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的下一站》闪亮晶

6、06

　　隼人果然什么都没有说，被龙拉着牵牵绊绊地往前走着，两个人凌乱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响着，每走一步，都会一左一右地亮起两盏绿幽幽的脚踏感应灯。

　　隼人已经不会害怕黑暗了，所以两个人都是默默地，匆匆地走着，直到看到电梯间那黄色的灯光。

　　“嘀”，龙按开了电梯门，然后一把把隼人扔了进去，隼人的脚下踉跄了一下，脸撞到了镜面般的电梯内壁上，不轻不重的“碰”一声。

　　龙站在门口的控制面板处，不错眼珠地看着隼人撑着电梯间中间的扶手，斜靠着，两个人呈对角线地站着。隼人的脸还贴着电梯内壁，眼睛盯着那上面清晰地反映出的自己的脸，故意与龙的视线错开似的。

　　龙想起了那天晚上，在肮脏的小巷里的那个吻。隼人的衣服一样的凌乱，唇舌间一样的溢满酒气，一样地靠着墙，无力地像快要滑下去……不一样的是，那时候的自己，可以走过去，大大方方地蓐起他的头发，吻下去，而现在，不可以……

　　休闲西装内袋传来了悦耳的和弦，龙有些恼火地把胶着的视线移开，掏出手机翻开了盖子。

　　“总经理，您的车子停在公司的正门口了，可以吗？”

　　话筒那头是保卫那过分客气的声音，在狭窄安静的电梯间里响起。

　　“嗯，没你的事了，跟往常一样把我的钥匙收好吧。啊，车不用熄火，我已经下一楼了，马上就出来，你回值班室去吧。”

　　“叮”，电梯间的门伴随着清脆的铃声向两边分开了，龙一边收起手机一边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迅速地转过身去，又冲回电梯，把正要关电梯门的隼人拽了出来。

　　“不是说跟我走的吗？！”

　　龙把隼人推在电梯门旁边的深绿色花岗岩镶嵌的墙面上，蜷曲的手指死死地卡住隼人的肩膀。

　　“我的包还在上面没拿。而且……这个时候，应该还赶得上最后一班电车……不用……”

　　隼人动了动肩膀，挣不开，只好反手过去撑住墙面，指甲抠着花岗岩镶嵌的缝隙，暗暗地与龙较劲。

　　“我管你什么包啊！”

　　龙看着隼人那和以前一样修长的手指，细细密密地抠着砖缝，觉得连喉咙里都是火气：

　　“明天早上你来上班，要是你的包掉了，我就把负责那层楼的保卫开除！”

　　“文件也还放在上面……刚签的……”

　　隼人有些迷糊，不知道是分别多年之后龙的力气有了长进，还是长期醉酒生活浸淫下的自己，已经使不上什么力气。刚吐过之后，整个上半身都是软的，被龙掐住的肩膀，钝痛得慌，连脑筋也痛得迷糊起来。

　　“管那个干什么？！又不是多大的业务！！”

　　龙的这句话，迸出嘴唇的那一瞬间，两个人都懵了。

　　隼人醉得朦朦胧胧的眼皮，像被什么弹到似的，一下子就睁开了，从以前起就黑白分明的大眼珠，不相信什么似的瞪着龙的脸。

　　上次见面的时候，没有仔细地看过龙的脸。现在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细细地看，才发现到——

　　当年那个纤细又秀气的少年，完全就消失了。依然还是柔软的直发，但已经不是那样垂到鼻翼的长度了。眼睛还是那样细长细长的，但眼睛里的神气已经不是以前那样无遮拦的清澈了。而以前那总是抿着半笑不笑的嘴唇，也神奇地像被雕刻过似的，整个地坚毅起来。个子拔高了，肩背变厚实了，从少年的身材，破茧而出般的，变成了男人的身材，而且是那种特别有出息的，让人羡慕的，好男人的身材。

　　时间改变的，不只是我啊。

　　隼人这么想着，转头看向自己那被捏住的，浮现出清晰的青色静脉血管的手背，不由得挤出一丝自嘲的笑，垂下头，不带任何感情地答应了一声——

　　“哦。”

　　






　　几乎是把隼人粗暴地推进汽车后座里的龙，听到隼人的那句“我不想和你坐一起，不然我就不上车”后，很干脆地撇了撇嘴角。

　　大家都任性，各退一步的话，两个人都会认为自己的任性得到了满足。

　　手随意地扶在方向盘上，眼睛却不时地从后视镜里瞄着隼人的脸。

　　一开始还规规矩矩地坐着，慢慢地就把后脑勺靠在了椅背上，再后来就歪歪地把自己的侧脸垂到了肩膀上，紧紧地闭着眼睛，牵动起了眉心的波浪。

　　醉酒过后很容易晕车的，龙一边在心里说着，一边轻轻地踩下了油门。

　　“我开快一点，马上就到了。”

　　“不是你的关系……”后座的隼人软绵绵地答了腔，“不是你的关系……只是，我讨厌坐车……最讨厌……”

　　那个时候龙不知道接什么好。如果隼人咋咋呼呼地问“你带我去哪里”“你要做什么”倒还好办了，如果车厢里的音响自然地流淌出音乐的话也好办了，可以装做去听音乐，可以装做对隼人这时软弱的样子毫不在意，可是……没有啊。性能很好的隔音玻璃阻绝了外面街道的一切繁华，几乎崭新的轮胎与地面平滑地摩擦而过，一点点声音也没有，一点点震动也没有。两个人，一前一后，没有气息似的坐着。

　　






　　牵着隼人的手腕，把他拖出车子，大踏步地走向一家24小时营业的名品店。一开始很没有精神的隼人，在脚步踩到店家招牌灯散射出的璀璨光晕的时候，很用力地把龙的手甩开了。

　　不要在有光亮的地方牵我的手！

　　那个动作，就是这个意思。龙摊了摊手，随便你。

　　这家店，即使在深夜，也开着华丽却不低俗的灯饰，有如白昼。硕大的店面，整齐地陈设着设计上乘的男式服装。门口迎接的，是个衣着毕挺的男性营业员，他瞄了瞄同时走进来的龙和隼人，对于二人服装的差异略微吃惊了一下，很快又埋下头心照不宣的笑了。

　　像这样在深夜进来的，衣着差异巨大的，两个男人，他不是第一次看见了。

　　“你自己去试！”

　　龙照着隼人的背搡了一把，语气像在生气似的。

　　隼人不提防地向前冲了一步，莫名其妙地转过头来盯着龙——

　　“不是你要买吗？”

　　“你少给我装样子！你看我们两个现在的状况，是谁需要买？！”

　　龙几乎是给隼人吼了回去。

　　其实，这家店，两个人曾经来过，不止一次。

　　像开玩笑似的，两个人穿着高中生的制服大摇大摆地走进来。隼人这家伙，会用现从时装杂志上学来的词语，很夸张地把一排排的衣服挨着挨着地评论一遍，兴致上来了，还会把自己看中的衣服，挨着挨着地试穿一遍。那个时候接待他们的，还是个和善的老先生，他总是眯着眼睛，像看胡闹的孙子一样看着两个少年，还时不时和他们搭两句话——孩子，你穿着很好看，但是，再过几年吧，现在的你，不适合这么打扮——这个时候，隼人就会扁扁嘴，停止胡闹……

　　「喜欢那家店的衣服吗？」晃晃悠悠地回家的时候，龙漫不经心地问隼人。

　　「嗯。」隼人点点头，心情很好地踢飞路边的一枚啤酒瓶盖子。

　　「虽然被说不适合呢，但你喜欢的话，我买给你？」

　　走在前面的隼人，突然停住了脚步，“呼”地一声旋过身子，狠狠地瞪着后面的龙——

　　「这种话，不要再给我说第二遍！」

　　…… …… ……

　　而现在，那个和蔼的老先生，换成了眼前这个挂着职业化的冷漠微笑的青年男子；那个嘻哈大笑胡闹地换着衣服的隼人，换成了眼前这个抱着胳膊站着冷冷地盯着自己的隼人。

　　“你逗我开心吗？”

　　隼人看着他，两只眼睛下面是深深抠陷的青色。

　　“不。以前就说过，你穿，我买。”

　　龙也看着他，用着不让步的眼神。

　　隼人的身体抖了下，牙齿咬住了自己的下唇，辗转地咬着，把红色咬成白色。

　　“我不需要。”

　　龙毫不理睬隼人的别扭，径自走到立式衣架那边去，几下从中抽出几套衣服，扔到隼人的手上——

　　“可是我需要你需要。你穿这样的衣服去给我的公司谈生意，你不嫌寒碜我嫌。”

　　两个人对峙的身影，在众多灯泡的环拱下，在高级的地砖上涂抹上稀薄的灰色，凝结住，固执得要死。

　　接待的店员有点被两个人吵架般的语气唬住了，左右看了看，直觉这两个人和以往接待的类似的客人不同。

　　“随便你！”

　　凝结的气氛被打破了，隼人一边捏紧了龙抛过来的衣服，一边撕扯般的把自己那被车里的暖气烘得半干的衬衣剥下来，擦过龙的身体，直线扔进了龙背后的垃圾筐里。之后转身走向了更衣室，“呼”地扯开那厚重的麻质帘子，进去了，连身都不回地又反手把帘子“呼”地拉上。

　　圆形的扣环，在闪亮的帘轴上，轻轻地摇晃着。

　　“咔啷啷啷啷”，龙盯着脚下，有一颗被扯脱的扣子，在地板上孤独地打着转，努力地想立起来，却摆脱不了强大的地心引力，越来越斜。越贴近地面，转动的速度就越发快起来，撞得地板清脆地响着。

　　不想倒下去，不想倒下去。倒下去的话，就是彻底地成为了垃圾，被人遗弃了。

　　这颗扣子，一定是这么想的吧。

　　真的像某个人呢。

　　龙弯下腰，把那颗因为碰到他的鞋子而无可奈何地停止转动，奄奄一息地平躺在地板上的扣子拾了起来，揣进了外套的口袋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可怜一颗扣子？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