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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七章 游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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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沉香之前,我从不曾想过青衣楼的死士会有办不到的事,遇见沉香之后,我终于知道他们也有致命的弱点。老头子给我特训的蛇,可以用命捍护我,随时救我于危难替我去死,但是,我从没想到他们也会有失去踪影的一天。
在千钧沉雪中奋力挣扎,如蚂蚁撼树,多么力不从心。
这时我突然强烈地希望,那些神出鬼没的青蛇,可以天神般降下来。
去死的十丈百丈,不管距离多么遥远,都希望他们能够蹦出来救我。
雪里没法透气,胸腔的痛火上浇油般,一阵甚于一阵。我完全无法呼吸。手推不动,脚拔不开,青蛇还不来。我要死了吗?
沉香,你在哪里?
快陷入昏迷的瞬间,顶上终于有了点窸窸窣窣的响动。我拼着一口气不合眼,直到一对手拨拨拨,拨去我头顶眼前所有的雪,拨出我整个头颅。
我死睁着眼看他。
沉香跌退一步,指着我,肩膀颤两下,突然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我在以为必死无疑却又蓦然重见生天的一瞬,迎来他这一阵没心没肺的大笑,心刹时都凉了。沉香扑上前,又给我吹吹脸上雪花,再倒回去大笑。笑够了才慢慢把我从雪中挖出来,我完全无法使出余劲去助他,整个人僵了般,只沉浸在他令人寒心的笑声中。
沉香还在帮我拍雪,摸摸脸,整整衣,啾地亲一亲。
我回过神,有些凄恻地看他,“沉香,我若死了,咱俩就永远见不着了。”
“怎么会?”他拽着我臂膀,一步步走去,“你死了我也和你在一起的。”
我浑身一震,望着他纯真完美的侧脸,半晌嗫嗫:“沉香,你是说……咱俩一起生,一起死,对不?”说完忘了呼吸,看着他眼也不敢眨动一下。
他很自然地点一下头,“对!”
我被他拽着走,胸腔是一阵大痛,又是一阵狂喜,如两朵鲜艳的烟火激烈碰撞,片片绚烂刹时化为点点温柔火花,没入心底深处。
痛并快乐着,幸福地倒下。
再度醒来时,人躺在青铜盘上,雪树一晃一晃,换成了沉香拖我。
天色有点晚了,雪光白朦朦的。我晃晃脑袋,叫他。一开口声音虚弱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沉香停下看我,眼中安安静静。我挣扎着起身,感觉身体里的气力像被无声抽去,皮肉快要支撑不住。心中震惊,好半晌说不出话。
他过来扶了我,贴着我脸:“再走一阵就出山了,到时咱们歇一歇。”
又喂我喝水吃药,冰凉的水滑入喉中,我就知囊中所剩无几。此时心绪忽地一落千丈,只喝了一口,低声说:“以前听那些舵主们讲故事,说是冰天雪地,找不到吃的就啃雪,那雪吃进嘴里,只有一个苦味。”
说完,望地上抓了一把塞嘴里嚼,果真苦得吞不下去。
沉香瞪大眼,“不好吃你还吃?!”
他拉着我在漠漠雪林中穿行,山路险阻,我几次想起身自行,却没迈两步就栽了下去。沉香恼起来,扯了根黑绳要把我拴铜盘上,我立时叫道:“别捆别捆!我乖乖躺着!”他狠狠瞪一眼,总算罢了手。
我在铜盘上学蛇盘身,变着姿势躺一阵,仰一下头,看前方拉纤的他。
貂毛裘裹得他严严实实,我却像透过那层衣裘看着他的身板子,平时两个抱一起,掂掂肉摸摸骨,我总爱两相对比,说小香猪你酒肉穿肠过,半点不留存,公子白花了那么多钱给你养膘,你丫就没一点猪的志气,瞧瞧公子这肉这臂肌,比你壮实多少……
他肩膀比我窄细,抱住他时,收敛一下手脚就能整个蜷我怀里了。平时我也没多想,以为两人都还年少,身板子总能慢慢长结实的,但此刻望着他微弯着腰,抬腿在雪地上小心行走的背影,却忽然觉得,他是那么纤弱,纤弱得让人心头绞痛。
铜盘子吱吱磨着雪,颠着震着,果然如他所说,没久就出了这片雪林。天完全暗了下来,淡淡雪光像是大地的一片恒镜,照出四野荒茫。我头有些沉地瞭望远方,山陵起伏的线条下,是辽阔不见尽头的疆域,不知身处何地。
沉香拉我在一块峰岩下歇着,我倚着岩石,极力听四周的动静。不知是伤势发作还是安神药作祟,眼皮又渐渐往下掉。四下里连一点活物走动的声响都没有,来时谷中所见的熊豹虎狼,此刻销声匿迹,仿佛知道公子要宰它们。
我眯着眼掰手指,一天,两天,两天,一天,公子到底有多久没吃了,怎么饿得像锅贴?沉香忽然走出去,身影在我眼皮下晃了晃,我头虽昏沉,仍能看出他越行越远,心下慌急,争回几分精神叫:“沉香,别乱走!”
他一顿,慢慢走回来,挨着我坐了一会,又往外走,我眼只剩一条线,耳朵听着他离去的步声,有气无力:“回来,你……”
他似乎立在原地,隔了片刻,才又慢慢走来。我待他挨来,立时腾手去搂他,臂上便软软不着劲,好歹把他环住了。“沉香,你要走去哪?”努力睁开只眼,看着那熟悉的眉眼。沉香居然皱着一点眉头,摆了些愁恼样子。
“我去找点吃的,你在这等一会。”他说。
“天黑了,明天我再想办法。”精神不好的时候,说话都有些懒,我挂在他肩头,脑袋点了许多次,才又挤出一句,“你很饿,我也很饿,咱们再忍一晚。”
意识陷入模糊中,心中却又绷着一点弦,始终不敢放松。
沉香似乎环着我坐了许久,这冰天雪地中他的身子越发没一丝温暖,手指冰凉凉,掠过我的眉脸,又把冰冷的脸蛋贴过来厮磨。我在睡梦中于是又担心他会不会冻着。两片唇水鱼般在我脸上摩梭,亲了又亲,然后他忽然离开我,空荡的怀抱猛地刮过一阵寒风,我啰嗦了下。“别走……”
仿佛回到了郎依依那口铁厢中,他被骗走的那一刻。
我伸手去抓,他将冰冷的手指放过来,握一下,扶我躺好。但我想靠过去时,身侧一瞬间空了,这回连他离去的声音都听不到。
于是在睡魇中浮沉、挣扎,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才睡来,睁开眼,脑袋像忽然长胖了一圈,水袋一样。伸手去探,额头滚烫滚烫,果然祸不单行。
这时却听到窸窸窣窣碎雪的声音,沉香的身影隐约在雪光里移动,很快到了身边。我似费尽全身的气力,抓住他衣角。“你、你知道我多、多担心你吗?!”大半夜的,天像无边的幽冥,他就这样独自离去,独自归来,我却似煎熬了一百年那么长。
“我没事。”沉香俯下身,鬓发凌乱,他又把冰冰的脸贴上来。我火热的脸蛋一阵舒服,眼角却隐隐见他手中滚落几个黑团团的东西。他坐了下来,扶我枕腿上,开始磨那些黑东西。手指不停,像是在褪皮,黑团团渐渐变得光洁白净。
磨好了塞我嘴里,轻摇一下,“吃吧!”
鼻中钻入一点点清淡的香味,我轻咬一口,慢慢嚼着,似乎是某种植物的根块,味道爽脆汁粘腻,有点像木薯。我边吃他边剥,一个个吃完的时候,天微微亮了。
肚子里有了七八分实,人也就灵光些。我坐起来,看着他,“你怎不吃?”
沉香摇摇头,“不饿呢!”
白天走过一片蛮荒般的雪地。他还拉着我,朝一个方向不停地走。我时昏时醒,人持续发着热,滚烫烫的热,在这雪荒中也不觉稍解。清醒时就会不住地看他,那个裹了厚皮裘仍觉得纤瘦的背影,时而微佝着。
雪地并不绵远,较之望不尽的山脉,像是遮了伞的深谷。山尖到山脚,是一望到底的白,圣洁而肃穆,透着古老的苍冷。这片荒地却渐渐露出草皮,披霜结冰,打滑难走。我吃力地辨认着四周景象,看一阵,合一会眼,已经连叫沉香歇息的意气都没了。
一个大白天很快又将过去,荒冷的土地上除了霜雪,没见任何可以吃的东西。沉香说昨晚挖到的那种草根附近都没有,他一路细细看着,就是没有。水袋中的残水一滴不剩地给我喝了,连同那瓶底的药粉,什么都吃净了,我依然伤病交加,饥热交迫。
临近黄昏时,我挣扎着又醒了,地面尽是一搭一搭的薄冰,比前面走过的硬滑雪地,这儿潮湿许多。我撑着眼皮细究了许久,心头微微失望。这附近似乎没有水源,地面之所以湿,是山脚融化的雪水浸了。
我脸上颊上不知何时敷了冰片,热气消了许多,呼口气都舒服。但是天地寒热的变化却感觉不太灵敏,是沉香停下来给我换冰,看着他呼出的白气淡了,才知此处真地比较暖和。可能是地狭山高的缘故,挡去了凛冽的寒风。
沉香依故先贴脸亲一亲,才给我敷冰,我沙着嗓子,“你还是歇一歇吧,我一会就好了。”
“少骗人!”他哼一句,但还是坐了下来,我无力地蹭两下,他又把我扶腿上靠着。
“沉香,我小时看人玩过一个游戏……”
我拉下他一只手,掌指交缠着,还未说下去,前方冰地上突然窜过一点黑影,小小的像是野狐。我蓦地直起身,这忽儿气力骤然回来,半个身子板得笔挺,眼神也瞪得实了。那只野狐狸溜得极快,白茫茫中像见到一团黑烟。我手里擒一点冰块,咻地射出去。
黑烟嗖地窜出老远,那粒冰连狐狸屁都没粘上就跌碎了。
我不死心地再抓再打,接连三次,一次比一次射得短,一次比一次无力,终是又瘫下去,冒了一头虚汗。那只野狐倏忽已没了踪影。
沉香瞪大着眼看,仿佛极奇怪我的行径,我望着狐狸消失的方向,怔怔不语。这荒山野地,冰雪无人踪的地方,没有食物,迟早是死路一条。
“打不中就算了,那个……人有失手。”他忽然拍拍我,安慰地说。
我勉强一笑,心中忧虑,蓦地想起南诏那头野狐,妖媚的神色,诡异的笑,像是幻影闪了一闪。原来要将他拔毛剥皮千刀万剐,还真不是说做就能做的事。
闭下眼,又记起他站在逻些的城门边,举起那杯送别的酒,说:少楼主,这世间有极端聪明之人,以天下为枰,苍生为子,下了这一局……
隐隐地觉得有个地方不对,却又想不出是哪里,脑袋沉沉的,乱乱的,只是在他那杯酒上打转,他与我、与沉香一仰而尽……
“该死的凤迦异,下毒害我!”
咬牙切齿吐出一句,却不过是自己早已猜测过的事,但是在郎家碉堡中,我一直以为毒自行解了,如今看来,这连日的身疲力乏,一点伤病就挺不住,怕还是那毒在作祟。不知他究竟使了什么奇毒,这么缠绵不尽。暗恨了一阵,忽又想起郎依依,她在小酒店中同样执壶敬酒,说什么三口一杯,给我送别……
也不知是不是同样在酒中下了毒,等着某个时刻趁我不备地一古怪发作……
我满脑纷乱,胡思乱想,蓦地抬起眼,正见沉香寒着脸,眼中小火星一跳一跳,“你还敢记挂着他,死狐狸精!”把我一推,重重磕在铜盘上。
“你、你……死狐狸……精,我刚、刚才不还在打它么?逮到了肯定剥了皮串烧!”
沉香眨下眼,在冰地上逡巡了一圈,没寻到那头狐狸的踪迹,却哼一哼,缓了脸色扶我重新躺好。我松口气,心中纷绪一点点平静下来,环着他的腰,说:“沉香,只要抱着你,我就觉得很安心。”
他低头亲亲我,孩子气地又喜悦了,一会摩着我手背,问:“你刚说的啥游戏?”
游戏,当真是幼童才玩的游戏。两小无猜,躲在屋后树下,夏日鸣蝉,秋风檐铃,两个小小的孩子顽笑嬉耍,忽然勾起尾指,信誓旦旦地保证着某件事,说骗人的是小狗,说永远不会变。
这样的承诺永远落不到我身上。那时候,我是小霸王,小公子,打球追狗,抓蝈蝈,翻墙爬树四处溜,自有大把年龄相仿的孩子陪我玩。但他们都是楼里仆人的孩子,或者自幼就买来服侍我的小丫头小奴才,怎么玩玩什么都得听我的吩咐。
我是孩子头,身份不同,地位不同,那个勾指拉手的游戏却要同等的人做才有意义。因为大人会骗人,强势的人会欺耍作弄人——譬如我,与这些不对等的人勾指,只会被骗、哄、诈。在仆人孩子的心目中,我就是那个不对等的人。
所以,即使我可以逼他们与我玩拉指的游戏,那也只是愚弄人。
所以,好多时候,我远远地躲着看,看他们在树下屋后,信誓旦旦地勾指,大声地说骗人的是小狗。
没有人知道,我多么羡慕他们。
即使长大后明白那行径有多么幼稚,却依然觉得,那是最能表达真诚的游戏。幼小无猜的孩子会将那一刻的承诺收在心底最深处,或许很快忘记了,或许一辈子不会忘。但是勾住尾指的那一瞬绝对是最真心,最纯净无欺的。
我握住沉香的手,小指轻轻搭去,“沉香,你一定也没玩过这游戏,很可笑很无聊的游戏。你瞧,就这样——勾勾手指头,你不离开我,我不离开你。勾勾手指头,沉香永远和笑天在一起……”
他猛点着头,我笑开了,喉咙沙哑,笑声十分难听,“沉香不骗人么?”
“不骗人,咱们永远在一起!”他铿锵有力地答。
“好……”我直勾勾看着他,慢慢地将两人小指拉紧,拇指向他的按去,“拉勾、打印,骗人的是……龟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