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无雁影》季念&苏小钗

4、第4章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江湖上人人皆知，蒹葭楼是个大名鼎鼎的青楼，美女如云，夜夜春宵，豪华奢靡不说，还是武林中最大的情报组织。组织内的人员都是女子，且多为青楼女子。蒹葭楼利用青楼这样一个鱼龙混杂的场所和一群美貌的青楼女子所建立的关系网，自然是无所不知，江湖上略有风吹草动都逃不开她们的眼睛。更为高明的是，组织内人员都受过严格训练，常常在悄无声息间已刺探出自己所要的情报。蒹葭楼里姑娘数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号，至于哪个属于组织，身负刺探情报的任务，哪个只是普通的妓女，只有她们自己心里清楚。
　　花魁大会是蒹葭楼的保留节目，每季举行一次，选出当季最红的姑娘，并以本季花卉冠名。如今春季已到，桃花盛开，去年的梅花花魁自然该让位，重新选举桃花花魁了。三月十五，正是良辰，蒹葭楼的花魁大会便定在那天举行。数十年来，蒹葭楼利用花魁大会不仅赚足了银两，还聚拢了江湖上不少的大人物，为他们的情报工作提供了方便。
　　入夜，蒹葭楼里灯火辉煌，香烟缭绕。客人们济济一堂，等待着姑娘们的登场。季千帆坐在大厅的一隅，悠闲地喝茶。面上不动声色，一双锐利的眼睛却洞悉着整个大厅的状况。邻桌坐了四个人，两位公子和两个下人。那年长一些的公子皮肤黝黑，身强体壮，两只手掌粗厚有力，手心布满了茧子。凡用剑之人，不管是左手剑还是右手剑，都只会在一只手上有茧子。而这位公子两只手都布满茧子，说明他不是剑客，而是使枪的。衡复山庄岳家，以一支岳家枪独步武林，近年来更是盛传其少庄主颇有老庄主遗风，一支铁枪使得出神入化，还扬言要取代落剑山庄，将衡复山庄立位江湖第一大庄。如此大名鼎鼎，他岂有不认识的道理？自然是衡复山庄少庄主岳霖。季千帆勾唇一笑：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要结交武林同道，来青楼是最好的选择。坐在岳霖右手边的是一位身量娇小的男子，面容白净，双目水灵，竟是个俊俏少年。季千帆饮尽手里的茶，笑得得意。连岳家小姐都出来了，真是个意外的收获。曲起食指在桌上轻叩三下，立刻有一个下人疾步走到季千帆面前，耳语一阵，下人点头退下。拎起茶壶自己斟茶，想起曲指叩桌的动作，轻笑一阵，怎么无意中竟学了苏陌的习惯动作？
　　今晚三楼四庄的人来了不少，季千帆一眼扫过去，不屑一顾。他感兴趣的只有岳家大少爷岳霖，还有今晚的花魁，也许，顺便加上岳家小姐吧。远处一个白色的人影向他飘然而来，季千帆佯装喝茶，嘴角噙着一抹浅笑。慕容白这个不自量力的家伙，不去惹他，他偏偏事事要找他麻烦!
　　“季兄！”慕容白走到季千帆桌前，双手抱拳，恭敬地叫道。季千帆缓缓放下手里的茶杯，悠闲地抬起眼睛望着慕容白，微微笑道：
　　“慕容兄！”虽是打招呼，身体却纹丝未动。
　　“不介意我坐下吧？”慕容白仍是风度翩翩。
　　“请坐！”季千帆浅笑。慕容白在季千帆右手边坐下，季千帆拿过一个茶杯放在他面前，亲自给他斟茶。慕容白拿起杯子浅啜一口，笑道：
　　“雨前龙井，好茶！”
　　“不，是西湖龙井！”季千帆漫不经心地道。慕容白一愣，讪讪地道：
　　“季兄是品茶的行家，慕容白自是不如你！”
　　“从我手上卖出的茶，我又怎会尝不出来？”季千帆轻笑。慕容白饮尽了手里的茶，正色道：
　　“季兄是品茶高手，对女人似乎也很有一套。放着娇妻美妾独守空帷，怎么有闲情到烟花之地来寻花问柳？我倒要问问表妹，嫁给你，究竟后不后悔！”
　　季千帆笑眯了眼，嘲讽地望着他道：
　　“后悔怎样？不后悔怎样？我看慕容兄你，倒是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呢！”
　　慕容白脸上一红，喉间一哽，瞪了瞪眼，愣是没答上来。背后瞬时热了起来，他打开白玉扇摇了几下。季千帆别过脸，笑得更加得意。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慕容山庄大公子，风流倜傥，人称“白玉慕容”的慕容白，在他季千帆眼里不过是只徒有其表的花瓶。
　　此时，一阵喧闹声传来，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局面。循声望去，是邻桌的人同他人起了冲突。一个粗眉大汉揽着俊俏少年的肩膀意欲调戏，嘴里还不干不净，岳霖自是怒不可遏，拍案而起，两人似要动起手来。季千帆微眯了眼，不动声色地看下去。
　　“拿开你的脏手！否则本公子不客气了！”那少年娇嗔。粗眉大汉笑着挑逗：
　　“哟，小公子，你都几岁了怎么连胡子都没长呀？咦，喉结也没有，皮肤又白又嫩，难不成你是个女人？哈哈哈——来让大爷验验，究竟是男是女！”
　　“呯！”地一声，岳霖拍案而起，震翻了桌上的茶杯。
　　“把手拿开！”岳霖怒吼，“你不会是连衡复山庄岳家的人都不认识吧？”
　　粗眉大汉呵呵一笑，轻蔑道：
　　“衡复山庄？谁不知道，会耍一支破枪就狂得有天没日的，根本不把我们落剑山庄放在眼里。你别忘了，我们落剑山庄才是天下第一大庄，你爹岳老头还要叫我们洛庄主一声‘盟主’呢！”众人皆笑，厅角有一桌人紧张得站了起来，诧异地望着大汉——他们是落剑山庄的人，却不认识这大汉。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季千帆的眼睛，慕容白起身想要阻止大汉，被他拉住，他怎么会让别人捷足先登？
　　“此事没有那么简单，慕容兄不可轻举妄动。”季千帆轻声对慕容白道。慕容白听信了他，重新归坐。季千帆的唇边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鱼儿就快上钩了！
　　只见岳霖气得怒发冲冠，习惯性地一伸手向家丁道：
　　“拿枪来！”家丁不动，岳霖顿时醒悟，进蒹葭楼之前兵器早已被解，这是蒹葭楼的规矩。岳霖更是急得满脸通红，那大汉得意地大笑两声，道：
　　“怎么，找你那支破枪呀？没了它你就要哭爹喊娘了是不是？哈哈哈——”人群又是爆发出一阵讽刺的嘲笑。岳霖脸上挂不住，赤手空拳向大汉攻去。大汉也不含糊，立刻接招。众人避让，两人在热闹的大厅里放开了手脚过招。岳霖自小练习枪法，对赤手搏斗并不擅长，三十招拆下来，他已渐渐处于劣势。那粗眉大汉倒是越战越勇，用的武功路数很奇怪，并不像是落剑山庄的功夫。两人从厅角斗到厅正中，从地上斗到桌上，突然岳霖闷哼一声，胸前中了大汉一掌。这一掌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岳霖退后几步方才站稳。那俊俏少年立刻跑上前去，扶住岳霖，叫道：
　　“哥，你没事吧？”
　　“没事！这人武功怪得很，完全看不出什么路数。我枪又不在身上，赢不了他。”岳霖一手抚胸，皱眉道。那少年亦是颦眉蹙额，我见犹怜的样子，叫人不信他是女子都难。那大汉奸笑道：
　　“怎么样，大爷的拳头滋味不错吧？还来不来呀？”说着逼近岳霖，似要出手。岳霖惊魂未定地看着他，旁边的美少年眼里满是惶恐。
　　“这位兄台，我看你，还是适可而止吧！”季千帆在角落里朗声说道。人群的目光立刻齐刷刷地转向他与慕容白坐的桌子。那大汉走向他，季千帆不动声色，举起茶杯饮茶。大汉站在桌前，轻蔑地道：
　　“你是谁？”
　　季千帆放下茶杯，轻笑道：
　　“好说，好说！雁影山庄庄主季千帆正是在下！”
　　大汉貌似一惊，继而嘲讽地笑道：
　　“原来是季大庄主！听说你老婆挺漂亮的，怎么不一起带来，说不定今晚的花魁就是她了！哈哈哈——”人群跟着起哄，发出一阵大笑。笑声未落，只听得大汉痛叫一声，众人望去，原来是季千帆将茶杯扔了出去，打青了大汉的左眼。大汉大惊，愣愣地望着季千帆，他脸上仍是一派笑容。
　　“贱内相貌平平，怎敢觊觎花魁之位，阁下实在过誉了！”
　　局面顿时扭转，满厅的客人立刻对季千帆刮目相看，就连在后台等候上场的姑娘们都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看他。大汉羞愤难当，大吼一声向季千帆出手。季千帆沉着冷静，伸肘一挡，抬掌一劈，直向大汉咽喉要害攻去，四两拨千斤，干净利落。大汉吃了一掌，捂着喉咙咳了两声，本就软弱的脖颈部位，留下一道粗粗的红痕。大汉吃了亏，犹豫着要不要再次出手。季千帆挑眉笑道：
　　“还来吗？”
　　大汉犹豫了片刻，缩回了手，胡乱抱拳道：
　　“季庄主好功夫，在下佩服，告辞了！”说完溜之大吉。大厅里立刻充斥着嘲笑之声，大汉在嘘声里灰溜溜地出了蒹葭楼。季千帆在人们仰慕的眼光里信步踱至岳霖兄妹面前，双手抱拳，温文有礼地道：
　　“岳少庄主受惊了！”
　　“岂敢岂敢？”岳霖立刻还礼，“蒙季庄主出手相助，岳霖感激不尽。季庄主真是年轻有为，连这般奇怪的武功路数也能轻易化解，真叫岳霖刮目相看啊！”
　　季千帆勾唇一笑，朗声道：
　　“那种下九流的武功也值得岳兄啧啧称奇？他不过是欺负岳兄你惯于使枪，不善搏击而已。那人学的是旁门左道上不了台面的功夫，我早就看出来，他根本不是落剑山庄的人！”潇洒地转身，向众人道，“落剑山庄乃当今武林第一大庄，其庄主洛天涯更是武功盖世，仁义无双，所以才被武林同道一致推为武林盟主。洛庄主严以律己，更是丝毫不纵容手下。落剑山庄的弟子在洛庄主的亲身示教下个个温文有礼，宽和待人，试问刚才那个地痞流氓又怎会是落剑山庄的人呢？不过是小人恶意中伤罢了！”
　　“说得好！”厅角传来一声大叫，只见一个高大威猛的男子走上前来，抱拳道：
　　“在下落剑山庄大弟子上官恪，季庄主有礼！”
　　“上官大侠有礼！”季千帆也是抱拳笑道。
　　“原来是一场误会，若不是季兄出面调解，我们怕是真要把帐算到落剑山庄头上了！”岳霖感激地望着季千帆道。
　　“说得对！”上官恪笑道，“我们两家都要好好谢谢季庄主！”
　　季千帆勾唇一笑，辞道：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更何况，我并不是为了你们而出面的！”两人面露疑惑。季千帆缓缓踱到岳家小姐面前，双目炯炯地望着她，露齿一笑，柔声道：“我怎忍心看着岳小姐受如此委屈？”岳家小姐立刻羞红了脸，垂下头去，笑容却荡漾开来。众人皆惊，片刻之后却都笑开了。岳霖拉过自己的妹妹，对季千帆道：
　　“既然被季兄看出来了，我就不藏着掖着了。这是舍妹岳馨。”转向岳馨，“快谢谢季庄主！”岳馨抬起红扑扑的脸，轻声道：
　　“多谢季庄主！”季千帆略一颔首，仍是满眼情意地望着她，温柔地道：
　　“岳小姐不必多礼！”惹得岳馨又低了头。岳霖在一旁看得好笑。只听得上官恪朗声道：
　　“这场风波好在有季庄主出面化解，我们落剑山庄和衡复山庄才不致于结下梁子，我们请季庄主前排坐，怎么样？”
　　“好！”人群拥护。季千帆也不推辞，呵呵笑了一声，道：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季庄主请！”岳霖和上官恪同时道。季千帆颔首，信步向前排踱去，撩衣落座，立刻有丫环上前奉茶。上官恪又道：
　　“各位都归座吧！花魁大会就要开始了，别让那小子坏了我们的兴致！”人群立刻重新热闹起来，各自归座。慕容白始终不发一言，冷眼看着季千帆，若有所思。
　　花魁大会开始，首先所有参选的十二位姑娘全部登场，表演集体舞蹈。一时间三尺多高的舞台上满目翠软，粉香扑鼻。全场骚动起来，私下里评头论足一番。季千帆坐在离舞台最近的前排，手里握着茶杯，眯起眼睛望着舞台，嘴角带着一抹笑意。真是个个国色天香，难以取舍。乐声响起，姑娘们翩翩起舞，柳腰轻折，红袖飘舞，众人看得入了神。
　　突然间，只听得台上尖叫一声，一个紫衣女子撞倒了栏杆，仰面从舞台上跌了下来。众人惊呼，三尺高的舞台虽然不算太高，但如这般背心着地却也不是闹着玩的。只见季千帆眼疾手快，一跃上桌，脚蹬桌面，离地三尺，伸手一接，将紫衣女子牢牢地抱在怀里，然后回旋两圈，飘然落地。紫衣女子笑盈盈地望着季千帆，季千帆扶她站好，柔声笑问：
　　“姑娘没事吧？”
　　人群一片叫好之声，不知谁喊了一句：
　　“这位姑娘今晚就伺候季庄主吧！”众人大笑，紫衣女子颔首一笑，面色如旧。贴近季千帆耳边，轻声说道：
　　“我是‘金燕子’燕飞卿，庄主可别忘了我！”
　　“忘不了！”季千帆敛眸一笑。燕飞卿笑得温婉迷人，飘然往后台走去。
　　出了这样的意外，燕飞卿自然是退出了花魁的争夺。原来这本就是个阴谋，舞台的栏杆是“千层冰”冷月溶事先锯断的，为的就是让她最大的竞争对手燕飞卿失足跌下。由于燕飞卿是上一任花魁，所以站在了最前的位置，最靠近栏杆。舞起来的时候略不小心，就撞倒了栏杆失足掉了下去。
　　剩下的十一位姑娘各自表演完之后，便由宾客开始投票选举花魁。一番叫嚷计数下来，“千层冰”冷月溶的票数与“柳絮飞”叶芊芊竟然一样。这可把老鸨难住了，对着台下叫道：
　　“还有哪一位公子没有投票？”
　　“我！”季千帆朗声说道。人群的目光立刻转向他。老鸨喜道：
　　“那就请季庄主赶紧投票吧！”
　　“好，我投！”季千帆笑道。然后抬头望了望台上的两位佳丽，冷月溶绝美的脸上冷艳如冰，叶芊芊甜美可人的脸上笑容可掬。季千帆意味不明地一笑，将代表选票的花朵投了上去，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冷月溶胸前。众人鼓掌大叫，叶芊芊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冷月溶淡然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季千帆与冷月溶四目相对，他轻浅一笑。
　　“我现在宣布，‘千层冰’冷月溶成为本季的桃花花魁！”老鸨朗声宣布道。众人欢呼。只见季千帆饮尽了手里的茶，飘然转身而去。冷月溶的目光一直跟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蒹葭楼外的黑暗里。
　　月光照不到的黑暗巷子里，青了一只眼眶的粗眉大汉毕恭毕敬地站在季千帆面前。
　　“出手重了点，眼睛没事吧？”季千帆的声音。
　　“没事，季土能为庄主办事是莫大的荣幸！”粗眉大汉道。
　　季千帆轻笑，别了大汉，闲步回雁影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