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的下一站》闪亮晶

18、18

　　“干得不错。想不到才这么几个月的时间，就可以获得这样的业绩。”西川重作坐在董事长室豪华的软椅里，一边翻着季收入汇总，一边竖起粗短的手指，抵着肥厚的唇窝，“龙，你不仅是我的女婿，还是我选中的最优秀的人才。”

　　夜色浓得吞没了窗外的万物，沉淀下来的墨一般。下班已经很久很久，整栋楼空无一人后，在苍白的日光灯下，两个男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一个年老，一个年轻。

　　“多谢董事长夸奖。”龙弯下腰，看着自己卑躬屈膝的影子，覆盖住自己的双脚。

　　“最近每天都按时回家吧？玲跟我打过电话，说她很幸福。”年迈的父亲，锐利的眼神穿过厚厚的眼镜片，投在桌面上的相框上——父亲、母亲和女儿，背景是夏日的向日葵田。

　　“龙，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办公桌上放这张照片吗？”西川把相框转过来，正对着站在他桌前的龙，“一个连三口之家都处理不好的男人，是没有资格处理好一个几百上千人的商业帝国的。我常常这么勉励自己。”

　　“龙，我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我在外面也不是没有情妇。可是啊，情人，只不过是大海中的一座小岛，风光很漂亮，神秘又刺激，却无法维持人长久地生存下去，只有家人才是大陆，能让你脚踏实地。在大海中，漂亮的小岛有很多，各有各的情趣，但聪明的船长是不会因为哪一座小岛而把他的船永久停留下来的。每次出航，不管你跑得了多远，最终总要回到陆地上，就像被绳子牵着似的。”西川又把相框转向自己，用手指抚摩着相片里妻子和女儿的脸，擦拭掉玻璃上的尘埃。

　　“那个男人……很漂亮吧？我知道你舍不得。我身边的朋友，有这种癖好的也不少。说真的，征服男人比征服女人有趣多了……其实，如果你只是单纯地有这方面的意思，只要不要让玲知道，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毕竟你是我非常器重的人。但是，这个男人不行，太脏了。被什么样的男人都上过，吸毒的，滥交的，还被自己的亲舅舅□□……我早就知道这个男人了，在你没和玲结婚之前——一个很漂亮的，会用身体去换合约的男人。其实……我满欣赏他的，只要能给我赚钱的，不管是以什么方式，我都欣赏，包括你也是。但你跟他不一样，你除了给我赚钱之外，还维系着我女儿的幸福，所以……他惹毛了我，我可以使出任何手段收拾他，但你不同……”

　　西川重作撑着软椅的扶手，慢慢地站了起来，被压实的椅垫渐渐弹开，吱吱作响。

　　“如果你要上男人的话，我可以给你找。比那个男人更干净的，更漂亮的，更爱钱的，更懂事的，可以找到一大堆。远远胜过这样的……”西川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照片，比上次龙见到的更多，故意缓缓地，一张张地排开在龙的面前，“还有这样的……这样的……这样的……这样的……”

　　更多的照片，更丑陋，更黑暗，更不堪……画面中的那个人，手反扭到背后捆着，被不止一个男人压住，蒙住了眼睛，脸上有着凌乱的巴掌的红痕，被咬出血的嘴唇微微地张着，对着画面外的人，细碎地呢喃——救救我……救救我……

　　视网膜，被这样的照片烫开了，熔出了一个一个的小洞，再慢慢扩张成大洞，一直烫到脑髓里面去，火辣的疼法。

　　“够了吧！”龙一把把桌面上的照片拂开。唰啦啦，黑黑白白，像在空中飞着的刀片，割开沉重得要压下来的空气，划破，下坠，落地时都发出了清脆的碎裂的声音，“我已经开除他了！不会再跟他有什么来往了！什么时候把这些照片还给我？！连同母片一起！！”

　　“彻底地……当着我的面……给他打电话……当着我的面……彻彻底底地，跟他断干净……做不到的话，你会看见更多更多的照片，在更多更多的地方。”西川对抵着十个指头，慈父一般地笑了，“杀人的事我做不出来，但有的事，比被杀更难过，对吧？”

　　






　　如果时间可以退后四个小时，那么此时隼人正坐在医院的床上，穿着宽松的病员服，背靠着枕头，双膝竖起来，上面平摊着一本求职指南，在斜阳的余晖里发呆。窗台上有一个盛了水的玻璃瓶，里面插着一枝有着柔软花茎和纤细花瓣的白色的花。

　　“找到工作了吗？”

　　旁边床位的病人今天刚出院，老护士收拾完了要洗的床单枕套，屁股抵着床沿，一边歇气一边和隼人聊天。

　　“有一个仓库招夜间巡逻，答应我明天可以去试试。”隼人醒过神来，收起求职杂志塞到枕头下面去。

　　“不是还在住院吗？”老护士一边捶着肩膀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开了，“你家里人还真奇怪，父母也好，兄弟姐妹也好，都不来看你……连女朋友也没有吗？”

　　“我弟弟在工作，很忙啊。”隼人望着那好管闲事又爱抱怨的老护士，笑了，干净得没有一丝痕迹的脸，舒展开，如没有白云的蓝天。

　　“再忙……哥哥住院这么多天了，连十分钟都没来坐过……”

　　“我也没告诉他啊……他刚刚踏入社会，还要赚钱付房租，让他操多余的心不太好。”

　　“啊，你弟弟比你有出息啊。你这个喝酒喝到胃出血的醉鬼。”

　　老护士这么一说完，两个人都笑出声来，金色的斜阳给他们的侧影镀上薄薄的蜜，再被笑声荡漾成涟漪。

　　“说起来，”老护士休息够了，抱起了折在一边的床单，“最近吃得下饭了吗？”

　　“不但吃得下了，还会觉得饿呢。”隼人的手指撑起下巴，歪着头回答她。

　　“那就是快好了，差不多可以出院咯。也终于找到工作了。人生还是有好事的嘛。”老护士把枕套重在床单上面，站了起来。

　　“是啊。出了院，就开始新工作。也要搬家了，离开原来的地方，和弟弟住在一起。”

　　“醉鬼，你的未来还设计得满幸福的嘛。”老护士出门时，在带上门的一瞬间，眨着眼睛对他说，“说实在的，小伙子，你长得真帅，不喝酒的话非常帅。别老在医院里闷着，又没说不让你出去散步，帅哥不走出门让人欣赏简直就是犯罪啊。”

　　门关上了，斜斜的光线里，些微的灰尘飞抖起来。隼人静静地坐在床上，看着那摊像果酱一样慢慢地颤抖着融化下去的夕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觉得穿着病员服走出去非常地傻，于是隼人换上了平常的衣服，薄薄的毛衣，套一件有毛领的冬衣外套，走出房门的时候，略微有些发冷的空气迎面扑上他的鼻子。

　　好久没有走路了。发病的时候，痛得在床上滚。打点滴的时候，又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因为没有人照看，得自己看着药瓶，快滴完了就要自己按铃招呼护士，否则会回血。好起来的时候，天天坐在床上打求职电话。像这样，走在病房外面的地面上，总觉得已经过了好久好久了。

　　“啊！对不起！”他这么埋着头下楼梯的时候，有人从背后撞上了他。淡淡的木樨味香水。然后“哗”的一声，有东西掉了下来。

　　“不好意思！撞到您了吗？”走在他背后的那个女人，一边羞愧地把头发拨到耳后，一边一迭声地弯腰向他道歉。

　　“没关系。”他轻轻地说，然后很快地楞住了——那个女人的脸抬了起来，是西川玲，不，是小田切玲，小田切龙的妻子，小田切龙的孩子的母亲。

　　…… …… ……

　　“那个，真是不好意思。我撞到了你，还让你帮我捡东西，请我喝饮料。”

　　两个人坐在医院走道的休息长椅上，一起喝着自动售货机的速溶咖啡。

　　玲的脸，被咖啡的热气，蒸得红红的，“说真的，这是我第一次喝到自动售货机卖的咖啡……很好喝……谢谢。”

　　“没关系。”隼人的眼睛，看着咖啡的白气慢慢地升到天花板上去，“你要做母亲了，一定要生个健康漂亮的宝宝啊。”

　　“我说……矢吹君……”玲偏过头，含着微笑仔细地看着隼人的侧脸，“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身体深处，怦的一声。但隼人还是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去，也对着她微笑，“我想应该是没有。”

　　“那……”玲一手握着纸杯，一手撑起尖尖的下巴，“也许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你的感觉，有点像我丈夫……”

　　又吃惊又好笑，隼人呆呆地张着嘴，“我……像你丈夫？”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玲的脸，一下子羞红了，手足无措地把纸杯放在旁边的椅子上，装出整理头发的样子，松开自己头上的发夹，再重新把前发夹到脑后去。

　　隼人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那个和自己的那个一模一样的发夹，看着那个和曾经的自己一样的夹法，把垂到额头上的过长的头发，束成一束，夹到脑袋后面去。

　　“你不回家吗？天开始黑了。”嘴巴里面苦苦的，隼人抬起头，后脑勺抵着灰白色的墙壁，“在等你丈夫来接你吗？”

　　“不，他今天会晚回家。我自己坐出租回去。”脸上的红晕还没有散去，玲慌慌张张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隼人笑了，侧过脸看着不好意思的玲，像是开玩笑，却又一字一顿，很认真地说——“他不是个好爱人，对吧？”

　　…… …… ……

　　玲走了。空气中的木樨味越来越淡。

　　白色细碎的木樨花，是母亲的花。这个女人，全身都散发着要做母亲的光芒。真漂亮，让人羡慕的光芒。

　　隼人的后脑勺抵着墙壁，轻轻地磕。

　　你觉得我像龙吗？可是……龙会觉得你像我吧？事实上是，我们三个人都很像，一个人爱着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却无法回报，辛辛苦苦地爱着。三个人的爱情，是没有结果的，总是有一个人多余，总是需要有一个人认识到这一点，然后退出，然后王子公主，故事落幕。

　　我认识到了，所以我退出了，所以你们一定要过得像童话一样的幸福。

　　隼人想着想着，仿佛看到了一个长得很像龙的漂亮的婴儿，不知不觉就弯起了嘴角。

　　忽然，他的手指碰到了旁边的什么东西，细碎地响了一声。注意去看的时候，才发现是一个小小的棉布袋子，掉在了两个椅子的夹缝里，刚才玲慌里慌张地收拾东西的时候，没有注意到。

　　小小的袋子，里面装着环形的东西。抖到手掌上来看的时候，发现是枚戒指，真正的铂金，嵌工很漂亮的钻石折射着耀眼的光。

　　是结婚戒指吧，因为检查而要取下来吗？真是个了不得的失物。

　　幸好今天不是你丈夫开车来接你——隼人叹了口气，起身加快了脚步去追赶刚走不久的玲。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