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莉可]萤之光》Per

51、番外 * 曜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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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 * 曜石
　　──“戈然冷却而就，幽深似遗忘千年的沉潭，神秘似吸纳星光的永夜，却少有人知晓其最初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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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目的为何，战争的起因似乎总是极无创意的不起眼。

　　纪年历233年冬，波德米拉帝国一神官带队入境时因宗教习俗的差异，与萨克利亚边防发生冲突，混乱中被当场击毙，也不知由于是哪一方的失误，军火库意外失火并造成大规模爆炸，两国人员皆伤亡严重。“意外”，除了历史之神，谁知道呢。总之萨克利亚西方边境勉为平和的局势顿破。次年春乐日，弗芮瓦德宣布加入帝国盟军，周边小国或为自保或为扩张，席卷整个大陆的跨国战争正式爆发。

　　讽刺的是，这场耗时漫长、造成无数人流离失所的残酷战争，只因引发战争的是名高级神官的性命，俨然登上一个更为崇高的层次。在日后，史称其“神圣之战”。

　　纪年历234年夏，石楠庄园迎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人说冯•安达因公爵的私生子有一半不经开化的条顿人血统，他那神秘的母亲是个女巫，召来夜之仆役、在无星无月的重重黑暗中迷惑了途经雾湖身陷泥泽的公爵，直到数年后公爵为备战赴国境，竟在萨克利亚最西的一处神殿野外发现自己与女巫之子。据说当时他手中捧着公爵遗落的传家宝站在神殿外，身形有半边隐没在黑暗中，双眼布满夜翳，目光相接的一刻就能吸去生机，泯灭所有的惊呼，唯有公爵在他的注视下还能动弹，直到公爵半惊半移地上前，他才脱去了夜的颜色，以一个孩子的稚弱身形倒在父亲的怀中。

　　不管旁人对洛泰尔•冯•安达因带回的私生子有怎样的传闻，他总是一位公爵的私生子。既然公爵打算将他作为自己的继承人公开，众人自然会为这个孩子奉上合宜的礼遇。然而，男童一抵达石楠庄园就藏进了自己的房间，娱乐室里不见他的踪迹，也不和别家的少爷小姐一同活动──观察公爵的随行人员便知，他甚至没有年龄相仿的侍从和玩伴。

　　某个主厅照旧办着舞会的夜晚，就在远处马厩旁的草仓里，有个孩童抱着膝盖坐在馨香的草垛上。他不过六岁，一张天使般精致乖巧的脸庞，鸦翼般的黑发披在肩头，映得肤色白皙得甚至有些苍白，秀丽双眼只是仰望着高窗外的明月。

　　脉脉月光下，孩子眼中蕴着不可及的眷恋和追思，侧脸映作一个宁静的轮廓，眼眶却隐约泛红。忽地有门被胡乱转动开启的声响，他惊吓站起，还不及躲藏，门的那边已经冷不丁闯进个更年幼些的女童，双手扒抓着门，白裙在急停的身后旋开半角花瓣。两人怔怔地对视一眼，「快呀──！」小姑娘朝外招招手，转头朝他蹦来。他才瞥到她身后还跟进来一个身影，她就已经拉着他飞快地躲到了草垛后面，还在头顶将稻草撒得乱七八糟，蜷身钻好。

　　「嘘──」她郑重其事地向他扬了扬肉肉的一根指头，在暗处蓝绿色的眼珠儿晶亮晶亮，又满是同仇敌忾地朝他点点头。

　　他讷讷地眨着眼睛，完全不知在这种情况下该说什么。小姑娘也不再搭理他，紧盯着草缝外面，捂着的小嘴却不时迸出兴奋的吃吃笑声。

　　「我就说了这一点都不有趣。」一个声音突兀且生硬地在旁响起，「而且这个孩子是怎么一回事？」

　　他转头，这才发现小姑娘另一边还有个人，黑暗中只看清一对绀碧双瞳瞪着自己。金头发的小姑娘挺起小胸脯，挡在他前面，「大家都是一伙的了，我们一起赢不就好啦。我叫安琪，你叫什么名字呀？」

　　她凑得那么近，几缕灿金色的发丝在他脸上划过，痒痒的，他不由怯生生地将名字说出了口，「……克莱维斯。」

　　「『克莱维斯』？不像个受过洗礼赐福的名字，你是萨克利亚人吗？来自哪个郡的？」女童被拉开一些，她的同伴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他，清澈而审视的目光由上自下扫过一遍，令他心生怯畏，同时也惊讶于这个男孩的耀眼，尽管同样身在草堆中，男孩的鬈发如纯金煌煌生辉，五官完美到极致的脸上，最纯粹的蓝色眼睛中有一种虽然年幼、却让人不敢轻视的微妙的魄力和威严，和这草仓环境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哪个家族？」他打量着他继续问下去，显然是注意到了他的衣饰质地同样不凡，「莫兰？弗朗索尔？卡塔尔娜？克莱芙？埃斯特尔？」

　　打断他追问的是挤回来的金发小姑娘，「朱烈斯，你提的问题太多啦，而且姨丈的堂亲里没有黑头发的哥哥。」她偏过粉粉糯糯的小脸朝向他，眉眼弯弯，绽开他不曾见过的那么明亮的笑，「克莱维斯，你的名字真好听呀。」

　　他望着眼前的小姑娘。她不具备她同伴那种惊人的美貌，但如花绽放的笑颜，猫儿一般灵动的蓝色眸子幻着些许靛青，朦胧月色透过干草在她顺滑的长发上漂浮，就连双颊和精巧的鼻尖上细微的金色雀斑都显得那么可爱无邪。小小年纪的她自有一种动人之处，一种远比“美丽”更具温度的气氛，仿佛身旁萦绕着宝石一样的闪亮的光粒，叫见到她的人都会不由心生向往。即使是手抚水晶球的妈妈身旁，他都不曾见过如此轻而易举吸引人的氛围。

　　「我想起这个名字了，你是安达因家的那个孩子。」叫朱烈斯的男孩蹙起眉，「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小姑娘歪着脑袋问，「我们不也在这里玩躲猫猫吗？」

　　「我不是说这个，而且我要再次声明，在此之前，我本以为会在小客厅安安静静地下几局国际象棋，而不是孩子气的…罢，我想问的是，早在数周之前，我便得知你会到石楠庄园，」他盯着黑发的孩子，后者面对他咄咄的气势避开了视线。「人并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不管你是不是个私生子，我都已经率先准备接纳你了，为什么你选择不与任何人为伴，而是躲在这种不合体统的地方？路易斯•冯•安达因，回答我，你不该是叫这个名字吗？」

　　他咬着下唇默不作声，半晌，抬起一张微微涨红的脸回视，「因为，我不想在这里。那也不是我的名字。」

　　「那我们就叫你克莱维斯！」小姑娘抢先说，合握住了他的双手。「这里比你想象的好玩很多，有好多有趣的地方。贝露莎姨妈是个好人，如果你愿意的话，她一定会很高兴照顾你。」

　　并不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他想摇头，对上女童的视线却是停下。她说得那么认真，温暖的小手握住他，柔软的神情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友善，就像明白他所有未尽的心情。

　　「安琪莉可，淑女不应该这么没有男女之防。」

　　「朱烈斯讲话就比萨姆先生还老气横秋。」

　　头顶的干草突然被人全部拂开，「找到啦！真是叫我好找，怎么会跑到这里，安琪也就算了，就连朱烈斯也……」站在他们面前帮他们拍去草屑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女，穿了身服帖的绿裙子，模样和小姑娘颇有些相似，束得整齐的金色发辫看来非常乖巧。「咦？」她盯着黑发的孩子眨巴着眼睛。

　　「咳，这位是…克莱维斯。」朱烈斯站起，一脸端庄地拍了拍亚麻色背心和白色长裤，「西尔薇亚。」

　　「是？」

　　「希望你不要将今晚的事告诉第五个人，明天我会亲自将他作为我的同伴介绍给贝露莎姨妈及其他人。」他严肃、甚至是倨傲地向他点点头，「现在，走吧，我会陪同你们回去，别引起不必要的担心。」

　　（这个人，即使头顶还勾着几根草杆，看起来都是分毫不乱…好厉害的感觉。）
　　他不由在心中感叹。误闯到他身边的三人，就同他们各自的金发一样，都是生活在如此映耀光明的环境中……

　　在隐隐生出的距离感攫住他之前，叫安琪莉可的女童已经微笑着拉了拉他，「一起来吧，克莱维斯。」

　　就是她的这声呼唤，从此打开了他在这个世界的门。

　　接下来的三四年，一定是他童年中最丰盛的时光。听从贝露丝缇夫人的建议，公爵将他留在了石楠庄园和夫人照看的几个孩子一同作伴。贝露丝缇夫人的小女儿、德•弗朗索尔家堂亲的几个男孩，还有德•加尔德洪家的两个孩子。其中年龄最为相仿的他们三人理所当然地走到了一起。战争当然还在继续，朱烈斯和岁数更大的几人总会讨论战局，他不关心。这样一个什么都无法触及其根本的特权阶级，其实谈论那些又有什么影响呢？

　　236年冬，一个骇人听闻的丑闻传到了他们耳中：十五岁的西尔薇亚•德•加尔德洪在正式踏入社交圈的前夕与公爵的车夫私奔了。有战事失利的消息，以及紧接着国王夫妇在新年仪式中遇刺身亡的惊天噩耗，这关于公爵府的舆论风波几乎很快就被压制下去。但震怒的德•加尔德洪老夫人不希望身为家族继承人的嫡孙和石楠庄园再有过多接触，借新女王的加冕大典将朱烈斯召回府邸亲自教养。而身为他们监护人的贝露丝缇夫人沉浸在丧偶的悲痛中，再加上神圣之战已进入第四个年头，外乱不平内战又起，全国范围都开始物资紧张人手紧缺，已进入学园教育年龄的德•弗朗索尔的男孩们甚至在假日都不再回来探访，常驻的家庭教师人数大幅缩减，庄园一时竟有风雨飘摇的感觉。

　　但他不在意，那些他都毫不在意。因为她还在她的身边。

　　只是好景不长。一年不到，这个德•加尔德洪家偏支的少女突然被想起，被召回王都。并非是德•加尔德洪老夫人原谅了给家族蒙羞的这一路偏亲，听说是想给女王陛下安排一个同龄玩伴。

　　他对此不无担忧，因为他偷偷动用了水晶球，却无法窥探到她的未来──球体中的她金发在昏暗中反着光，柔和而朦胧，始终是这个年岁。

　　临别那天的清晨她爬树跳进他的露台，轻盈跃到眼前，「你要等我哦，克莱维斯。」她说她会回来。而且，即使是分开也只是暂时的，当他和她都满入学的年龄以后，他们就会在王都相见。

　　「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阳光下灿烂的笑颜，伸出的手，暖如冬阳的话语。

　　（……你还会来吗？）
　　千言万语扫过心头，他微笑，却只是说：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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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她最初离开的那些个日夜，他能感觉到她的所在，只要思念够强，有时甚至能听到她的声音。很奇妙，但打小他身边就会有无法以常识解释的事，他默认了这是自己和她的特殊联系。

　　可这一切，都在她生日那天戈然而止了。那一天，他刻意无视了她近期越来越焦虑的心声带给自己同样的影响，怀抱着作为礼物摘的紫花地丁和隐约期待，去了她最喜欢的湖畔。她没有出现，听不到他的呼唤，也不再有回应。小小的他，一直等到神志模糊，记不清最后是怎样离开的，隐约觉得自己见到了光明与黑暗，母亲和她，终是虚无……无论是否幻觉，他明白，长久以来为光亮驱散的那些阴影终于有恃无恐，从那刻起，他的身旁不再有她，在身后持续追逐的东西扑上来渴望与他为伍，只待他放弃的一瞬彻底吞噬。

　　不久后即将年满十一岁的他跟随家族的马车回到了王都，在战后的秋天和其他贵族子弟一同入读Q.X.学园。他在那里见到了久别的朱烈斯•德•加尔德洪，从他那里，他终于得知了她的死讯。他忆起贝露丝缇夫人曾特地从伊西尔德的庄园给他写过一封满怀婉转慰劝的信，希望他去散散心，他却只是将信随手折起，连回信祝贺他曾经的监护人喜得一子的情绪都没有。

　　这最终断送了他所有的希冀。呵……或许在心底的某一个角落，他还曾想过，不是在这个学园、洛特斯的觐见厅、就是在他的成人礼，某一天她必然会出现在他面前。

　　『磬』么。

　　在朱烈斯看来，为国奉献一定是最崇高最理所应当的选择，尽管她因为过于年幼而牺牲，但那绝不会是无谓的牺牲，而是值得任何人尊敬的荣耀。他知道这是那个人的真心，以往从不曾质疑，甚至私下常钦佩朱烈斯一贯的正直和坚持，然后这次，他突然发现他的价值感竟是如此愚蠢，就跟那拙劣的安慰一样透着傻气——
　　长发上映耀着太阳的金色，笑容带着月的柔和，双眼闪烁璀璨星光。没有什么能比拟已逝去的她，模仿只是对追思的一种玷污。他出离愤怒了。

　　在她墓前，他再一次封闭了自己的心，以及最基本的社交和敷衍，他不再勉强自己与那些自以为是他同类的人们来往。他甚至不太与人来往。

　　他的父亲却是不以为忤，洛泰尔•冯•安达因公爵需要的仅仅是拥有天赋的占卜者、术士，以及强大的继承人，不需要软弱而圆滑的孝顺孩子。同龄人在沙龙和舞会的时间，他通过冥想操纵国民信仰所集中的念力预判动向，或是出没于萨克利亚全境的神殿，处理异教徒和教务，以此寻找母亲的踪迹，亲自确认了早已知晓的答案后，他不再频繁地出行，除了必须出现在学园和宫廷的场合，他宁愿闭门不出。此时的他，已足以令他的父亲生畏，旁人不懂力量，只懂他身上外现的那些气质，当他从交谊厅侧旁越过，无人能忽略他的存在，如君主，如王者，如黑暗漂移，水银泻地。

　　到他继承爵位、站在萨克利亚顶端，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应当，没人再提及他的血统不纯。私底下有人称呼他为暗公爵，因为他肤色苍白，却给人一种黑色的印象，乌黑如瀑的长发，衣着永远晦暗，双眼如燧石宁静，幽深，了无穷尽。十八岁继承爵位的同时，也继承了冯•安达因承袭的关于这片国土的秘密。

　　踏步主神殿之下，他竟再一次见到了她。

　　她就在那里，朝他微笑着，带着他曾以为自己已遗忘的那种美丽的笑容，柔亮的金发呈现的是苍白而脆弱的银，与白裙一同在空中飘散。

　　她分毫未变，就同他在水晶球中曾窥见的，她的未来。
　　为时光遗弃、冻结，就像他当年年幼时的挚纯至真，一再被现实生生冷却，凝就如今的模样。

　　「你说的不离开，就是以这种方式么……」

　　她一定听不到他的声音，看不到他凝视着她的眼睛：那其中闪动过深紫色的光芒，仿佛在紫花地丁的那片湖边无尽翻卷着，直到永远。

　　仅存的那线光都打在线条明晰的额头，似有最轻柔的低声在轻抚。他闭上眼，任月光流过肤色白皙至几近透明的脸庞，「……你所守护的，将由我来毁灭。」
　　他向着她所守护的这片国土笑了，随即转身。
　　昏暗中，黑色长发飘起，掩去离去的身影，为之定格。

　　他会做下安排，将棋子聚拢，旁观命运的轨迹交汇，再无情打乱既定的节奏。他会摧毁这夺走了她的该死的一切，他不会坐视她为这些彻底消亡，如果她代表的是光，那他就选择另一条路。

　　那一夜，他召唤并接受了黑暗。

　　正如曜石的棋子落在乌木棋盘的冷硬决绝，他从不在乎。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