的那晚自己为何来去匆匆,昏昏沉沉中为何没有记清她,为何从来没有向她表达他深埋于心底的谢意?之后,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使他越来越离不开她了。
一汪池水在夜空下闪耀光华。低头望着池水,水中映天,也有一片黄晕,那是她房里未熄的灯光。他抬步走到她的窗下,心中分明挂念着她的伤痛,竟不敢进去,惟有对了那泓池水怔着,思绪万千。身为天子,整个天下都是他一个人的,但是为什么对于她,他却不敢唐突?
彻儿。做了大汉朝的皇帝,你的心里唯一能够爱的就只有天下了。对你而言,占有任何女子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爱情,不会出现在一个君主的字典里。他清清楚楚的记得父皇的话。难道就没有例外?他问过。父亲对他摇头。
但是此刻,他明白自己心中的所想。对于她,是有牵挂的。想起她强忍着疼痛的凄楚样子,看着她的眼眸,他会觉得心痛。他怜惜她,也深信爱本身包含了怜惜。
而她对他呢?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于是便用《秋风辞》、用为她画眉来试探她。当他握着她手的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的那晚,希望能够永远不放。但她之后为何偏偏拒他于千里只外,她的眼中也分明写着回避的神情。
那白绢浮在水面上,趁着皎洁的月光,他还可以看出上面的字迹即将晕开。他立刻弯腰捡起它,拧干了。展开一看,是模糊的两行字,但依稀可辨: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子夫写的。他皱眉,陷入沉思……
子夫。茶。奏折看久了,他觉得犯睏。
来的不是她,而是一个老太监。
他拿起茶盏,呷一口,抬起眼皮朝前望了一眼。卫子夫人呢?
回皇上,她不在。
去把她叫过来。他只扔下了句吩咐,继续看奏本。
老奴……请皇上赐罪,老奴罪该万死。
怎么了?朕又没怪你什么。
皇后娘娘将卫子夫传去了。恐怕是要出事……老太监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
你不早说。他扔下奏折,霍地拍案而起。去甘泉宫。
你这贱婢,竟敢让皇上为你画眉?今日本宫用刀子画花了你这张俏脸,看皇上还要不要你伺候!哈哈哈……
未进甘泉宫,他已经听到了陈阿娇近乎疯狂的笑声,不由加快步伐。
住手!刚推开门,他就看到陈阿娇手里举着刀,一旁的卫子夫被太监们按在地上。
皇上!陈阿娇先是一惊,手中的刀落地,脸上却堆起笑容。皇上来臣妾这儿,臣妾真是受宠若惊啊。
他没理睬她,看了瑟缩在地上的卫子夫。先起来。
不行!陈阿娇跺脚,脸色一沉。
阿娇,你太过分了。怎么可以三番四次这样折磨一个宫女?
哼!她勾引皇上!
她没有。她只不过是朕的侍从女官。他转身,不要再看陈阿娇。
就算现在她没有,那谁能保证今后的事情?陈阿娇上前几步,扳过他的身子,直视着他。我是皇后。彻儿,你是我一个人的。我绝容不下这样像她那样的小妖精在你身边。所以,我要画花她的脸。陈阿娇倒在他的怀里,娇巧一笑,媚眼如丝。
他看着她,觉得那美艳如花的笑使他心底发怵。阿娇,你好可怕。他缓缓推开她。
你是不是早就厌烦我了?陈阿娇的眼里沁出两行眼泪。彻儿,你说,如果我没有将那贱人传来,你还会来我这里吗?
他不语,心烦的闭上眼。
你只是为她着急,是不是?陈阿娇冲上去,捧着他的脸。看着我,彻儿。你永远都是我的,那些小妖精,来一个我和杀一个!她含着眼泪大笑。
阿娇,她们没错……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宽容?
我不知道!
阿娇。这还是你吗?疯了……他不禁退后几步。
疯?我疯了也是你逼疯的!陈阿娇盯着他,眼睛里布着血丝。
放肆!来人啊,让皇后移驾长门宫,安心静养,闭门思过。他说着,心里却掠过一阵痛楚。
陈阿娇怔了怔,抬头仰望她的“金屋”,幽幽道,呵,彻儿。你终于要我把这“金屋子”让出来了?你好狠心啊彻儿。她呼了一口气。泪水扑簌而下。不过无所谓,甘泉宫也好,长门宫也罢,没有你在,我的“金屋子”也和长门宫那座冰窖没什么两样……
他挥挥手,让侍从们带陈阿娇离去。仰起头,眼里的泪水不至于放纵奔流……
初冬,下了第一场雪。早梅绽放,和着枝头的雪,冰清玉洁。
皇上。御花园里的梅开了,香得很。奴婢帮您插上?
好。他浅笑,挑起眉毛看她。子夫。你可真是有心,上回我才说了一回要这花,你倒记下了。来,放朕的书案上来。
是。卫子夫移开了书案上的竹简,看到一张白绢。
哎。他伸手。给朕。那就是她投于池水中的那条。他生怕她看到,抢先把它往衣袖里一塞。他又伸手抚弄插在瓶里的花。好香,闻着也觉得神清气爽。明天,去采新的!
奴婢知道了。
他点点头。心里都是她写的那句子,却不知道如何问她。子夫。你是不是从小就在我姐姐家了?
回皇上,是的。奴婢在公主府上呆了近十年了。
那你今年有几岁了?
奴婢刚好十八岁。
十八了?朕可不敢再留你了。
为什么?奴婢侍奉皇上真的是心甘情愿的啊。
他笑了笑。你也就没有想过要出宫嫁人?
她脸一红,低下头。奴婢还小。
朕比你才大了一岁,不也早就娶了阿娇皇后。子夫。你有没有……有没有看上什么人?他疑惑的看着她。
她不敢看他,只是连连摇头。
子夫。不要害羞。哪怕是皇孙公子,只要你老实告诉我,朕就为你赐婚。
她羞怯的抬头看了他一眼,脸愈加红了,一低下头去。奴婢……奴婢不敢说。
他皱眉,将袖子里的那张白绢紧紧握在手中。那是真的了。他想。子夫。那就是说你心里有人了?告诉朕……朕认识他吗?
她低头不语,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摇头。在奴婢的心中,他只是一个影子而已。或许……或许他根本不会正眼瞧奴婢一下。但是,奴婢也不会妄想什么。皇上。她含泪望着他。只求皇上能够让奴婢留下,在这宫里终老也罢,奴婢决无半句怨言……
好了!别说了!她还没说完,他就将书案上的竹简拍落了一地。胸中的火直往上冒,霍然站起来。
她弯腰去收拾竹简,却被他喝住了。放着吧。快走!
她不解,跪在他身前。奴婢可曾做错了什么事?
他低头扫了她一眼,冷笑一声。没有。朕不想再看到你了!快滚!以后别再来朕的未央宫了。他用力一拂袖,甩开了她。
一颗泪从她眼角悄无声息地滑落,无法控制的哽咽。她只能选择转身,却无法忽略心中那种强烈的痛。
他一回头,看到那几枝梅花。又是她!来人,把那些花都扔出去,真是碍眼!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出门。
他浅浅啜一口酒,走到铜镜前,即使自己的容貌不比当年的宋玉,但也算是不可挑剔的。十五岁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已经是长安城里首屈一指的翩翩少年,同时也是拥有着世上最大的恩宠和尊贵的皇子。就连自视甚高的陈阿娇也早已对他芳心暗许。论才学,虽然说不上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但他也是自幼熟读四书五经、诸子百家的。
如今的他已为天子,可以坐拥天下美色;惟有她,能够让他的情感一世徘徊,无所适从。
他叹了口气。原来她的心中早有了归宿,原来他一直在自作多情。无论试探了她多少回,还是枉费苦心。她眼中为何有拒绝,握她的手时为何逃脱……这些问题曾使他深陷迷雾。在他知道那一切以后,什么事情云开日现,明了于心。至尊如他,他所爱的一切都能得到,但只是她,偏偏难以抓住她的心!
半夜醒来,眼未睁开,却觉得口干舌燥。
茶。给朕茶……子夫。
皇上,您的茶。
那碧绿的液体滑入他的口中,他觉得清新舒畅。子夫。再给朕来一杯。抬眼一望,却发现身前跪着的不是她。卫子夫呢?
回皇上,卫子夫……皇上不是不要她再伺候了吗?大太监已经将她逐出皇宫了……
别说了。他伸手,张开手掌。你先出去吧。他定定神,竟发现自己已对她如此依赖。她在他身边,似乎早已成为了习惯。
一闭眼,倒头而睡,试图忘记她的存在。可窗外的铜壶滴漏却滴个不停,不曾让他坠入梦里。
天回北斗,夜已深沉。
他起身,披上衣,走出未央。
曲阑干外天若水,银河垂地,月华如练。
夜晚散步,他竟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甘泉宫。他几乎忘记了甘泉宫的样子了。是呵,他几个月没来过了。
奴才们迎接圣驾。守宫的太监们纷纷跪地。
皇后呢?她怎么不出来接驾?他看看天,也已深了。她想必是睡了……
太监们面面相觑。回皇上,皇后已经迁入长门宫了。
长门宫……他竟然忘却了自己那道无情的诏命。阿娇。他皱眉,一低头,握拳抚额。
他从未到过长门宫。那里不如其他地方那般金碧辉煌,也没有太监和宫女守卫着。
推开门,入眼的唯有一点如豆的灯光,静默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守着这寒冷的冬夜。
是谁呵——
他听到这样的声音,但是没有看到人影,只有帷幔乘着夜风,飘动在他面前。
阿娇。是我,彻儿……
彻儿!你来了。话中有难以掩盖的欣喜。
是的……他上前几步,正欲掀开帷幔。
慢着。你别拉开,臣妾不知有多少天没有梳洗打扮了,生怕惊了皇上。
不。朕也知道“女为悦己者容”的道理。但是无论如何,你还是我的阿娇姐姐呵。
现在臣妾形容枯槁,实在见不得皇上呵。
他默然。心中一阵抽痛,眼前一暗。
是她吹熄了原本就不是很亮的灯。
臣妾见过陛下。
阿娇……不必了。门外的月光透射进来,照在她的脸上,他看得清她,发现她果真憔悴了许多。过瘦的脸庞更加衬出了她那过大的双眼,眼身中有着因为看到他而焕发的神采。
陈阿娇神色变的恍惚幽怨,抬起手,紧紧的贴住了他的面颊。彻儿,让我好好看看你……没有瘦……那就好。彻儿,你好无情。你居然如此待我。你可曾记得“金屋藏娇”的誓言?
“金屋藏娇”……朕……朕记得。他看着她点点头。
那年他才十岁,去馆陶公主府小住几日却不愿离开了。是十二岁的陈阿娇哄着他回宫的。他死死的拉着她的手,要把她一同带回去。姑母馆陶公主问他,若是太子日后登基做了皇帝,要咱们阿娇作皇后,可好。他使劲的点头说好。他说他还要盖一座金屋子,送给阿娇姐姐住。阿娇望着他,笑了。
他还记得他回宫后一连大哭了三天。
他还记得那时候的她平静、温和。
虽然那时他什么也不懂,但是他想,那就是所谓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吧。
此时,泪水在陈阿娇的眼中打转。彻儿,你很守信。真的册封我为后,也帮我盖了甘泉宫。但你为什么娶了我又不理我呢……是不是因为不善待那些宫女……我只是怕……怕哪天,你看上了她们,再也不要我了。彻儿,如果我真的不好,你告诉我。她呼了一口气,仰望他,一字一顿的说,我可以改。她恳切的点头。
她的手从他的脸上缓缓的滑落。彻儿,你还记得我小时候问你的那句诗吗?
我也……记得。是执……他还未说出,双唇已被陈阿娇的的手指封住。
不。让我来说。那是我在读《诗经》时,我不明白那句诗是什么意思。你虽然比我小,却能够说得头头是道——我握着你的手,让我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她眼里的泪水流下来,声音哽咽。她的手找到了他的,伸入他的掌中,微微颤抖着。一双眼眸期盼似的向着他。
他看着她,她的眼底难抑的泪在昏暗的房中闪着幽怨的光华。他知道她害怕被拒绝。他也怕,怕她再如以前那样无理取闹,自己再受到伤害。手指略微牵动了一下,刚刚触及她的手,却又迟疑的缩了回去。
彻儿。陈阿娇唤着,双眸含泪,楚楚动人。
他的双手渐渐的收拢,十指一根一根的缓缓扣上她的手,眼前迷蒙起一片水雾。刚想开口,却觉得喉咙里面有一个硬块。最后,他终于费力的吐出了八个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你真的记得。彻儿,你的心里还是有我的,是不是。陈阿娇痛哭出声,揽住了他的颈,扑倒在他怀中。
他握着她的双肩。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呵。这样的情景怎能不叫他感动。阿娇。让你呆在这里,是我不好。明日我就会下诏让你回到你的甘泉宫,你的“金屋”……你等着朕。
陈阿娇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望着他,无限甜蜜。我的“金屋”不能有其他的女人!
他郑重的点头。是的。“金屋”是你一个人的,就你一个人住。没有人来抢……
不是,彻儿!那是我和你两个人的“金屋”,两个人。
阿娇。他紧紧的将她拥住,泪水纵横——明白她爱他爱得有多深。
启禀皇上,平阳长公主求见陛下。
快请。
臣女平阳见驾。
姐姐,免礼。快坐啊。
平阳公主笑了笑。彻儿,你都那么久没来看姐姐了,只好姐姐跑来瞧你了。平阳公主看着他,似乎刚想要说什么,却又站了起来,见到他书案上的竹简道,皇上在读《韩非子》,要以法治天下吗?
嗯。有法,方能天下太平。姐姐,你说呢?他挑眉看她。
姐姐只不过是一介女流,怎么敢枉议朝政……彻儿……
姐姐今天来,是不是有事?但说无妨。
好。彻儿。你怎么把子夫赶出宫来了,她是哪里做错了?
哦,是这事……怎么,她上你告朕的状了?他一脸嘲弄。
没有。她被遣回了我府中以后,就偷偷的哭。我问她怎么了,她却什么也不说。那我只好来问你了……彻儿,你是不是欺负人家了?
朕欺负她?他睁大眼睛,心里觉得可笑。她不和你说,是她觉得没脸说。
彻儿,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子夫?平阳蹙眉。
他拿出了卫子夫的那张白绢,塞到平阳公主的手中。姐姐,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我可没冤枉她!
平阳公主疑惑的看了他一眼。见他愠怒,便急忙打开看。
姐姐。你可明白了?
平阳公主合上白绢,看着他,深深一笑。姐姐是明白了——是你一发怒就把人家赶出宫去。彻儿,你是吃醋了!
姐姐,你……他把衣袖一甩,转身道,平阳大胆。
平阳公主走到他的身前。告诉姐姐,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子夫?
他低头不语。
弟弟啊,和姐姐还害什么羞呵。
可是……我三番两次的试探她,她却连连回避朕。我有什么办法……何况,她说她的心里还悦着别人呢。
唉……平阳公主先叹了口气,又笑了出来。
姐姐。你笑什么?
我的傻弟弟呵。平阳公主摇头。你年纪轻轻,治国倒是果敢聪慧,怎么遇到这事就偏偏……你说子夫悦谁了?
朕怎么知道,你不去问她?
子夫心里的那人啊,就是……就是彻儿你呵!平阳公主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
什么?他看着平阳公主惊诧不已。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子夫自小和我作半,她那点心思,我还能不知道。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说的大概就是你们俩了。
姐姐,彻儿马上下诏,让子夫回到未央宫来。他想强作平静,嘴角却不自觉的抹上了浅浅的笑。他走向书案,提起笔。
彻儿。慢着。她以前救过你,你们又有了那意思,你还让子夫当你的侍从女官,不委屈她?真要是这样,姐姐我可不放人呵。彻儿,给子夫一个名分,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他心喜若狂。彻儿请姐姐帮忙做现成的媒人吧。他站起来,对平阳公主深深一揖。
平阳公主点点头,会心一笑。
送走平阳公主,一抬眼,他看到了西天的落日。而落日旁的片片红霞烧着天空,绚丽无比。正如他的心情。
那年初春,卫子夫立为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