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的下一站》闪亮晶

16、16

　　把所有的东西再整理一遍，重要的东西放在结实的纸箱子里，用封口胶整整齐齐地贴上，再用黑色的粗签字笔写上名目，其他的东西就丢进黑色的大塑胶袋，汇总好了之后扔掉。

　　很多东西，自从上次搬家之后，就没有从纸箱子里拿出来过，作为不愿碰触的记忆，封在箱子里，不说话，也不动。现在拆开来看时，发现那些记忆还没有褪色。

　　小时侯的相簿。在老家拍的。有妈妈，有自己，有弟弟……还有爸爸，在画面之外，端着相机。老家的院子，有着木制的延伸出来的地板，有牵着藤蔓的朝颜花，有浅紫和白色的双色茉莉，有黄杨木的盆子，装着小小的自己和弟弟，妈妈用红色的塑料勺子，往两个孩子身上浇水。再后面的照片，是搬过一次后的家，住了十多年的那个家，三个男人的家，在城市森林里一个杂乱不堪的巢。自己穿着高中生的制服，弟弟穿着初中生的制服，站在门口狭窄凌乱的过道里，临出门了，被爸爸喊回来，照了张相。再往后，再往后，一直没有爸爸的照片，在每一张照片里，他都是画面外的那个人。直到一张，黑白的微笑，爸爸唯一的一张，正面的，单人的照片……从单位的证件照里翻拍出来的，爸爸的一生，没有一张和家人一起的，幸福地笑着的照片，唯一的一张，是最后的一张……再往后，是搬到这里来之后，弟弟要去上大学，离开的那个早上，在晨光里拍的，弟弟笑着，逆光，手足无措地站着，脸颊上的绒毛被太阳光照成金黄色。这一次，在画面外的人……是我。

　　所谓人的成长，就是照片里的记忆，就是家族相簿里能看到的人，越变越少……从四个，到三个，到两个……家里充斥着的声音，从爸爸的训斥妈妈的安慰弟弟的嬉闹，变成爸爸的叹息和弟弟的哭泣，再到弟弟用颤抖的声音说“哥哥，我走了”……

　　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减少，等到自己能完全独立地生活在世界上的时候，这个人，就长大了。

　　不止是家族的照片，也有其他的东西。高中的毕业证，毕业照。在自己那些热血又荒唐的岁月里，凭着自己的努力得到社会的认可的两样东西。

　　看到这些就想到了小美。

　　「一定会让你们全部毕业的。」

　　认真地这么说着的小美。

　　小美，你没有错啊。你让我们都毕业了。你带领我们离开了学校的美梦，进入了一个真实的世界。老师，是一个童话般的职业呢。一直呆在学校这个童话的城堡里，努力告诉学生“我要让你毕业，你一定会顺利毕业的”，可是老师只会教给学生如何毕业的方法，却不曾教给学生毕业之后要怎么活下去。可是，老师也没有错啊。老师只是相信着，离开校门而走向四面八方的学生，是真的会幸福，却没有想过，多年之后会回到学校来感谢老师的，只是确实得到了幸福的那一部分人，而其他的，更大一部分每天在生活中苦苦挣扎的学生，老师再也看不到了。

　　社会，太真实了。真实得就像自然界。有高山，自然就会有低谷；有掠食者，自然就会有牺牲品。有的人，什么也不用做，机遇就会不断地敲上他的门；有的人，努力到连身体都弄坏，却总是离机遇只差一脚；有的人，有金钱，有地位，有爱情，有幸福，还有人为他源源不断地送上更多；有的人，只希望平平安安地和家人一起生活下去，却被命运一次又一次地推向不平静的路。

　　毕业照上的每个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高中制服，挂着一模一样的笑容，可是现在，这一个一个的，当初完全平等的同班同学，又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挂着什么样的表情，各自走着什么样的路呢？

　　毕业照的正中间站着的，是自己和龙。那时的龙比自己矮，比自己瘦小，有着纤细金黄的直发，长长地垂到鼻下，皮肤白白的，眼睛弯弯的……那时把他当做超过同学关系的亲人一样地喜欢，被他背叛比被谁被背叛都痛苦一样地喜欢，因为是这么这么地喜欢，所以当初被他吻的时候，其实是很恶心的，却要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当初看着他远远地离开的时候，其实是很伤心的，却也要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看着他带着妻子回来，看着他高高地坐着挂着冷漠的表情，看着他要强地啃住自己的肩膀，扯开自己的衣服……其实心里是一遍又一遍地被伤着的，但无所谓啊，什么都无所谓了……

　　如果豌豆公主不是公主的话，她和王子结不了婚；如果青蛙不是被施了魔法的王子的话，永远也得不到公主的爱情。

　　爱情，是不分高下的。谁这么说过。没错啊，那是因为，根本就不存在着不平等的爱情。男人为女人赚钱养家，女人就要为男人生孩子。富翁娶了穷人养活她，穷人就要为自己所得到的而放弃尊严。

　　我这个人啊……没有办法为你生孩子……也没有办法放弃自己的尊严……所以，没有办法呢……

　　隼人把家庭相簿和毕业证收进旁边垒起来的纸箱里，把毕业照扔进了黑色的塑胶袋，继续翻着更里面的东西。

　　一个小盒子。打开的时候，有银色的光晃着自己的眼睛。在白色的绸布底座上，嵌着一个银色圈子的戒指。

　　去海边玩的时候，开玩笑地买的。

　　「喜欢吗？送给你。」

　　「谁喜欢了？臭美吧你。」

　　「反正我买都买了，爱要不要。也不全是给你买的，只是老板说买两个话可以打折。」

　　「你也买了？」

　　「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又跟你的不一样！谁稀罕跟你戴情侣戒指似的。」

　　龙的那一个，是金银双色的圈子，细细地绞在一起，和自己的这一个，是不一样的，只不过是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方，由同一个人买的，两个不一样的戒指。

　　那个时候买的，现在已经戴不进去了吧。就算戴得进去，心情也已经不一样了。

　　隼人看着那枚戒指，叹了口气，关上盒子，扔进了那个黑色的塑胶袋。

　　再不赶快点的话，垃圾车就会开过了。

　　少年时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通通塞进那个口袋，已经扎紧口袋了，只要打开门，送下楼，等着垃圾车来运到自己不知道在哪里的地方就可以了。可是他的手又停下来了，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望着那个鼓鼓的口袋。

　　丢了……丢了……丢了……就什么也不剩下了……

　　于是，又飞快地把袋口解开，飞快地掏出那个小盒子，把那个戒指拿出来。再从口袋里翻出被自己扔掉的那条很早很早以前的裸女项链，把戒指穿了进去。

　　还戴吗？他几乎是有些讥讽地问着自己。

　　戴吧。冬天的衣服这么厚，谁也看不见。

　　于是丁零零的，一根链子，从领口坠到锁骨下面，戒指和裸女扣在一起，被埋在薄薄的衣服下面，套上冬衣外套。

　　把垃圾袋搬下楼后，隼人直起腰，抬起手挡住脸，觉得冬天的太阳亮得太暧昧，让人头发晕。

　　“你在干什么？”身后有个声音叫住了他，从肺部吐出寒冷的气，已经等待了很久了。

　　隼人转过头去，觉得刚才已经把什么负担都丢掉了，轻松地朝那个人笑了出来：“我准备搬家了啊，以前承蒙照顾了。”

　　






　　只是轻轻地把嘴唇印上去，就被隼人推开了。

　　隼人的眼睛，清亮地睁着，以前的阴霾一扫而空。

　　“你已经不是我的老板了，我可不可以拒绝你啊？”

　　这么说着的隼人，还是在笑着，脸是苍白的，腮上却有两块淡淡的血色，好久没见过的，像一颗曾被雷电折断的树，被阳光照射着，再次接通了血脉，慢慢地把繁枝绿叶擎起来。

　　“为什么你在离开我以后，还可以这么快乐？”

　　龙伸出手去，把那已经长长的，垂到了耳边的隼人的头发，往后刨开，露出漂亮的额头。

　　“我离开你的时候，一直都很快乐。”

　　隼人认真地说着，腰背靠着墙，挺得笔直。

　　“说谎，明明就过着让我无法想象的生活……”

　　“只要不被你看到，不被你可怜，我还是可以很快乐。”

　　一个慢慢地说，一个飞快地接，两个人的影子，被冬天斜斜的太阳，一起打在肮脏的墙壁上，一个浓一个淡地融合着。

　　可是……我看到了啊……可是……我已经可怜你了啊……不仅是可怜，那是一种比死去更难过的难过……

　　龙含着悲戚的双眼，看着隼人的脸，手指把他的头发抹上去，又掉下来，抹上去，又掉下来，他就这么固执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看起来就好象在抚摸着隼人的头。

　　可是……不能说出来啊……可怜你的话，心疼你的话，明明都堆积在胸口，沉沉地痛着，说出来就可以让自己轻松，发泄出来就可以让自己获救……可是不能啊……

　　“龙，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看着我。我不觉得自己活得有那么可悲，那么值得你同情，也不需要你来帮我否定我的生活方式。你签字了，这很好。我们本来就是两个独立的男人，谁离开谁都不是活不下去。我现在搬家，离开你，以后我还会结婚，有自己的孩子，教育他，让他上学……难道我到那个时候都还要被你做吗？”隼人伸出长长的手指，按住龙的肩膀，想要看清埋下头去的龙的脸。

　　“那个字不是我愿意签的！那个婚姻也不是我想要的！”龙终于控制不住地吼了出来，“我以为是有爱的，但在金钱和权力的交易下面哪里有真正的爱！”

　　“所以……你就找上没有金钱也没有权力的我吗？你以为我就可以给你没有杂质的爱？”隼人很冷静地盯着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着，“其实，你需要的哪里是爱？你需要的只是一段不需要你负责任的感情，一段可以分手分得干净的感情，没有孩子的牵扯，也没有金钱和权力让你放不开。”

　　“龙。”很温柔很温柔地这么叫着，隼人张开双臂环住了龙：“对自己自信一点。你是很强的。好早好早以前我就知道。虽然有些优柔寡断，但那是你在寻找一条尽可能不伤害更多人的道路的表现。虽然有些软弱，但那是你坚强地想用自己的柔软保护更多人的一种方式。我也很强的。好早好早以前你也应该知道。你伤害了谁也伤害不到我。你保护了谁也轮不到保护我。我们两个是平等的啊。3年D班的矢吹隼人和小田切龙。谁也不是谁的救世主。你挽救不了我的生活。我也挽救不了你的感情。所以……分手吧……”

　　“你总是这样……”龙低着头，泫然欲泣，“你总是把过去、现在和未来分得清清楚楚。就像你以前不填毕业纪念册一样，过去了的东西，就总是被你扔到垃圾桶里……”

　　才怪……隼人听到这里，默默地笑了——刚才才从垃圾桶里捡回来一件呢……如果是你的话，才是不知道已经收到哪里去了……多半在结婚前就慌里慌张地处理掉了……

　　“那，隼人……暂时……还不会搬家吧？”龙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着侧着脸默默地在笑着的隼人。

　　“嗯，暂时。现在看起来合适的房子还没那么好找。”

　　“那么，我再来找你的时候，不要躲在门背后装不在家啊。”

　　“如果我没喝醉酒的话，不会躲你的。”

　　“其实……还是别喝酒了。”

　　“……再说吧……”

　　






　　“哥哥。我以前的导师在附近帮我找了一套房子。在学校附近，所以也不太贵的。离我上班的地方也很近。我打算租下来。你什么时候搬过来？我过来帮你搬。”

　　晚上的时候，又接到了拓的电话。果然是要踏入社会的人了，连说话的语气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那带着羡慕和崇拜的眼神看着哥哥的弟弟，现在有了比哥哥更高的文凭，也有了比哥哥更光彩的工作，有了强大的踏入社会的自信。

　　真好呢。拓。大学毕业了，真好。

　　隼人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看着小小的电热锅里煮着的稀饭，锅边上冒起了一连串的小气泡，咕嘟，咕嘟。

　　“哥哥，你说好不好？好不好？”

　　感受到电话那边的沉默，拓着急地又问了几遍。

　　“……哦，合适的话你就租下来吧。”被电话里的大声惊醒了的隼人，急忙伸出手指把垂到眼睛下面的头发拨到耳后去，“不过……我的话，这边还有一点事没处理完……我就还在这边住着吧……什么都办好了之后我再联系你……反正东西也不多，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都搬过来了。”

　　“哥哥。你刚才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就是发了下楞。”

　　“哥哥。别逞强啊。”

　　“你哥哥我哪用得着‘逞’强啊。没骗你，真的，事情处理干净了我很快就搬过来了。”

　　隼人挂上电话时，自己对自己苦笑了下——

　　真的，完全断干净了我很快就搬过来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