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无雁影》季念&苏小钗

22、第22章

　　自念儿死后，季千帆整日不问世事，只是抱着儿子玩耍。表面上笑意盈然，苏陌看着却颇为心疼，她知道此刻的季千帆心里有多痛，却又多么不愿意被人看穿。小业儿是个坚强的孩子，虽是早产，却有着更为旺盛的生命力，更为强烈的求生欲望。在苏陌的悉心调护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已与足月产儿无异，着实给了季千帆很大的安慰。
　　那日，季千帆仍在育儿房里陪业儿玩，苏陌走了进来，叫道：
　　“千帆！”
　　没有回应，小业儿睁大了乌黑的眼睛望着父亲，季千帆的脸上挂着欣喜的笑。
　　“千帆！”苏陌又叫。
　　“怎么？”他淡淡地问道，头也不回，“业儿，我是爹爹，我的宝贝儿子…”
　　苏陌上前两步，把一张红色信笺递到他面前，道：
　　“落剑山庄下的英雄帖，十月初八召开武林大会。”
　　“不去！”他头也没转，径直答道。苏陌一愣，继而道：
　　“千帆，你不要任性。”季千帆不理，仍旧嬉笑着逗弄儿子。苏陌两手抓住他双肩，将他转过来面对自己。只见他的脸上挂着陌生的笑容，她从未见过的，既夸张又做作的笑容。天知道他笑得有多难看！苏陌皱眉，急道：
　　“我求你，不要再笑了！”
　　“难道要我哭不成？”季千帆嘻嘻笑道。苏陌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心痛道：
　　“你哭吧，这么多年的痛苦压在心里，你是该哭一场。”
　　季千帆愣住，良久，笑容从脸上渐渐淡去，眉头深锁。他抱紧了苏陌，将脸埋在她怀里，努力从她柔弱的身体里汲取力量。像一个受伤的孩子躲在母亲的怀里一般，他释放着自己的脆弱。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美丽的雁影山庄，无忧无虑的日子，父严母慈的美满家庭，练剑品茶的悠闲生活，一切是那么完美。突然，幸福的生活如平静的湖面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惊涛骇浪，九死一生。而他季千帆，也从一个纯真朴实的少年，被迫成长为一代奸雄。这一生，他是不能再幸福的了。念儿被自己连累而死，宣锦虎视眈眈地盯着苏陌，至于刚满月的儿子季业，更不知有多少人恨不得将他撕成碎片。他如何才能保护自己，保护妻儿？他恐慌，他累极，想哭却忘了怎样流泪。想逃避却发现自己无路可逃，无处可避。想放弃却忘不了父仇家恨，一统江湖的狼子野心。他到底该如何？
　　“陌儿，我好累，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啊？”季千帆在苏陌的怀里，如呢喃般地低声说着。苏陌没有答话，只是越发抱紧了他，轻抚他的头发，轻拍他的后背安慰着。此时，已不需要再多的语言。
　　不知过了多久，季千帆才放开了苏陌。眼圈通红，眼里却没有泪水，深吸一口气，一抹笑意又跃上了他的眼角。挑眉，敛眸，勾唇，他柔声道：
　　“几时出发？”
　　苏陌笑开了，这才是他啊，她就知道季千帆一定能够战胜自己。欣喜地握紧了他厚实的手掌，道：
　　“三天之后。”
　　落剑山庄坐落在沧州九天涧畔，靠山临海，风景优美。从京城的雁影山庄出发，快马加鞭大约五天的路程。离武林大会召开还有一段时间，所以季千帆决定带着家人随从，乘坐马车一路游历而去。
　　九月十七那日，天朗气清，微风徐徐，季千帆带着众人从雁影山庄出发了。季木、季水两人两骑，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跟着的是一辆豪华精美的马车，赶车的正是季土，车里坐着季千帆、苏陌、业儿还有奶娘；垫后的是季金、季火两骑。季千帆对儿子爱极，生怕留在庄里不安全，坚持要带在身边，苏陌也并无异议。所以，本来夫妻两人就能轻装上路的他们，只好又带上了奶娘，甚至金、木、水、火、土五大亲信全部出动，唯恐小少爷有所不测。若非苏陌本人便是大夫，他们恐怕连大夫都会一起带上。一路上众人谈笑游玩，徐徐前行，一天也走不了一百里。照这样的速度，到达沧州最起码要十天。时间宽裕得很，众人也并不着急。
　　行了七八日，都是一帆风顺，没有出现任何不利状况，连河盗路匪也没看见一个。事实上，雁影山庄已威名在外，一些混江湖的小人物看到马车上挂着‘雁影山庄’标识的灯笼便都远远地躲开了。行至第九日，已到沧州地界，此地正是沧州郊外的一片荒野。天色渐晚，人困马乏，眼看着来不及赶到沧州城住店歇脚。又行了两里地，天已完全黑了，正担心着要露宿荒野，突然前方出现了一盏昏弱的灯光。领头的季木看见这灯光，立刻向季千帆禀报道：
　　“庄主，前面有灯光，或许有人家，我们去借宿一宿，明日再上路吧！”
　　季千帆闻言，撩开帘子向前望去，果然看见一盏灯火在黑夜里若隐若现。深秋的凉风照面打来，他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回头看了眼车内：苏陌抱着的业儿，缩在一角；李姓奶娘兀自抱着双臂，脸色青白。微叹了口气，虽然不知那灯光是福是祸，却也只能投奔它而去，总不能让娇妻弱子在野外露宿，这么冷的天不冻病了才怪。于是对季木道：
　　“好，快些过去，夫人和少爷都冻坏了。”
　　季木答应了一声便扬鞭奔去，季水随后跟上，驾车的季土也加快了速度，但又不敢太快，唯恐颠簸坏了车里的主人。垫后的季金、季火两人边跟上众人，边时刻注意着四下的情况。季千帆回到车里，看着蜷缩成一团的苏陌，怜惜地脱下外袍，给苏陌披上。苏陌连人带孩子靠进他怀里，冷得有些颤抖。季千帆抱紧了妻儿，三人彼此用体温温暖着。
　　“没事，一会儿就到了。”季千帆在苏陌的耳边轻声说道。
　　“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坚持要救那位老奶奶，这会儿一定到了沧州城了。”苏陌皱眉道。季千帆轻拍了几下她的后背，没有答话。低头看了眼儿子，却“扑哧”笑出声来。原来，大人们个个又冷又饿，拼命赶路，他却优哉游哉地躲在苏陌怀里呼呼大睡。想来奶娘喂饱了奶，也饿不着他，苏陌怀里更是又暖又舒服，他哪管你们赶路不赶路，照睡大头觉。
　　季千帆笑眯了眼，捏了一把儿子的小脸，道：
　　“这小毛头，亏他睡得倒香！”
　　苏陌亦笑，低头无限怜爱地望着业儿，道：
　　“是个有福的孩子！”季千帆抱紧了两人，微笑不语。
　　又行两里路，灯光渐近，仔细看来倒不止一盏。走到近前一瞧，居然是家客栈，简陋的木桩篱笆，木门上方挂着块劣质匾额，写着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荒村野店”。季木下了马，推开篱笆木门进了院子，只见一座二层木楼矗立在黑暗里，这房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那灯光就是从这座小楼里发出的。季千帆同苏陌等下车，抬头望见了“荒村野店”四字的匾额，不禁好笑：这店主倒也颇有自知之明。季木推开了客栈的大门，大声叫道：
　　“店家！店家！”
　　不知是店家另有事忙还是没有听见，季木叫了几声也没有回应。季千帆等众人跟着走进客栈的大堂。只见不小的大堂里放着十几张桌子，坐了不下二三十个客人，却是静得出奇。众人或举杯，或执箸，桌上的盘碟却仍是满满，眼睛都齐刷刷地望着季千帆一行人。仔细一瞧，满座的却都是清一色的山东大汉，虽然穿着贫贱各色寻常人的衣服，也掩不了眼里的杀气。季千帆当即觉得不对，凭着他行走江湖的经验，几乎可以肯定这店里有埋伏，但他们僵在荒郊野外，连个吃饭休息的地方都没有，总该先填饱肚子再说吧。说不得，就算这店里埋伏了上百刀斧手，也要冒险先混一顿吃的。更何况，就算现在反悔逃跑，他们焉有不追的道理？与其仓皇而逃，不如镇定以对。季千帆打定了主意，双拳微微握起，脸上却露出了惯常的笑容。
　　季千帆手下金、木、水、火、土是何等人物，几乎也在同一时间觉察到事态的非同寻常，于是眼光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季千帆。季千帆轻松一笑，略点头。五人立刻明白了主人的意思，暗暗提起了十二分的谨慎，脸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季木又叫几声：
　　“店家，店家？”
　　少顷，从内堂跑出一个穿戴如小二模样的男子，边跑边叫着：
　　“来了，来了！”只见这小二身材魁梧，四肢粗壮，英气逼人。身上穿的衣服紧巴巴的，大有撑破之忧，领口还露出了一大块胸脯肉。苏陌不禁好笑：做戏也该找个像样点的演员来，这等人才演个挑夫倒更形似几分。洛天涯是手下没人了还是当季千帆是白痴？雁影山庄一行人个个心知肚明，却铁了心要帮着把戏演到底，虽是应敌却都有玩耍之心。
　　“先给上一桌好菜好饭，再安排几个房间。”季水道。
　　“对不起几位大爷，小店只剩一间空房了。”那“小二”极力做出恭敬的样子答道。
　　“一间就一间，快去准备！”季木说道。“小二”诺诺连声地答应着退下了。一行人走到厅角，眼见人多一桌坐不下，季金忙一手托起一张桌子，轻轻一掷，不偏不倚正好跟另一张桌子拼在一起。满座宾客自然留意到他的举动，暗暗握拳。季千帆坐下，众人也跟着坐下。不多会儿，那“小二”便送上了一桌大鱼大肉，看来是早就准备好，恭候多时了。五人并未动筷，季千帆却不疑有他地操起筷子就吃，还没送到嘴里，便被众人的目光阻止住了。季千帆看了看手下五将的担忧神情，笑了笑，仍把食物塞进了嘴里。边嚼便赞道：
　　“好手艺！”
　　众人面面相觑，转而望向苏陌，只见她神态怡然，笑意盈盈，也拿着筷子准备开动。五将这才放心，想来苏陌用毒如神，洛老狐狸也羞于班门弄斧。更何况，一般的毒药难不倒苏陌，只有“将息”拿得出手，偏偏季千帆已经中过“将息”，从此终生免疫。这大概是“将息”唯一的也是最大的缺点所在，江湖人士多有不知此特点，因为根本没有人有机会第二次中“将息”。偏偏季千帆躲过了这一劫，拿到了“特赦”，从此“将息”再也奈他不得。
　　季千帆不喝酒，众人也都迁就，只有季火嗜酒如命，眼看着桌上有菜无酒，便皱了眉头没胃口。季千帆平日不许他喝酒，因为酒多必误事，却又深知季火酒后更添勇猛，简直不下于张飞。眼下面临特殊情况，季千帆便吩咐给季火上酒。季火乐得眉开眼笑，千恩万谢地接过了。满座的宾客眼睁睁地看着众人酒足饭饱，错过了最佳时机。
　　饭后，众人上楼休息，踩在楼梯上发出“吱吱”的声音，好像这年久失修的楼梯随时会塌。季千帆让奶娘和苏陌带着业儿上床休息，自己兀自伏在桌上打盹。五将中木、水、金躺在门外走廊里睡觉，土、火两人守夜。
　　子夜时分，房内房外的人都已睡着，季土下楼去解手，只剩下一个喝了酒步履踉跄的季火在守着。那群假宾客暗觉好笑：季千帆居然派一个醉酒的人守夜，可不是天助我也？于是聚集了店外埋伏的总计一百勇士，各执兵器，脱掉了上衣，赤膊攻上了二楼。
　　众勇士与季火干上了，他们原以为一个醉汉再好对付不过，却哪知季火酒后勇猛异常，看似糊涂却警惕极高。可别忘了，他名为“火”，火上再浇了酒，不把敌人烧得焦头烂额才怪。只听他大吼一声，左右开弓，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先锋勇士便被他扔下了楼梯。睡着的木、水、金三人立刻惊醒，加入了战斗。四将与敌人斗得正酣，外出解手的季土也回来了，见此情景，不禁浑身热血沸腾，说起来他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巴不得大干一场。大吼着扑上去，扯住勇士队伍的尾巴，将他们扯下楼来，然后左拳右掌，左扫右踢，立刻放倒了一大片。斗到酣处，不禁扯下了上衣，赤膊上阵，在深秋的寒夜里全身晶亮，汗水淋漓。众勇士见四将占得地利，自己局限在楼道里施展不开手脚，便有意将四将引下大堂。四将是艺高人胆大，想也没想便追下楼去。五将与众勇士在大堂里放开了手脚，混战成一片。
　　房里的季千帆和苏陌等早已醒来，不忙着逃命也不出去帮忙，反倒在房里坐等。因为季千帆相信他的五员虎将一定能将一切搞定，更何况现在的情形已不再是突袭，敌方的“出其不意”美梦已被打破。正想着，却约有十名勇士踢门闯进了房间。奶娘惊叫一声，回过神来，季千帆早已和敌人动上了手。来敌均持利剑，剑法轻灵，巧取豪夺，步步向季千帆攻来。苏陌拿起桌上的剑，丢给季千帆，叫道：
　　“接着！”季千帆闻声而动，接住了剑，孤鸿出鞘，立刻非同凡响。众勇士被逼出一丈开外，近不了身。季千帆有意试探来敌武功，只是缠斗，并不下杀手。当即敌者一招“剑落九天”，季千帆勾唇一笑，果然是洛家剑法，与念儿死的那天夜里闯入雁影山庄的刺客是同一套路数。老狐狸这是要撕破脸皮置我季千帆于死地吗？只可惜养了一群酒囊饭袋，戏不会演倒还罢了，临敌拼杀也只敢人多欺负人少。季千帆斗得正酣，不妨一个勇士已逼近苏陌和奶娘。回身要救，却被众人缠得分身不得。只见那勇士渐渐走近苏陌面前，苏陌抱着业儿与后退，奶娘更是吓得躲在了苏陌身后。退至墙边，那勇士得意地笑道：
　　“把孩子交给我吧，你已经无路可退了。”
　　“你休想！”苏陌反唇相讥。那勇士笑道：
　　“季夫人，你丈夫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你这么上心干什么？来，交给我吧！”说着伸手来夺襁褓。苏陌惊恐之下，急中生智，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照面撒了上去。那勇士躲闪不及，顷刻间被迷晕。季千帆见状，赞许地对苏陌一笑。彼时也不愿再与众人缠斗不休，使出了子离剑法中的一招“附属称臣”，剑影过处，其余八九人立刻毙命。季千帆收剑入鞘，对着地上的尸体说道：
　　“用子离剑法送你们上路，也算你们的荣幸了！”说着护着苏陌等人下楼。大厅里五将发威，也已将敌人收拾得差不多了。季千帆更不答话，杀出一条血路送苏陌与奶娘出店。几个勇士眼看着季千帆要逃，立刻追出门去，阻止他们上车。季千帆轻蔑一笑，将苏陌护在身后，拔剑出鞘，顿时上下左右前后，“唰唰唰唰”刺出了三十六剑，剑影缭乱啸声频繁，来敌还没弄清怎么会事便毙命于他的剑下。苏陌也看得呆了，直到季千帆对她叫道：
　　“快走！”才回过神来。立刻向马车奔去，却怎料马车只剩了车，马早被卸去，五将所乘之马也都不知所踪。季千帆不由得破口骂道：
　　“该死的老狐狸！”无法，只好又攻入大堂，手起剑落，勇士一个个地倒下去。苏陌与奶娘躲在季千帆身后，敌人近身不得。杀了大半个时辰，敌人死伤大半，攻势已缓。但是众勇士眼看着不敌，却个个英勇战斗，没有一个人逃跑，季千帆见状也是敬佩不已。有心饶他们却无人领情，只好痛下杀手方得脱身。直杀得尸横遍厅，血流满地，才渐渐安静下来。点数尸体，不多不少，刚好一百人。看来这支百人的勇士队伍是全都把性命交待了。由于季千帆动用了子离剑法，怕被看出破绽，便下令烧尸。不多会儿这“荒村野店”老楼便燃起了熊熊大火，季千帆望了望起火的老楼，想起百勇士的英勇无畏，不禁暗暗叹息。
　　手下的五员大将，四将都挂了彩，只有醉了酒的季火，不但安然无恙，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好酒，好酒啊！”引得众人忍俊不禁。季千帆第一次觉得酒是个好东西。他担心儿子受惊吓，低头看向苏陌怀里的业儿，这小家伙居然安安稳稳地睡着，鼻息沉稳而均匀，可见睡得正香。还受惊吓呢，小爷根本连眼睛都懒得睁开！这份临危不惧的气度，可比老爹季千帆又胜了几分了。季千帆摇头而笑，众人亦笑，这样一个惊险的夜晚，竟然在一片笑声里化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