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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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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没有办法不喝酒了。
其实以前偶然时就发现了,很久没喝酒的日子,手指会不自觉地抖,就好像有一根细细的神经跟大脑切断了似的,控制不住它,抖得厉害时连捏笔都捏不住。
冬天,没有取暖器的房间,冷得渗入了骨头。虽然,已经提前把窗户的缝口都糊住了,但还是有无法发现的缝隙,嘶嘶地漏着冷风,把破裂的墙纸吹得“啪啦啪啦”的扇着。
稀饭已经煮好了,黏糊糊的一锅,但就这么看着它,从冒着热气到逐渐变冷,一点也不想吃。发了半天楞,才从脚边印着便利店绿色标志的塑胶袋里掏出了一罐啤酒。
手指冻红了,不住地抖,都分不清是被冻的还是没喝酒而造成的痉挛。指甲扣着铝罐,“叮叮”地响。
“啪”一声拉环开了,还来不及反推到底部,就被汹涌而出的白色泡沫沾湿了手指。
为什么?连啤酒的泡沫都觉得这么的温暖呢?
隼人一边吮着自己的指头一边这么想。自己的口腔内部软软的,湿湿的,热热的,蠕动着,像什么动物一般。
手指碰到了更深一点的地方,于是连啤酒罐都来不及放下就又吐了起来。
隼人趴在地上,一边抽着肩膀一边认真地看着自己吐出来的液体。什么都没吃啊,为什么吐出来的不是清水。用手背擦了擦垂到嘴边的涎水,发现有一些淡红色,丝线一样的,绞缠在吐出来的液体里。
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就被一波又一波的强压,冲击得低下了肩头。吐出来了,好舒服。比闷在身体里面好多了。就好象摔跤,干脆地擦破皮,流出血来,比瘀积在皮肤下面,青青的一块,舒服太多了。
可是,为什么连呕吐,都会吐出血来呢?
他撑着被吐脏的地面歇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去拿抹布。一边擦着地面上黄黄红红的液体,一边自己对自己说。
去医院吧,身体又不是别人的。
“胃出血哦。”
医生一边把片子夹到透视台上一边头也不抬地写着病历。
“原来是这个啊。”
隼人把绷紧的背放心地靠到椅背上,身体被医院的暖气吹得懒洋洋的。
“你对这个病症不满意?”
医生从粗黑框眼睛下面把严厉的眼睛抬起来,看着眼前这个满不在乎的病患。
“不。我是说,不是奇怪的病真是太好了。”
隼人望着医生那批评一样的眼神,笑了,双手握着,十指长长地交叉。
“别想得太轻松了,准备住个院吧。”医生填好了病历,交给隼人,“不管是生命还是年轻,都是一本流水帐,既不可以透支,也不可以存起来吃利息。你这种年龄,应酬时喝酒喝死的,我见过好几个了。”
“住院哦……”隼人翘起嘴角笑了。
“不住院也可以,早点死的话也是一种解脱。”医生头也不抬,飞快地说着,对这个病人不认真的态度很看不惯。
“不。我是说,医院的暖气,好暖和。”
说着,隼人站起来,把椅子推了进去。
很小的时候妈妈爱看一部电视剧,自己也跟着看过。印象最深的一个镜头,是一个被情人抛弃的女子,在家具被搬光的,空荡荡的大屋子里,抱着肩膀被冻死,死的时候,枝形吊灯的光把她的尸体照得一片高亮。傻到家的编剧。
住院吧。健保卡上还有钱。用光了就出院。像被富翁老头子甩掉的弃妇一样又冻又病地死去实在是太傻了。
回去收拾点东西住院吧。这么想着的时候,看到旁边有穿着病号服的小姑娘走过,在她旁边的,爸爸妈妈,提着满满的一口袋水果,年轻的母亲,一边走一边抚摩着女儿的头发,柔柔细细的两根辫子。
隼人看着看着就笑了,我小的时候,怎么就没生过病呢?连感冒都没有过一次。那种俗套到死的,一睁开发烧的眼睛,就看见妈妈焦急得落泪的脸的事情,一次也没遇见过。我的爸爸,也是那种到水果摊前买水果会害羞的人。
都是男人,有饭吃就行了!买什么水果?!——他一定会,硬着脖子这么说,被磨得厉害的皮夹克的后领子,会亮得晃眼。
但是,这样的父亲,在自己高中毕业的那一天,也会搓着皱纹深重的手,低着头,声音闷闷地说——难得……你们两兄弟……我们一起出去吃个饭吧……
还是给拓说一声吧。隼人坐到医院走道上的休息长椅上,掏出手机,从巨大的蛋型天井上落下来的良好采光,透过玻璃长廊,撒在他的肩膀和背上。
手机上有一条邮件。小田切龙。
“啊……”隼人叹了口气,按开了那个小小的黄色信封。
「你怎么不在家里?有事跟你说。」——时间是三个小时前,那时自己刚刚拿着健保卡出门,在车站排着长长的队。
要说吗?要跟他说吗?这段时间我不在家里,不要来找我了。
男人也很麻烦啊,不狠狠地甩就甩不掉似的……隼人摇摇头,干脆地按下了通话键。
“喂。”声音传过来了,夹杂着细碎的杂音,龙的声音,像是小心翼翼地特意放低了。
“这段时间我都不在家。”
“哦。”依然是简简单单的音节,低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
现在不方便接吗?隼人想了想,问:“你现在在哪里?”
那边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声音随着电波一起送过来:“医院。”
听到这个词,隼人的心莫名地鼓动了起来。有什么东西,用着很轻很轻的力度砸下去。刚才走过去的穿着病号服的小姑娘,和她的父母,三个人说话的声音还没从走廊的尽头消失。
我没生过病啊。进医院虽然不是第一次,但都不是因为自己。以前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妈妈,本来就小小的脸,越来越白下去,越来越瘦下去,自己也说不出安慰的话,爸爸也说不出。直到走出病房时,爸爸才狠狠地敲自己的头——傻瓜,生病的人,最想要别人安慰呀,一个人在医院里,太寂寞了,你对她说一句话,她会回味一整天呢!
我没生过病啊,所以以前不理解这样的心情。但现在开始有点明白了。一个人在医院里,哪怕是听到熟悉的人的声音,一句话也好,一个字也好,全身都温暖起来了。
…… …… ……
可是,不是很傻吗……龙又不知道我怎么了,就算他在医院也不会和我在同一间,而且……他为什么也在医院呢?
“龙,你生病了吗?”这么试探地问过去。
“没有。”对面还是简短地回答着。然后是沉默。电波的声音,静静地流淌着。再然后,像是鼓起了勇气似的,“我陪我太太来检查……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她……怀孕了。”
有什么冻住了。空气里,有结冰的声音。喀哩喀哩地,掉着碎冰碴。仿佛被冥冥之中的什么牵引着似的,隼人的眼睛,透过那环形的玻璃长廊,看到了对面的楼下。走道的长椅上,坐着几个穿着宽松服装的少妇,在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一个男人站在那里。一手拿着手机放在耳边,一手罩住手机的话筒,埋着头,努力隐藏般地说着话。
干嘛要像做贼一样呢……我们又没有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隼人呆呆地站在那里,手指麻木地捏着那支手机,听着话筒里面沙沙沙的电流声。
医院的玻璃,擦得好干净。那个男人的动作,神态……看得好清楚。一边偷瞄着旁边的人,一边注意着诊断室的门的那个男人,好下贱……
“……喂,隼人?”
那边的那个男人,一边拨着头发,一边焦急地转着身。
“什么事?”
“果然还是……好想见你一面……”
“哦……那么,等你不忙的时候……再说吧……”说完,主动地掐断了电话。
把手机插回口袋里的时候,觉得好冰。手机的外壳,好冰。自己的手指,好冰。吊在自己锁骨中间的那枚戒指,好冰好冰。
隼人还是站在那儿,看着对面的龙。看着他把手机从耳朵上拿下来,不相信地凑到眼前看了一下,才楞楞地把手机折叠起来,放进了高级的毛料西装的口袋里,熨熨帖帖的,一根褶皱也看不到。
不一会儿诊断室的门开了,一个穿得整洁又漂亮的女人走了出来,长长的头发,被一个白色的发夹夹到脑后。那个男人走了上去,把一直挂在胳膊上的浅驼色的长毛围巾,厚厚实实地围在了妻子的脖子上,垂下来的部分掖进大翻领的大衣里,暖和得让女人的脸上挂起了两抹红晕。
原来结婚是这样的啊。男人和女人。一个高大,一个娇小。一个伸出手臂来保护,一个就绝对信任地往上靠。加上另一个……还未完全成型的生命,就是一个完整的家庭。
隼人一直这么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走下楼去,沐浴在天井射下来的光芒里。
想见我的话……只要抬起头就看得见啊……只要从她身上,把目光稍微错开一点点就看得见啊……我就在这里……与你隔得这么近……
心灵相通的话,不管隔多远,爱着你的人,都会看着你的方向哦……小时候,妈妈会一边给自己梳头发一边这么说——以前啊,你爸爸就是这样,看着妈妈哦……妈妈也会,一直一直,不管在哪里,一直一直,看着隼人哦……
那么,你也是这样,你的视线,紧紧地盯着她,你爱着的人……
真好。真好。隼人看着他们的背影相互依偎着走出医院的大门,觉得空气里的冰渐渐融化了。大家都好好地生活,就好了。
祝你幸福……
在心里说完着句话以后,隼人飞快地抹了一下模糊的眼睛。抬起头来,把那些软弱都吸回眼眶。
天井的光,透过了几何型构架的钢柱,旋转地射了下来,把隼人的视野照得一片雪白。
妈妈,你现在在哪里看着我……爸爸……你也有在看着我吗?
有没有一个人,可以告诉我——你在哪里,默默地看着我?不要在一起也好,相隔得很远很远也好,请你看着我……不看别人……只看着我……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