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无雁影》季念&苏小钗

5、第5章

　　季千帆要从前厅回卧房，必然要经过中庭。
　　苏陌是个很理智的人，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厌恶这种理智，所以当她半夜不睡，守在中庭等季千帆回来时，自己都在心里暗暗唾弃自己。
　　她做着这种毫无意义的事，却无法说服自己放弃。
　　痴儿！
　　苏陌嘲讽一笑。
　　季千帆走近便看见这抹笑容，不自觉地皱了眉。这笑容，他看了很不舒服。
　　苏陌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到他，微微一笑：“回来了？”
　　“你怎么在这？”
　　苏陌直接忽略他语气里的不悦，笑了笑：“算是……等你吧。”
　　季千帆走近，在离她三步远处停住：“这个时候，你应该睡下了。”
　　深夜风凉，苏陌缩了缩脖子，微眯了眼：“你不也没睡么？”
　　季千帆瞪她一眼，起步往书房去，苏陌愣了愣，低头跟了过去。
　　屋子里比外面果然暖和多了，苏陌找了张太师椅，像猫一样蜷缩在上面。唔，果然舒服多了。苏陌满意地点点头。
　　季千帆看不下去：“你那是什么动作！”坐没坐相，亏她还是金枝玉叶，大家千金。
　　苏陌无所谓地笑笑：“舒服就好。”
　　季千帆不耐：“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苏陌呆了呆，随后苦笑，难道，没事就不可以找他么？
　　可是这种类似闺怨的话她说不出口，也，没资格说。
　　只好转了话题：“你身上，有脂粉的味道。”大概是从青楼出来吧，那么浓的味道。
　　季千帆没想到她会说这个，脸色有些难看，冲口：“这个不用你管！”
　　苏陌脸色蓦得一白，季千帆自然也看到了。有些后悔，他与苏陌并无什么深仇大恨，相反，从过去到现在苏陌对他一直很好。苏陌很美丽，也很聪明，她一直知道自己该要什么，该做什么，也从来不妨碍他的事情，甚至还会有意无意地帮助他。可是就是她太聪明了，他反而对她亲近不起来，总觉得这人，合该是远远看着的。
　　况且，面对她时压力太大，总觉得会被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看穿他所有的龌鹾。所以他宁愿离她远远的，把她供起来照顾，却不肯接近她。
　　苏陌脸色恢复了正常，将腿放下坐直，缓缓露出个笑容：“快洗了吧，别让念儿发现，她会伤心。”
　　“你呢？”
　　“我？”苏陌惊讶看他，“我怎样，你关心么？”
　　季千帆沉默不语。
　　苏陌心里苦甚，面上却仍是淡淡。
　　季千帆看了她，做了个决定：“那天你说要帮我，还算数么？”
　　苏陌讶然，仍点了头：“当然算数。”
　　“好。”季千帆点点头，“我要搭上蒹葭楼，按惯例，明日花魁会出门踏青，这是个机会。”
　　苏陌呵呵一笑：“我明白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既然春光无限好，那我们也踏青去吧。”
　　季千帆露出笑容，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
　　“你是什么时候看穿我的秘密的？”老实说，季千帆一直很好奇，他自问这么些年来他毫无破绽。
　　苏陌偏头想了想，笑道：“也不是很久，你计划一向周全，我也很难看出什么破绽，只是，你知道的，我过目不忘，当年季伯伯把子离剑法和孤鸿剑法都演练给我看过，你和念儿一对招我就看出来了。”顿了顿，叹息道，“真正怀疑到你，是因为李骏身上的‘魂消’，我想你当初杀完后一定没有仔细检查，那孩子应该是不小心喝到亡者的血，才会中毒的。”
　　“你不觉得我残忍？”
　　苏陌瞥他一眼，支颐浅笑：“为什么要？当年那些所谓白道为了子离剑杀了季伯伯，他们就不残忍么？”
　　季千帆笑了，释然道：“当年的事，你果然知道！”
　　苏陌正色，看着季千帆：“所以你要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
　　季千帆怔然，最后哈哈一笑：“谢谢！”
　　苏陌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与浮云楼也有联系？”
　　季千帆含笑点头：“不错，我是浮云楼的杀手幽灵剑。”
　　苏陌抚掌而笑：“果然！”想了想，又问，“那子离剑呢？该不会是……”苏陌怀疑地目光留在季千帆腰间的孤鸿剑上。
　　季千帆笑而不答。
　　苏陌伸手去拿孤鸿剑，反复看，却仍找不出什么破绽。
　　季千帆笑道：“当年我爹为了掩人耳目，找到了一个铸剑高手，把子离剑易容成了孤鸿剑。”
　　苏陌赞叹，果然天衣无缝鬼斧神工。
　　“那真的孤鸿剑呢？”
　　季千帆黯然：“当年出事的时候就弄丢了，这么些年也没找回来。”
　　苏陌也叹气。
　　一时沉默。
　　“陌儿，我们做朋友吧？”季千帆突然说道。
　　“嗯？”苏陌惊讶地抬头看他。
　　季千帆温和一笑：“像今晚这样，我们做朋友，好么？”
　　苏陌垂了眼睑，低下头去，半晌，抬头看他，温柔地笑：“好，我们做朋友。”
　　只要你想的，我便为你达成。你要做朋友，那我们就做朋友。
　　至于我自己……从来就不重要。
　　苏陌笑容温柔又苦涩。
　　“天晚了，早点去睡，明天还要忙。”季千帆显得很高兴，将苏陌放在朋友的位置上，便会发现，这个人的思想和自己是如此的契合，有这样的朋友在自己身边，压力好像也会被她分担出去。
　　季千帆很后悔怎么不早点和苏陌理清关系，不过，好在现在也不算晚。
　　季千帆笑得很愉悦。
　　苏陌点头，起身向门口走去，身影在门外时，苏陌淡道：“千帆，当年我嫁你，虽说是父母之命，却也是我选的。”
　　季千帆怔住。

　　草长莺飞，春花烂漫，倒真是出门踏青的好日子。
　　念儿准备了一辆马车，放了一大半的吃食。若不是苏陌拦着，她恐怕还要往上搬。
　　念儿性子活泼，虽跟了季千帆，但其实，也不过是个大孩子罢了。听说要去踏青，从大清早就兴奋地开始准备了。
　　季千帆和苏陌站在门口，看念儿忙里忙外，相视而笑。
　　目的地是明湘湖，春日暖光，照得湖面波光粼粼，闪得人眼晕。岸上小草碧绿，踩上去脚底软软的，很是舒服。湖边柳树低垂，倒真有几分似那晨起梳妆的新嫁娘。微风拂面，空气里有花香、青草香，润润的，舒服极了。
　　因为来得早，湖边还没什么人，念儿忙着铺布帷，搬东西，季千帆也在一边帮忙。
　　本来苏陌也要动手的，但看这两人闹得正乐，也就低叹一声，远远走了开去。
　　昨晚没睡好，苏陌此刻神色也是倦倦怠怠，随意找了棵树靠着，闭目养神。
　　可惜她并没有多少好运气，刚闭眼没多久，空气里浮动着甜香腻人的胭脂味，凌乱的脚步声慢慢靠近。
　　苏陌心里暗叹一声，慢慢睁开眼。
　　面前是一绝色倾城的女子，檀口点樱桃，粉鼻儿倚琼瑶，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身着一身纯白纱裙，嘴角微翘。冷艳如冰，却面目含情。
　　好一个绝代佳人！
　　“奴家扰了夫人清静，特向夫人赔个不是。”女子盈盈款款，举手投足皆是风情。
　　苏陌不过淡淡一笑：“姑娘严重了，我亦不过是贪恋了春光。”
　　“夫人一个人么？”绝色女子好奇问。
　　苏陌微微一笑：“和家人一起的，倒是你——”苏陌指了指女子随从的几个丫头，“你容貌姣好，还是多带点人出门比较安全。”
　　女子面色虽冷，眼里却有了微微感动，叹口气，黯然道：“奴家命比蜉蝣，老天取了去，亦不过一抔黄土罢了。”
　　苏陌不忍，上前拍拍女子的手：“人活着自有其归宿，以后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夫人……”
　　苏陌携了她的手，微微一笑：“我夫家姓季，姑娘如何称呼？”
　　“奴家冷月溶，是……蒹葭楼的当季花魁。”女子闭了眼，打算接受接下来鄙视的眼光。
　　“原来是花魁，难怪这么漂亮。”苏陌仍是温柔地笑。
　　冷月溶睁眼，惊讶：“季夫人……”
　　苏陌笑，邀请道：“不介意的话，与我们一起吧？”
　　冷月溶勾了勾唇角，低且柔和：“好。”
　　季千帆看到冷月溶，挑眉一笑：“冷姑娘。”
　　冷月溶欠身行礼，掩了眼底的惊讶，微笑：“季庄主，奴家打扰了。”
　　季千帆柔声笑道：“冷姑娘客气了，你是贱内的客人，自然也是季某的座上宾。”
　　冷月溶抬头看他，双目含情，幽幽一笑。
　　苏陌冷眼旁观，似笑非笑。
　　冷月溶带的丫鬟帮着念儿一起弄，很快酒菜零嘴摆了上来。大家放开了，席地而坐。
　　冷月溶的眼神没从季千帆身上离开过。
　　念儿心里不满，噘了嘴，闷闷的，苏陌看到了，拍拍她的手，轻笑：“小傻瓜，做什么不开心？”
　　念儿哼了哼：“我不喜欢那个女人。”
　　苏陌淡淡一笑，直率的念儿呵。遂安慰道：“别想太多，千帆自有主张。”
　　念儿看看正与冷月溶谈笑风生的季千帆，闷闷的应了。
　　苏陌随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只见两人对花对酒，侃侃而谈，美景如画。
　　苏陌掩了神思，淡淡一笑。
　　说话间这宁静的一处莫名多了不少人，苏陌看了看，不少是世家子弟，吟诗作对，眼神却瞟向这边冷月溶。
　　也就一笑。
　　他们知道花魁会出来踏青，旁人自然也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冷月溶作为目光的焦点，暗暗着恼。
　　季千帆站起身来，含笑道：“你们去湖边走走，我去打发了他们。”
　　苏陌凝视他的背影，最后轻轻一笑：“冷姑娘，我们去走走吧。”
　　冷月溶没有异议地跟上去。
　　她看不透苏陌。
　　她跟她说话的时候，温柔亲切的就像她的亲人，当她独自静默的时候，遗世独立地仿佛与世隔绝，一身的孤寂。
　　捉摸不透。
　　她是喜欢季千帆的，从看到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了。爱情来时是找不到理由的，她爱上了季千帆，毫无理由。
　　也许是有理由的。他的风度，他的潇洒，他的微笑……等等等等。她相信季千帆对她也是有好感的，不然他看她的眼神中，不会有那令她脸红心跳的深情。
　　她对自己很有信心。她知道季千帆已经娶妻了，可是她不在乎，她无所谓名分，她只要做季千帆心里最爱的那个人。
　　她开始并不知道树底下那个温柔的女子就是季千帆的妻子，而那人的笑容让她感到温暖，就算告诉她自己出身青楼，在她的眼里，却完全没有鄙夷，只有惊讶，和心疼。那一刻，她决定喜欢苏陌，这个安静的温柔的女子。
　　她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要与季千帆妻子作战的准备，可是当这个人变成了苏陌，她突然觉得满身力量不知往哪儿使。她更好奇的是苏陌的态度，她与季千帆谈笑，她身边的丫鬟那么明显的不悦，偏偏她这个正妻，脸色始终未变。
　　莫不是她并不爱季千帆？冷月溶暗暗猜测。
　　不过，虽然奇怪她为什么不爱那么优秀完美的季千帆，但不用和她做情敌，她还是很高兴。
　　跟上苏陌的脚步，冷月溶笑得心满意足。
　　和苏陌站在湖边的大石头上，冷月溶做着深呼吸，心情很好。
　　“季夫人，你真的很温柔呢。”
　　“我吗？”苏陌有些诧异，温柔？这个词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形容在她身上。
　　冷月溶点头：“真的，男人都喜欢温柔的女人，我平时冷冷的，男人会看我，但不会靠近我。”
　　苏陌沉默了，须臾，她握了握冷月溶的手，微笑：“你有你的好。”
　　冷月溶淡淡一笑：“季夫人，你若不嫌弃，我认你做姐姐可好？”
　　苏陌温柔一笑：“当然好。”
　　冷月溶笑开，乖巧地叫了声：“姐姐！”
　　苏陌含笑点头。
　　冷月溶被湖里的东西吸引：“姐姐快看，好多小蝌蚪！”
　　“小心点，石头滑。”苏陌跟着上前走了一步。这里青苔多，容易脚底打滑。
　　“嗯。”冷月溶笑着应了。
　　“你们在聊什么呢？”季千帆人未到声先到。
　　“季庄主，这里好多——啊！”正向季千帆招呼，冷月溶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倾去。站在一旁的苏陌立刻反射性的抓住她，哪知冷月溶一个晃悠，两个人都向前倾去。
　　“冷姑娘！”赶来的季千帆喊出声，足尖一点，旋身上前，伸手一拉，冷月溶便稳稳的落进他怀里。
　　抱住冷月溶在岸边站稳，脑中突然一闪，糟了！
　　苏陌掉进了湖里。
　　远处的念儿见到苏陌落水，尖叫一声，立刻奔了过来。
　　“小姐，你没事吧？”趴在湖边，伸手拉她。
　　虽说是春天了，水还是寒的很。苏陌掉进水里后立刻脸色青白，哆嗦着说不出话。
　　念儿一个人拉不上她，哭着叫道：“季少爷，快救我家小姐！”
　　季千帆回过神来，赶紧放开冷月溶，帮着念儿一起把苏陌从水里拉上来。
　　苏陌身子本来就没有大好，被湖水一冻，整个人恹恹地倒下。
　　念儿大骇：“小姐，你别吓我，你没事吧？”
　　苏陌勉强一笑：“别担心，我没事。”
　　“你……”季千帆搂着她，满脸愧疚，欲言又止。
　　苏陌整个人蜷缩在一起不停地抽搐，面上却仍带了笑，竟是安慰他：“我真的没事，不用担心……”
　　季千帆脸色极其难看，立刻脱了外袍裹在她身上：“别逞强！”
　　苏陌惨淡一笑，有心说话而力不及，最后一个念头是，千帆，你心中果然没有我。
　　终是晕了过去。
　　季千帆大惊大骇，忙抱了苏陌上马车，搂了苏陌冰冷的身子，心里五味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