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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八章 沼野 ...

  •   一辈子就拉这么一次吧,幼稚也好,白痴也好,至少此刻我与他都是真心的。
      沉香给我整整衣摆拢拢发,前后绕来绕去弄了一阵,方拉起绳子继续走。
      迷迷糊糊中就只想着与他承诺的事,我不认为两人谁会变心,只是忽然间看不到了未来。这片雪域险地究竟通往何方,谁也不知道。沉香似乎是在凭感觉前行,我问他到哪里了,他只是怔怔地答不出。
      夜晚冰地上散出薄薄的寒雾,像一种迷障,笼住天地笼在人心头。
      沉香似乎只歇了片刻,大概觉得我的病耽搁不起,竟然连夜赶路。我说不出劝阻的话,每每清醒就不停看他,幽黑的拉绳时而挽他臂弯,时而揽在肩头,他颠簸地走着,偶尔甩甩臂蹬蹬腿,我望一阵,眼角像夹了冰,忙去抹,就抹到满手水。
      额上热气有些退,我自己也不断地抓着碎冰,嘴里含额上敷,内服外用,当它是一剂良药。除了发热脱力,就是受伤的那处胸口越来越滞胀,像皮肤下涨了水长了脓胞。没有大夫没有良药,甚至没有水与食物,我真不知自己能否活下去。
      真不知,沉香,又可以撑多久?
      地面越走越湿,许多长的碎的草叶子渐渐露出冰面。我提着心,也许前面就是一处水源,有水,总能撑得更久。好几次我费力地仰头,想看得更远,但是雾气中什么也瞧不清。沉香已经连滑了三次,我提心吊胆,哑着嗓叫:“小心!”
      突然,铜板被什么一卡,沉香没留神,一个大力拉去,整块板顿时向右侧倾,他习惯地又扯一把,我病中反应迟钝,板面上一震,立时被弹出去。半唉半叫地滚了几滚,还未消停,手脚屁股压碎了些冰片,直向下陷落。
      同时胸腰处一紧,像被什么绊住。
      我挣两下,蓦然发觉双足不听使唤,无论如何使力都伸不起来,非但伸不起,还有往下陷的趋势。登时惊得大叫:“沉香!”
      破嗓子在旷野荒夜中格外恐怖。他应道:“我在这!”我巡声见到阴雾中的身影,相隔不远,他一脚踏前,双手紧紧抓着什么。旁边是卡入冰块的铜板,尖尖的锯齿散发着幽冷光芒,他的另一只脚就抵着铜板,半个身子向前倾着。我隐隐约约见他咬齿,似乎十分吃力的样子。那手中扯着的方向正是我这边。
      我不用看也知那是什么,黄昏时他在我身上动了手脚,一条黑绳子,一头缠我腋下,一头拴他腰间。正是说了那句“沉香与笑天永远在一起”之后。
      “臭小子,又学我……”
      我喃喃,想起誓盟大会上怕他走失,我扯下布条,缠了他缠了我,一个结一个结地打。所以,不用猜也知道,这根绳他会结得多牢实。但是眼前这境况,我却有种哭的冲动。脚下仿佛是个无底的洞,拼命要将我拉下去,从足到腰,湿泥浆裹得紧紧实实。
      这地方,竟然是泥沼地。

      死亡的黑翼再度笼上头顶,想不到接连两天,又与死亡交了两回手。
      我已经不再奢望青蛇会出现,目有唯一的希望是沉香手中那根黑绳,如果他拉得动,我会得救,如果他拉不动,明年今日就是我的死忌。瘀泥不停地朝我腰际压,一股无边的力量像挤入瓶子的水,不断向下涌。我感觉不到半点上浮的迹象,沉香那点缚鸡的力气,如今缚了一个人,根本不胜重荷。
      “沉香,你……你拉得住么?”牙齿打抖,我拼命忍住心中恐慌。
      他不答,咬紧了牙关,与恶沼拔河。沼野间寒气滚荡,我在雾障中看他,忽然多么舍不得。如果说“沉香与笑天永远在一起”,就是一起生一起死,我宁可不拉那个手指。不曾亲历其境,想到的总是太美好太幸福,当真事临头了,才知人的念想没那么单纯。
      一条绳子拴在一起,他随时都能与我“同生共死”,但是我后悔了,我与他是人,不是蜢蚱,要我眼睁睁看他陪我死,我做不到。
      我不能看着他也被拖入泥沼,一咬牙,叫:“沉香……你放手!把绳子解开……”
      沉香狠狠瞪来,嘴唇哆嗦一下又抿紧。我凝视着他,想用生命最后的一刻来看他,薄雾轻荡,幽暝的风暗暗吹来,他忽然古古怪怪看住我。就是这一刻,我对他绽出个自认最好看的笑容。随即低下头,去袖底怀袋摸,想找出鱼吻剑自己断了牵绊,哪知怎么摸都摸不到,不知是否被他拿去挖草根了。
      心中一颤,抬头正见沉香满脸急怒,手不松一下,还死命往上扯,一副绝不放弃的样子。我不敢挣扎,不敢去与他拉扯那根要命的绳子,手指在一堆结头上摸来摸去,眼泪慢慢流下来。才发觉,摸了半天只是在颤抖。
      “沉香,我求你了,放手吧……”听到自己的哭音,方知自己没想象中勇敢,独死的念头是有了,但不是不想被救,不是不希望可以与他一起活。
      沉香突然大力一拽,绳子绕上铜板,夹在齿轮中,借着一点支撑,像蓦然生出无穷力量,绷直如弦的黑绳终于渐渐移动。我陡然一呆,眼泪还在扑簌扑簌掉,四肢却赶忙夹紧了,气也不敢多吸一口,生怕加重了躯体的负担。
      绳子一点点向前伸,腰腿间的泥浆一点点退去,我慢慢见到自己的膝部,浑浊的泥裳已经辨不清式样。直到此刻,才终于见到了活的光明。
      我提着心,紧张万分地被他一点点往上吊,他中途稍稍顿了下力,我又如坠地狱地陷下几寸,却不敢惊叫。沉香大喝一声,仿佛拉弓挽弦,力气蓦地又张开来。到最后,接住了他的手,他更是一个猛劲,把我直拽上去。
      两人撞上铜板,跌在潮湿的苔草上。
      我瞪大眼,握着他的手仍不肯松动半分,深怕这只是个幻觉。
      沉香翻身起来,叫一声:“臭小狗……”一巴掌重重掴来。
      脸上发痛,真真实实,我心中刹时开了花,挣着扑住他,揽腰抱腿,说:“沉香,我没事……”
      他狠狠又是一巴,指着我骂:“你居然敢叫我放手?你、你想离开我?!”
      “不是的……”我叹,抓住他两只手掌,翻过来一看,狰红如揉过的花。
      搜了棉布帕给他小心包好,他替我换了下身裤裳,皮靴解下来,与脏衣服揉成一团,绑了段绳子让我提着。好在铜板上原有四根粗绳,够他乱折腾。
      夜雾渐渐消散,远方有些密密麻麻的黑影。沉香突然把夜明珠取出来,一颗不够,又取另一颗,无奈天地广阔,这莹然的光亮到了这里也成了萤火之光,但好歹瞧清了周围的境况。草冰夹生,这片披霜覆冰的湿地,不留意根本瞧不出暗伏的凶险。
      沉香想了想,把珠子塞他微乱的发髻中,整人像一株明灯。我忍着笑,凑去一吻。先前他顾着拉纤,我时昏时醒,一开始又有雪光冰辉,竟都忘了有夜明珠可用,若非遇上这场生死劫难,只怕还在冒雾行走。
      吻了一下,就忍不住吻第二下,沉香环腰回应,两人仿佛都想起了适才生死一线的凶险,越吻越激烈,最后虚软地坐倒,相搂着喘气。
      “沉香,再不会有这种事了,我不会离开你,死也不会!”
      “臭小狗,还哭呢……”他嘟哝一句,又笑。
      歇了一阵,两人协力去卸那板铜板,我乏力他手伤,实在不好弄。他果然摸了公子的鱼吻,袖子里抖出来,用腕挟着去敲冰,我坐一旁蹬,踩蚂蚁般蹬几下,铜板也不过松了一分。
      突然心一动,指指那圈锯齿,说:“削了!”
      先前就削过一点的,记得并不费力。沉香眼一亮,把剑交我握着,他再用伤掌扶着我的手,慢慢向铜板割去。两人齐心,宝剑转了两圈,就割平了边缘的锯齿,沉香一脚踹去,铜板轰然倒平。
      随后就在板上并躺着,躺一会,两人同时伸出手,拉住对方。
      我强撑了许久的精神一下松动,眼前又是一个个晕眩。沉香大概怕了这片泥沼地,死活不肯留在原地过夜,他学精乖了,在铜板一侧划了两剑,取下段细棍子般的铜条,一戳一戳地探好了路,再一步步小心移动。
      我看他臂缠绳,手握棍,就想他勒得血肉模糊的掌指,不知要痛成怎样。
      白天寒雾散去,绵长的山脉依然不知尽处,我饿得慌,开始吃冰下的冻草,沉香挖出几丛野菜般的植物,两人抖着牙和冰嚼。
      天上彤云翻滚,不一刻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下。
      沉香仰着头看了一阵,眼眯起来笑得十分天真。我心中却又浮起绝望,风雪中他给我盖满了所有能用的衣物。我探过额,早间就已退了热,此时又要来忍受寒冷。雪片点点盖上脸,我就是昏睡都不安稳。
      有一段地面山势低,风格外的大,我被吹得头痛欲裂,神智不清,望着他只是喃喃,“傻沉香,你认得路么,自个逃命去吧!”心中却又洞烛般明白,这一句是真心话。
      沉香走几步,猛然回身,尾指屈着伸来,叫:“再来!”
      我一呆,目光迟钝地停在他绕得乱七八糟的手掌上,不知何时,包着伤掌的布帕只松垮垮地挂着。沉香不耐地勾勾指,我下意识搭去,两人尾指相拉,他铮然道:“拉勾!打印!死了咱俩也在一起!”
      拉勾,打印,死了也在一起。

      风雪不久又住了,地面只铺了薄薄一层。
      夜间见到的那处密密黑影,看清了竟是铺天盖地冻倒的芦苇,芦苇再过去,是一片微白如月光的平地,似乎仅仅是冰霜。我心往下沉,但见沉香那一脸无所畏惧,又慢慢平静安实下来。
      这一段路走了很久,我强迫着自己不睡去,看着他有些驮驴的样子,又想起连日来他的诸般辛苦,心头发疼,欲扯出些故土闲闻来给他解闷,可惜喉咙不作美,满肚子话水,吐出来就剩涩沥沥的几句:“沉香,你见过纤夫没?长江三峡有好多纤夫,尤其是巴东那一带,船只逆流而行时,没有风鼓帆,就只能靠纤夫们在岸上拉……”
      沉香闷着声:“你想说我是纤夫?”
      我哑哑地笑着,“船很重,纤夫们要使劲,总要嘹着嗓子叫号子,你听过号子么?我学几句你听——吆嗬~哦嘿啦嗬,要得夫妻,嘿吆!一生伴……”
      荒野里鬼哭神号,回音荡荡,我号两句立即闭嘴。

      走近那片芦苇,我喉咙痒痒地竟咳了起来。沉香给我抚胸捶背,漂亮的眼睛里赤祼祼地尽是担忧,“嗓子哑了还吼啥吼,你要喜欢不能到长江再吼么?!”
      我叹气,沉香用铜棍戳地,似乎已离开了沼泽区,这边的土硬梆些。他拉着我慢慢穿过苇荡,天再次黑下来。
      眼前竟是一片淡白色的湖泊。
      我揉揉眼,问他:“那是冰湖吗?”
      沉香摇摇头。湖面渺阔,却是清一色的发白,风一吹微微晃动。我吸口气,有些发怔地想,这是不是前两日见过的那个湖?
      两人走近了,沉香又把白天收起的夜明珠塞上髻,越发看出湖水在轻轻漾动。珠光照清了大半个湖,白茫茫的水在冬天没有一点生气,沉寂得像一块老布。沉香过去捧一把水,又哧溜着跑回来,口中叫:“痛痛痛!”双手猛甩个不停,布帕都扯丢了。
      我把他手拉过来,责备:“受了伤还敢碰水!”用毛袖口给他擦净,沉香咬着牙,漂亮的脸蛋皱成一团。我举着他手掌不住吹气,一时心疼难忍,抱住他亲了好久。但也是无法可想,只能割了片里衣给他包扎。
      湖岸不知多长,我想着该怎么绕过去。天黑路不好走,不如歇一夜……还盘算未定,沉香缓过气,把我拉到岸边,竟然慢慢往水里推。我吃惊地叫:“你干什么?!”他一顿,又扶我到一旁,先把铜板推入湖。水面轻荡,并没沉下去,他于是把我抱起来,轻轻放板上。
      我水性不弱,无奈此刻比旱鸭子还可怜,根本没力气游水。因此他把我往板上放时,我浑身都在不知不觉地发栗。所幸这几天饿瘦了,一块将近半寸的铜板加上我,竟没沉下去。沉香丢上包袱杂物,当着我的面,又把貂裘毡裳一件件脱下。
      我就白痴也知他什么意图,急忙叫:“这么冷怎么游?你别下来了,把我弄上去!”
      他不理我,两只白手趴住铜板,慢慢也下了湖。
      两人浮在水上,一点点荡向湖心。
      我瞅着那颗灯头,恨不得打他一顿,沉香双足在水中蹬,眯眯眼,璨然笑道:“不冷。”我拿手一探,抬眼还见岸边散着几块大冰,赶忙把他往板上拖,边吼:“你冰做的?不冷?!咳咳……”沉香叫:“别晃!”我僵住手,待咳嗽止了水面平稳了,又想扯,他满脸不悦,“我又不是你,这点冷就受不住,娘们儿似的!”
      我再僵,然后浑身发颤,指着他说不出话。沉香打个哈欠,“别动了,再动泡到天亮都泡不过去!”我扭头去看浊白湖水,赌气不理他。寂夜中但闻他拍水声,我喉发痒,挺想伸脖牛饮,但看那水像一盆刷过澡的奶,想喝的念头几次硬生生掐断,只拿水囊装满了。
      人在上不着天下不见地的江湖飘,心中第一次升起了惶惧。
      我蜷着身子,左手搭他臂上,疲疲地看着寂湖白水。如今终于可以肯定这不是先前见到的那个湖,因为四周景致全无一分相似之处。沉香越蹬越轻,水中渐渐无声。我侧眼看他,微蓝色珠光中,他脑袋儿歪一旁,睡着了。
      心中无限怜惜升起,顷刻翻江倒海般化为心疼。
      我抓紧他,想唤醒舍不得,不唤醒又怕他溺水,一时犹豫难安。岸上芦苇无声,旷野苍远,幽暝般的夜光透着阴森与寒气。我与他在渺渺湖水中飘浮,感觉如一枚细小的叶飘在浩茫天地间,天地深黑冷寂,无边无际,有无限远延的未知与不着感,那般可怕。
      “沉香……你醒来!”我拍拍他,此刻听到万籁俱灭的天地间响着自己一人的声音,更是一种森然的恐怖。“沉香,你醒一醒,咱们在水中!”
      沉香晃晃头睁眼,还想伸懒腰,被我死死按住。我颤着声:“你千万别睡,我很怕……”
      “怕啥呢——”
      我看天看水,看巨兽一样的荒野,恐惧像一颗种子在心底发芽。我失声道:“我怕你沉下去,怕你冷死……沉香,我怕你死了,我不要和你一起生一起死,不要了!”
      他沉默地看着我,脚还在轻轻蹬水。
      我开始觉得冷,这湖上的寒气逼着人发冷。
      沉香冷冷道:“才隔一天,你就变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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