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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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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
很难得地被父亲叫回本家,龙刚扭开父亲书房的门,就看见那即使在家里也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政客父亲,交叠着粗短的手指,在翠绿色的双层玻璃灯罩下生着闷气。
“怎么了?”
龙有些惴惴地反手关上门,看着父亲努起蓄着短短的花白须髭的嘴唇,眼神一直定定地跟随着自己,觉得心里有些发虚。
“我听你岳父说,玲有小孩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作为政客的父亲,一直都有着一种让人无法撒谎的气场,仅仅看着他皱起的川字型眉纹,都会给人严谨的感觉。
“我也是才知道……”龙背着手站在父亲的书桌面前,自从成年之后,已经很久没有被父亲这样严肃地问话了。
“龙,你真是个失职的丈夫和父亲啊。”小田切议员竖立食指和中指,支撑着太阳穴,眼睛还是向上翻着,盯着自己的儿子,“你对你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满?”
“没什么不满,很幸福。”想掩饰心虚似的,龙很快地回答,语气轻轻的。
“那这是什么?”
原本放在桌面正中的一个黄色的信封,被父亲重重地摔开,几张照片跌了出来。
是不同的时间照的,天色、背景各不相同。
一张是黑夜,一个男人把另一个男人往车里拖;一张是傍晚,一幢破旧的出租楼,两个男人站在铁梯下说话;还有在药店……在车站……在大街上……最后一张是在公司的停车场,两个人抱在一起……
像被一根无形的巨大钟摆,猛地敲了,嗡嗡的响声,不断地在颅骨里回荡,龙的手指虽然在不停地翻动着那叠照片,但投映在视网膜底的影象,却怎么也无法传输到大脑里去,不停地翻着,翻到头了,又重翻一次,再重翻……手指和嘴唇都哆嗦着……
有些事情,做的时候只觉得幸福,但被揭穿的时候,却觉得罪恶——原来爱情也分正义的和非正义的,不管相爱的时候觉得多么理所当然,但当两种爱情交锋的时候,会让人产生羞愧感的那一方就自动变成理亏的,败退下去……
“你为什么又和矢吹家那混帐儿子搅在一起了?!还瞒着我!瞒着你老婆!!”父亲终于怒吼起来了,手指屈成节,在漆成黑色的桧木桌面上敲得“笃笃”的脆响——多少年了……成年后第一次的面对,“你以前被他害得还不够惨吗?!教你抽烟喝酒!!带你打架学坏!!他这种人,是社会的蛀虫啊!!是臭气熏天的垃圾!!不学无术!吊儿郎当!!不仅自己是垃圾,还要缠着你!把你拖垮!!把你的家庭拖垮!!把你的事业拖垮!!”
“爸……他……”龙觉得鼻腔里一阵发酸,却无法说出什么话来反驳盛怒的父亲。
“你还要替他辩解?!”父亲“霍”地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另一个信封摔在龙的面前:“你自己看!他不是垃圾?!他这样的都不是垃圾还能是什么?!社会不是用纳税人的钱来养垃圾的慈善机构!像他这种人,应该倒进大型垃圾处理机里去粉碎!压扁!!”
龙的双手开始抑制不住地发抖,拉了几次才把那折好的信封口拉开,还没来得及把手指伸进去,里面的照片就“啪”地掉了出来,散落一地。
这次的照片,是龙以前没有见过的场景。
画面中心的男人,很显然是隼人。但在他旁边的,却是面貌不同的陌生男性,场景也不同,有的是在普通的包房里普通地交吻,有的却是在明显洋溢着色情气息的地方,晦暗的光线,恶俗的床单,恶心的姿势,年轻与苍老的躯干……有一两张里,隼人的脸比现在年轻很多,基本上是两人刚刚分别后不久的样子,被别人揪扯起蓬松的头发,尖锐的下巴昂起来,上面有湿润的齿印……手腕被领带绑在陪酒桌的桌腿上,拉扯出红色的印子……身体被压倒在宽大低矮的沙发上,在男人的高级西装下摆,露出两条屈起的雪白的腿,从更深的地方,流出痕迹……
“这些照片……是哪儿来的……?”
下巴很痛……那是因为后槽牙不受控制地紧紧啮合着,咬得发酸……就算是派人调查……那么以前的隼人,是怎么拍到的?是谁!可以这样……持续了好几年地拍到隼人这样的照片!
“你岳父给我的。”看见儿子拼命忍住愤怒的神情,父亲放松了语气,“他是商人,知道只要有足够分量的钱,不管多难得的东西也会有人交给他……在金钱的世界里,人与人之间是没有血缘关系的。”
「绝对不去偷情旅馆……」
眼前浮现出隼人说这话的时候,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绝对不去!和你的话,要么在你的车里,要么去我家!」
如此坚决的,如此清澈的眼睛。
隼人……隼人……我的隼人……
龙蹲在地上,一张一张地把那些照片捡起来。当手指碰触到那些年代久远的照片时,泪水滴了下来,落在长毛的地毯上。
“龙……”父亲往后一靠,躺在了柔软的椅背上,“你的岳父是个可怕的人,不只是说他的身家,也是说他的人脉,他的手段。你斗不过他的,连我也不敢得罪他。你想过没有,现在他可以把这些照片给我,难保以后他不会把这些照片散布到更远的地方,传到公司的网络系统,卖给色情杂志,或者……匿名寄给那小子的家人……如果这样你都还要保护他的话,那连你也……”
龙把那些照片慢慢收进信封里,又轻又慢,仿佛稍微手重一点就会划伤照片里面的人——是啊,我保护不了我们,保护不了你……可是……谁可以啊?谁可以保护你?这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强者”吗?为什么总是弱者一再地受伤害?!有没有真正的“强者”,帮我保护他,帮我心疼他,帮我给他幸福?!
“你们要我怎么做?”龙抬起脸来的时候,脸上有两条清亮的痕迹,窄窄的。
“龙……”父亲看着儿子,突然觉得有些心痛,但他还是坚定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薄薄的纸:“签字。你亲自开除他。我好给你岳父一个交待。”
「我不签字……我不签字……你就无法请辞……强行退职的话,就赔我违约金……」
「龙……龙……欺负人……太欺负人了……」
「你不是工蚁,你不是工蚁……」
这样的话,仿佛昨天还在提起啊;绝不放弃你的决心,昨天我才又一次坚定啊……
我要签字吗?当时明明连你自己请辞,我也霸道地说绝不签字。难道现在就要签了吗?这次不是你要请辞,而是我要辞退你……以这种不用赔违约金,却是最伤人的形式……开除……
“爸……可不可以不要……”龙站着没动,虽然没有抽泣,但越来越多的泪水涌上来,蒙花了他的眼睛,只看见对面那翠绿色的灯光,连父亲那张严肃地脸也看不到了,“隼人他……太可怜了……”
模糊的印象中,父亲叹了口气,“龙,你把他当成什么?女人吗?”
然后,手被父亲按着,签了个不成型的字——小田切龙。
最后听见父亲说:“今天你就不要离开了,手机也给我,我会叫人守着你不让你打电话的。等明天一切人事手续交割完毕了,再放你出去。已经跟玲说过了,今晚她不会等你。”
好残酷……大人的世界……太残酷了……
龙歪瘫在沙发里时,脑海中浮现出隼人的样子,即使被侮辱了,也不屑一顾地笑着,回头——
「你真幼稚。」
没有跟平时一样的“嘀”一声,又把卡退出来,重新插进打卡机,还是没有反应,电子显示屏上只有一个红红的“ERRO”。
“对不起。”隼人又把卡退出来,朝排在他后面的人弯了弯腰,“你先来吧。”
后面那戴着眼镜的男子,歪了歪嘴挤到打卡机前面去,从精致的樱桃铝卡盒里抽出自己的卡插进去,“嘀”一声,打卡,通过。
“像你提着装了这么多东西的大公文包的话,卡很容易被消磁的,为什么不多注意一下呢,不要浪费到别人的时间啊。”
明明素不相识,但光是看着隼人的打扮,那个男子就可以毫不在意地说出这样冷漠的话语。
隼人没有理他,重新看了看自己的卡,应该没有被消磁啊,虽然没有用专门的卡盒装起来,或者加个塑胶套子挂在脖子上,但平时一直放在公文包柔软的夹层里,没道理突然被消磁啊。他想了想,伸出手背来把那褐色的磁条擦了擦。对准了卡槽插进去,依然没有反映。电子显示屏上还是那红色的“ERRO”。
他正在考虑要不要退到进大门处的接待台去打电话的时候,透过宽阔的玻璃门,看见伊达抱着一个装满东西的纸箱子,挪动着他发福的身体走了过来。
门分开了,伊达从他身边擦过,回头叫他:“矢吹,到旁边来。”油腻的汗珠,顺着他脖子的肉褶,慢慢地淌下来,脂溢性脱发的头顶,反射着白亮的光。
“从明天起,你不用来上班了。”伊达把手里的纸箱垛到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无声地扯开了嘴巴笑了,露出被烟草薰黄的牙齿。他扭头看了看旁边经过的人,声音低下去,“还以为你攀上高枝了呢,没想到是爬得越高摔得越重。当初死心塌地跟着我的话,管保什么事也没有。”
“你什么意思?”隼人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他。
“没什么意思。你不相信的话自己看。”伊达从自己的西装外套里掏出四折的文件,“从今天早上开始,你的名字就不在本公司的职员名单上了。”
隼人一折一折地掀开那文件,从上到下粗略的扫了下,最后目光在那行“小田切龙”上凝住了。
半天,他说了句,“哦。”别无反应。
然后弯腰抱起了那只装满了自己的东西的纸箱子,鞠了个躬:“那么,麻烦您了,还帮我收拾东西。这么些年承蒙您照顾,再见。”
“喂,别那么急着说再见嘛。”伊达笑着拉住了他的手腕,“也不是说被开除了以后就没饭碗了,你不知道我们公司的很多客户都非常喜欢你吗?你可是我的摇钱树,要不我付你钱,你再继续干嘛,这次不是给那个薄情的总经理打工,是给你舅舅我打工,舅舅不会开除你的,好歹我们是亲戚嘛……”
“放手。”隼人疲惫地闭上眼睛,轻轻挣开伊达的手,“这样的事,我不想再做了。”
“你不怕我把那些照片给你弟弟看吗?然后告诉他,为了你,你哥哥一直在做着这样的工作……”伊达又拽住他,眉宇间有些焦躁起来。
“我很感谢你直到现在都没给他看……”隼人回过头,给了他一个苦涩到心酸的笑,“不过现在……我什么都无所谓了……”
看着隼人的背影,慢慢消融在透过大门射进来的强烈日光里,伊达最后喊了一句:“知道吗?你弟弟快毕业了!不然和他一起,搬到我家来住吧!……隼人!”
隼人趴在自己那狭窄的床上,伸长喉咙,抑制不住地吐起来。
这次没有喝酒,也没有吃任何东西,只是喝了一点点水,胃里就痛得像被火烧一样。胃酸……是不是多得要溢出来了……?他一边吐一边这么想着,锐利的痛反而让脑筋更清醒。溢出来吧,溢出来吧,把我整个人都腐蚀掉。他的手指揪着胃部的皮肤,想用皮肉的痛苦来减轻那种从内部慢慢爆发出来的,针刺般的疼痛。
我的身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脆弱的?不过才二十六岁而已啊……为什么和十八岁的时候差别这么大呢?那个时候,每天都玩着接球游戏,打着架,躲避着警察和仇家……精神和力气都用不完似的……只不过过了八年时间啊……
突然想起了慈祥的中村先生,那总是喜欢回忆着自己年轻时多么强壮能干的中村先生……
我是不是也成为了和中村先生一样,只能在回忆里幸福的人?
一想到中村先生,就控制不住地想起了更多的事——
「隼人啊……我之前说的话,真的是真心的,我那个工厂虽然很小,但没有人继承也是很麻烦的事……我真的很想让隼人过来啊……你过来了,也就……不用再做‘那些事’了。」
可是……没有办法啊……我就是这种人,对于自己喜欢的人,反而放不下心去依赖啊……如果放弃一切地去信赖的话,以后会被背叛就会伤得更惨……这样的事……不想再遇到了……
隼人把脸埋在枕头里,拼命控制出想吐的欲望的时候,身边的手机响了,闪着一蓝一红的光。
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就不接……
隼人翻过身来仰躺着,一手横起来堵住自己的嘴,一手操起了手机。
是拓……
“哥哥,我……我提前毕业了啊!和老师一说家里的情况,一下子就把手续顺利地办完了!而且……找到了工作!下个月就可以去上班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喧嚣的声音,其间夹杂着拓那兴奋地发抖的声线。
隼人静静地听着弟弟的声音,虽然还是仰躺着,但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涌了上来,擦着他的头发滑进枕头里。
他把手机靠近自己的脸颊,声音温柔得像水:“拓真有出息……有工作了……一定要好好珍惜……现在,找工作不容易……回来吗?”
电话……是个可以隐藏人的感情的交谈工具,听得到声音,看不到流泪,于是那头的拓什么也不知道地继续兴奋着:“哥哥!我要回来!我要回来和哥哥一起住!搬家吧!我们一起!两个人赚钱的话,房租啊,还债什么的,都很容易!”
“嗯,是啊……”,隼人坐了起来,任泪水流到下巴,再滴下去,打湿了深凹的锁骨,“两个人的话,做什么都所向无敌……”
挂断了电话,隼人在床上坐了会儿,习惯性的,一条腿屈起来,垫在屁股下面。环顾了下房间——这些东西,收拾起来应该是会很快的吧。还是……应该先注意租房的信息……或者,先去找份工作……
手机又响了,隼人呆呆地接起来:“还有什么事?”
电话那头,是一片无声无息。
是他。
隼人的脑筋反应过来了,身体却没有随之反应过来按下切断通话的键。
“不管怎么样……”那头,传出来了浑浊而断续的声音,“不想这么无缘无故地就和你分开……
让我见你一面吧……听我当面跟你说……
所以……不要搬家……不要再让我找不到你……”
隼人呆呆地坐着,屈起一条腿,听着,好半天,才低低地说了声:
“再说吧……”
然后挂断了电话。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