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的下一站》闪亮晶

5、05

　　龙小时候曾经埋怨过自己，老是说不出自己想说的话。

　　从幼稚园开始就和隼人相遇，然后就老是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尽管说完了之后回家会后悔得揪头发，但当着隼人的面，还是一副嘴唇撅得高高的样子。

　　「丑死了。又脏又丑。」

　　幼稚园的时候，看着头发乱蓬蓬，却有着白白净净的漂亮皮肤的小小隼人，穿着帅气的格子背带短裤和擦得发亮的皮鞋的小小龙，昂着下巴，眯起了细长细长的眼睛。

　　「你说什么？」

　　脸蛋鼓鼓的小小隼人转过脸来，呆呆地张着嘴，嘴角流下了清亮的口水。

　　「我说你好恶。」

　　小小龙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看着小小隼人扁起来的嘴，心里是无比恶质的快乐。

　　却没料到，小小隼人突然像一辆控制不住的小卡车一样冲过来，狠狠地踩了小小龙一脚，然后面向整个郁金香班的小朋友大声说——

　　「以后谁也不准跟他玩！听见没有？！」

　　从此之后，小小龙见识到了这个有着自然卷的干性头发和白净得像女生一样的皮肤的小朋友，其实有着多么好的人缘和多么可怕的领导潜质。

　　小小的矢吹隼人，是郁金香班的头儿，有权拿最大最红的苹果，有权吃炸得最金黄的汗堡肉，有权不用排队就上厕所，有权在午睡时霸占离电风扇最近的床，然后把原本睡在那个位置的小朋友赶到自己的床上去。

　　而原本睡在离电风扇最近的那张床上的小朋友，就是小小龙。

　　「你起来。」

　　睡得正香的小小龙，一边在梦中吃着刨冰，一边被一双残忍的小手推醒，揉揉眼睛滚过身来，发现是只穿着一条小裤衩，夹着自己的枕头和毛巾被的小小隼人。

　　「什么事？」

　　「从今天起，这张床属于我了。」

　　小小隼人“轰”的一声就把手里的枕头和毛巾被扔了小小龙一头一脸，然后撅着屁股踩着小床的踏板往上爬。

　　在家里被宠惯了的小小龙，何尝被人这么扔过东西，心里也慢慢火了，于是伸出双手死死抵住小小隼人肉肉的肩膀。

　　「为什么？这是我的床！」

　　「不为什么。我热。我热。」小小隼人根本不在意小小龙的态度，还在很理所当然地往上爬。

　　小小龙这才注意到，在小小隼人的颈子、肩窝和胸脯上，都沁出了亮晶晶的汗珠，把自己的手心弄得黏糊黏糊的。

　　「好脏！」

　　小小龙大叫起来，正准备毫不留情地把小小隼人推下去时，两个人都听到了外间的保育员阿姨的声音——

　　「还有谁没睡吗？」

　　「糟糕。」

　　两个孩子都低低地叫了一声，然后迅速地趴到了床上，小小隼人拉起毛巾被，把两个人藏了个严严实实。

　　保育员阿姨的头在门口晃了晃，午休室里安静极了，除了电扇轻微的转动声外，什么异常也没有，于是打了个呵欠，又把头缩了回去。

　　「哇！好热。好热。」

　　小小隼人一下子把毛巾被掀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刚才躲得慌忙，他根本没注意到自己一直把头搁在小小龙柔软的肚皮上，呼出来的热气也全部都喷到了小小龙的肚皮上。

　　小小龙气极了，自己本来就是不爱出汗的体质，也一直感觉不到多热，可被小小隼人这么一胡闹，就从心底里一直热到外面来了，后颈子上面全是汗。

　　「烦死了！」他一脚踹在小小隼人的屁股上，气呼呼地卷起自己的毛巾被和枕头，「没教养的丑八怪！惹不起我躲得起！」

　　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小小龙看见小小隼人就故意绕很远的道，上厕所时遇见小小隼人，就故意洗手，然后把水珠子甩得小小隼人一身子都是，下雨天在幼稚园的门口排队等着回家时，就故意在小小隼人的背后踩水坑，让脏水溅在小小隼人后背的衣服上。

　　然后第二天来上幼稚园的时候，小小龙发现小小隼人的半边脸肿肿的。

　　「矢吹君，你的脸怎么了？」

　　一个秀秀气气的扎着两个小刷子的小女生坐到小小隼人的旁边，一边用手指戳着小小隼人肿肿的左脸一边很好奇地问。

　　「昨天早上刚换的衣服就弄脏了，被爸爸打了。」

　　小小隼人一边玩着桌子上的玩具汽车一边毫不在意地说着。

　　「哈啊——好可怜哦，矢吹君。」

　　小女生垮下了肩膀，很夸张地叹了口气，既像同情又像撒娇。

　　那个时候，小小龙的心里格噔了一下，他早就发现了，跟自己和班上的很多同学都不同，小小隼人总是穿着干干净净却洗得脱色的衣服，有时候因为打架弄破了衣服，第二天也会穿着精心缝补过的同一件衣服来幼稚园，比同龄的孩子更早熟的小小龙，早就发现到了——小小隼人家，很穷。

　　他站在那儿默默地看了一会儿那埋着头玩儿的小小隼人，和坐在小小隼人旁边没话找话的小女生，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于是他磨磨蹭蹭地走过去，看着小小隼人抬起头，在肿肿的脸蛋上，更显得大大的眼睛黑亮黑亮的。

　　「……」小小龙觉得很多话都在自己嘴边转，可是憋了憋气，迸出来的却是一句连自己都吃惊的——

　　「活该！」

　　尽管一转身就气得揪自己的头发扯自己的腮帮子，但小小龙绝不回头，绝不道歉，绝不收回自己的话。

　　在那不久后的一天，马上就要到放学时间了，小小龙穿着新买的小靴子，一个人在沙坑里玩沙的时候，远远地看见有几个块头比自己大很多的孩子阴笑阴笑地走了过来。

　　「就是他。每天都有专门的保姆来接的，是坐很漂亮的汽车来的哦。」

　　走过来的孩子，衬衣上别的牌子是苹果的形状，那是大班的标志。

　　「哟，小少爷，听说你的玩具是全园里最高级的嘛，借给我们玩玩好不好。」

　　一个胖得肚脐都爆出来的小胖子凑过来，拎起了小小龙的领子，挤眉弄眼地笑着。

　　「凭什么？」

　　小小龙望着那些丑陋的脸，习惯性地挑高了眉毛。

　　「你问这个嘛……当然是凭这个！」

　　小胖子擦了擦又圆又塌的鼻头，一把把小小龙扔在沙坑里，一群孩子挽起袖子就要动拳头。

　　「啪！」

　　一个沙包划破空气，一下子就碇在了小胖子的额角，声音响亮，伴随着小胖子的呼痛声。

　　「谁？！」

　　那围成一圈的大班小朋友都猛地扭过身子来，看见在他们不远处站着小小隼人，手里还掂着另一个沙包。

　　「矢吹隼人！」

　　小胖子一边抹着额角边的沙，一边腾地站起来。

　　「不要以为我们大班平时给你面子就是怕了你了！」

　　「不好意思。我本来也不想影响你们的。但你们手下那个小朋友，好像是我们郁金香班上的，也就是说——是我罩的小弟。」

　　小小隼人横起手掌放在眉头上，夸张地看了一眼坐在沙坑里的小小龙，撇了撇嘴角——

　　「要欺负他也别在我看得见的地方欺负嘛。」

　　于是在那天，很晚很晚了以后，那些大班的孩子都哭着散开了，呜呜咽咽的越来越渺远，蝉软绵绵地叫着，夕阳染红了小小的沙坑，小小龙呆呆地看着蹲在沙坑里的小小隼人——手掌捂着眉角，指缝间一滴一滴地掉下鲜红的液体，滴落在凌乱的沙砾里，被迅速地吃进去，“呲”的一声，“呲”的，又一声。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默默地站了会儿，喉咙里却跟堵了块吸饱水的海绵一样，又酸又重，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心乱如麻，只是定定地看着小小隼人埋下的头顶，有个小小的发旋儿，听着小小隼人的呼吸声，浑浊的，带着颤音。

　　不久，听到了保育员阿姨寻找他们的呼喊声，小小龙这才清醒过来，说——

　　「你等着，我去叫老师……」

　　再一次的，言不由衷。

　　






　　隼人一身都被雨淋湿了，嘴唇都被雨水浸得发白，但他递过来的文件，挺挺整整的，没有一点水迹。

　　“这是……我今天的工作……经理要检查吗？”

　　他一边虚弱无力地说着，一边抬起刚刚擦干的手背，抹过嘴唇上还挂着的水珠。

　　龙强忍着不去看隼人那张狼狈却格外自尊的脸，埋下头去翻着那几页文件，刚刚谈定的业务，数字不大却已能令人满意，薄薄的纸张被翻动时，在下班后安静的来宾休息室里，掀起了一阵透着夜晚的奢靡气息的风，很重的酒气，和烟草的气息。

　　隼人会喝酒，但一直是不抽烟的，他有鼻炎，哪怕闻到一点烟味都会很难过——至少认识他以来，直到高中毕业的时候，都是这样。

　　再次重逢以来，那个曾经的矢吹隼人，从外貌到内在的气质，都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或者，他现在已经会抽烟了？或者，他现在已经，可以面对一张张丑陋的脸，低下他那曾经高傲的头了……

　　龙的手指在那几页纸间搓动，他觉得仿佛那每一个铅字都灼痛了自己的手——这就是我的公司，庞大却开始腐朽的蚁穴……这就是我的公司，折磨着……我的……从小到大的……隼人……

　　“总经理？……那么我就不耽误您了。我把衣服烘干一下就回家。”

　　隼人背轻轻地靠着贴着墨绿色马赛克的墙面，反手慢慢地从肩膀上剥下被雨浸透了的西装外套，雨水的阻力让他的动作很缓慢，肩膀的骨头反坳着凸起来，在被淋湿的白色衬衣下面透出浅浅的肉色。

　　龙这么看着他，觉得口干舌燥地心焦起来，于是一把把手里的文件扔在旁边的玻璃茶几上，拉过了隼人冰冷的手腕——

　　“你什么都不要说！跟我走！”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