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魍魉 ...
-
我是英绿荷。
我从来没有机会像花朵一样含露开放，却有着花样的名字，这不是命运的玄机，是幽冥邪恶的玩笑。
九幽神君是我的师父。
他练习当世最恐怖幽密的魔功，我从未见过他的脸，在他噩梦一样的斗篷下，散发出苍老和阴森的鬼气，没有什么可以遮盖他身上喷薄的腥臭。
帝都不可见人的角落很多，有一处最为隐蔽晦暗――空气中永远飘溢着古怪难闻的药味，四下里永远回荡着未名野兽的呻吟。
这里是鱼池子，白骨垒成的四壁比砖石更为牢不可破，脓血灌溉的土地比毒药更令人作呕。
一片幽寂之中闪烁着磷火般的光芒，那是不复为人的药人的眼睛。
我住在这里。
我和我的师兄们在鱼池子里穿行，暴行是它的池水，疯狂是它的微澜。
我们共同的标记是非人，或者你可以叫我们魍魉――
被权臣豢养的游鬼，服务于颠覆天下的野心，执行一切有违光明、正义的任务。
我觉得无所谓。
我的灵魂早在多年以前便散作齑粉，九幽就是绞碎它的万丈绝壑。我生命一半的鲜血洇在他的身下，另一半在师兄们的漠然中冷却成冰刀霜剑。
初进鱼池子的囚徒总是对我发出“你将会入地狱”的大叫，我总是忍不住微笑，我不是已经在地狱中度过了我的几乎一生吗？
我后来成长为一个莫测高深、烟视媚行的女子，我忘记了最后一次哭泣是在何时，我懂得用虔敬的服从和骄矜的微笑换取生存及某些特权，我热衷缓慢残忍的折磨他人，并不是因为憎恨，只是轻贱，我最轻贱的，大约是我自己。
任何人对我的生活都已无所裨益。
九幽说我是鱼池子最美丽的生物。
那不是真的，我只是这污秽的沟渠里最美丽破败的残骸。
有时我可以在出外执行任务的间隙仰望苍穹，我不知那是幸运还是更为不幸。我常常恍惚的注视透过枝叶倾泻而下的光，我想那就是时间的形体，我曾经伸出手去触摸那些飘移的时光，祈求岁月流转得慢些，随即又希望那无数个明天能快些经过。
我在怀揣的匕首上看到自己日益狰狞憔悴的脸。
我经常会做一个梦，梦到干净澄澈的湖，梦到幽兰芷草的清香，梦到一个人的怀抱，那种温暖，让人误以为那就是归宿。
我在做梦的时候看到顾惜朝。
他在风中长袍广袖地行走，虽然有点狼狈凄恻，那容光却有划破暮霭的力量。
我们重会在鱼池子。
他阴郁而消沉，似乎是有经年沉积的阴影侵入他四肢百骸，冷和傲像山巅不散的薄雾将他包围，可是我为什么会觉得悲哀？
但他依然在笑，衣袂飘摆举止从容，目光深远而苍茫，讽嘲和屈从一样漫不经心，暗藏的锋芒触之生寒，我知道他绝非池中之物。
空气里有了秋日清风的气息，却令我不能呼吸，我绝望地任由一丝酸楚蔓延席卷。
幽灵是无痛无感的死物，当我心动，是不是已踏上穷途？
他是我短暂生命里的一记临渊狂喊，我能预见他带来的浩劫却无力抵御。
赤红的月悬于帝都上空，妖异凶猛，暗涌的逆潮慢慢逼近眼前。
他来为我画眉。
我知道他要什么。
可是他这么意态疏闲，沉静迢迢如清晓，若有所思的神色让人不知是秋天，亦不知是春天夏天……
连那画笔上都有了春阳细雨的温度，我一生能感觉的仅有的温度。
我听着他稳定沉着的呼吸，这样湿冷的夜，我业已腐朽的身体里却好像要开出一朵婉约的花，灿烂、慵倦而满足。
他起身离去的时候油灯爆出一朵灯花，我还记得他忽然转身向它微笑，夜色的阴影浸透他半边面颊，他唇边的笑意变幻莫测，无人可以形容他的轮廓。
我该希冀他的微笑停留得更久些，如果我知道那是命运向我最后呈现的美好景象。
九月初九，重阳。
我端详铜镜中的自己，脸颊分外的白，嘴唇分外的红，像一朵不该在白日绽放的红药，令人惊恐地艳丽着。
这是凶兆。
但是又怎样呢？
我被命运随意的丢弃在错误的地方，这世界所有的好均不容我涉足，只有这个男子曾注视我的眼睛，为我将残破的容颜细细描摹，哪怕他那时心里想的是另一个人，但我终究有过一次接近梦的温暖。
我不过是闇魇魍魉中的一员，人间没有我的名字，世界都将我遗忘忽略，这个皎洁肃杀的男子注视我的第一眼，我便知道，我愿意为了他有血有肉活一次，哪怕转瞬灰飞烟灭。
鱼池子里照进一柱的光，我想那就是地狱的火焰，照亮了他的面庞，那么骄傲，那么冷酷，那么好看。
我看见自己的血犹如红色水花在石壁上溅落，映红了鱼池子经年阴沉的高墙。
九月初九，重阳。
让我记得这日子。
我不再是有无数个明天的鬼魅，我是曾与你共有一个昨天的女子。
我叫英绿荷。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魍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