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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前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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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淙淙洗过柳梢头的时候,顾惜朝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见自己站在大风起兮的连云寨前,与戚少商一同擂响点兵的战鼓。
他的铠甲闪耀像龙的战鳞,他的长袍飞扬像鹏的双翼,而八大当家的笑容像旗亭酒肆的窖藏,痛快、火辣、不掺水。
他与他一起弹剑高唱,长歌当啸,身前是千万连云弟子,身后是无边壮丽江山,歌声将连云城的大地都震起尘烟。他与他击掌大笑,肝胆可照,眼中映出彼此的身影,情感胜于真正的兄弟。
他们生逢同朝同代,是人生的对手,是同袍的战友,终其一生,都不会成为敌仇。他们当世并立,如此强大自信,犹如双璧交相辉映,灿烂了一整个江湖的波澜浩荡,炫目荣耀连日光都微不足道。
……
夜露打湿他的衣襟,风吹过他的面颊。
他梦见自己青衣白马驰于长街,帝都少女争擘卷帘睹他容颜。
“那是扶风九万驾垂云的顾家公子,”他们这样传说。
那个喧闹的街头,秋天的第一片红叶正温柔的欲坠,他看着一见倾心的少女挡在马前,对他嗔怪,“你怎么这么笨,不看好你的路……”她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睛,像把他带到山声水影的江南。
他说你叫什么名字我是顾惜朝,她说我是傅晚晴你骑在马上说话实在糟糕,他说道阻且长不如我们共乘一骑绝尘而去仿佛纵入云霄……他们那么年轻美好,相信初遇乍逢就可以开启幸福,他们真的结伴上路,从此微笑落泪都在一起。
……
夜色像海洋波动,星辰似蜿蜒的河流。
他梦见自己踏平连云寨的营帐,戚少商已是昨日亡像,逆水寒敌不过神哭斧的锋芒,他昂首晋身殿前四品紫衣虎贲将。
他在朝野尽展长才,江湖不过沧海一粟,大宋万里河山都是他胸有成竹的画轴,世人都晓七略的卓越赛过天下任何华彩锦胄。
他不是今时的管仲,不是当世的乐毅,他是一鸣惊人、策动天下的顾惜朝,他的声名比疾风更强劲辽远,他的抱负比疆野更壮阔宏大。
而他一回头就能看到妻子幸福的微笑。
……
斗转星移,参商不见。
他梦见自己倒在无人知晓的荒原,冰雪席卷掠夺他的生机,头顶盘旋的不是展翅传讯的微风而是伺死待食的鹫鹰,他曾经斩杀的死魂俯视他如一棵草芥。
狼群在他周围嚎叫徘徊,他的血肉也无法填满恶兽的贪婪。
生命落索成惨烈凋零的残局,他的理想将被定义为野心,他的搏杀将被注解为疯狂。
他的最后一滴眼泪凝固于未流之时,浇不开极荒之地的花朵。
……
月色泠泠洗过柳梢头的时候,顾惜朝从一个很长的梦中醒来。
没有戚少商,没有傅晚晴,没有廿载功名尘与土,没有洪荒寂寞青衫湿。坟茔的磷火像星子簇簇闪光,百千年土中的骨骼在身下辗转作响。
他仍然仰起头说“此地夜空很清亮,月亮像银色弯刀……”,足够庄严,足够骄傲。
他不曾后悔,真的不曾后悔。
过去是万顷江汉,终归渐渐湮远,今日也成往事,散至似水流年。他尚有许许多多个明天,可以天地不拘,踏礼仪法度于脚下,可以卷土重来,图东山再起于绝地,将红尘颠倒个十丈。
宿命也好,毁灭也好,无论什么把守他的前路,他都拒绝回头,拒绝为过去停步叹息。
他从不需要归途。
长夜无声,银河悬置天地之间,灿烂星辰数以亿万计,顾惜朝一人卧于乱葬坟上,形单影只。
大梦只狂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