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无雁影》季念&苏小钗

2、第2章

　　“夫人，今晚念儿不能服侍您了，庄主叫我来伺候您安寝。”丫鬟毕恭毕敬地道。苏陌垂下眼帘，一霎那的敛眉，美丽的睫毛掩盖了她落寞的眼神。她勾唇一笑，望着丫鬟，温和地点了点头。然后与丫鬟一前一后地向卧室的方向走去。
　　沐浴更衣，松散云鬓，斜斜地靠在床头。拉过绣有鸳鸯图样的丝被盖至胸前，一阵寒意滑过她的小腿。洁白的葇荑抚过鸳鸯锦被，鲜亮如新，两年了，他都没有盖过这条被子。默默苦笑，苏陌以手支颐，手执一卷，闲闲地翻阅。
　　翻至一页：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栏杆，想君思我衾枕寒。韦庄的句子，此情此景，竟似被他亲眼瞧见了一般。苏陌敛容轻叹，夜夜相思啊！人前他们是人人艳羡的恩爱夫妻，人后，却是这般清冷孤寂。望着自己出水芙蓉般千娇百媚的身子，忍不住自问：我是不如念儿美丽么？甩甩头，自嘲地笑了：她怎么也成妒妇了？
　　闭目自养，朦胧中似进入了梦乡。恍惚间又回到了苏门，那片美丽的桃林，那落英缤纷的季节。九岁的苏陌与八岁的念儿正在桃林里玩着捉迷藏。苏陌的眼睛被一条粉红色的丝帕蒙住，正伸开了双臂找寻念儿。
　　“念儿，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小姐快来抓我！”
　　“念儿，别跑，我抓到你了！”
　　“小姐我输了，换我来抓你！”
　　苏允望着女儿奔跑的身影，笑得慈爱。
　　“陌儿，别玩了，来认识一下你的新朋友！”苏允对苏陌喊道。苏陌扯下蒙住眼睛的帕子，向桃林外望去，只见父亲的身旁立着一个男孩。剑眉英挺，双目炯炯，腰板挺拔。
　　“我叫季千帆！”他含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忧郁。苏允笑道：
　　“千帆的父亲和爹是至交，现今季家出了点事，所以以后他就住在我们家了。对了，千帆十二岁，算是你的小哥哥了！”
　　苏陌望着季千帆，眼前有些朦胧。她没有哥哥，自小是在丫鬟堆里长大的，她没有见过如此俊美的男孩。应该说是一个少年了，十二岁的年纪，身高却与成人相差无几。她看出了神，一时立在原地，纹丝不动。念儿露齿一笑，眯起了美丽的大眼睛，银铃般的嗓音说道：
　　“季少爷好！”俏丽的脸蛋，笑容可掬。
　　是不是从那一刻起，他就迷上了她呢？就为了那一个笑容，那一句问好，而自己，却什么回应都没有给他。也许，在他还未成熟的心里，觉得眼前这美丽高贵的大家小姐并不欢迎他吧？而她，至今倔犟得不肯解释，纵使心底有千般爱慕，也不肯轻易诉说。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不是。印象里，季千帆始终在练剑，从日出到日落，从花开到花谢，他似乎从来不会累。他的剑法突飞猛进，苏允对他赞赏不已，说他是天生的剑客。苏陌每天远远地望着他，他矫健的身姿，跃、退、追、刺，招招帅气。她常常在他练功的空档体贴地递上帕子给他擦汗，他也欣然接受，脸上是客套的笑容，目光却落在念儿身上。
　　十六岁，他已长成了一个高大挺拔，英俊风流的男人。他背着刻有季家图腾的孤鸿剑，孤身一人，离开了苏家，闯荡江湖。她默默地望着他伟岸的背影，眼里满是不舍，挽留的话，却一句也没有说出口。他来自江湖，必然要回到江湖。
　　江湖上风起云涌，日月轮换，各领风骚。十七岁，季千帆的名号越来越响，雁影山庄在废墟中重建；十八岁，季千帆做起了茶生意，自是八面玲珑，财源广进；十九岁，雁影山庄声名鹊起，富可敌国；二十岁，雁影山庄季家，重新位列江湖四大庄之一。
　　那年，她十七岁，倾国倾城，温婉柔媚。一样的落英缤纷的季节里，她仰面望着如雨般落下的粉红色的花瓣，闭上眼睛，眼前却是季千帆英俊的脸庞。四年了，现在的他，变成什么样了呢？温柔一笑，低头闻了闻落在胸前的桃花瓣，馨香扑鼻。睁开眼，发现不远处立着一个白色的身影，三月的暖风吹得他衣袂飘舞。心内一阵惊喜——他回来了么？仔细一看，却不是，眼前的斯文公子素未谋面。她有些羞涩，颔首行礼。白衣男子亦还礼。他是慕容白，苏陌的表哥，来向她提亲。她忐忑不安，不知道父亲将如何回应。
　　红英落尽青杏小，暮春时节，季千帆回来了，带来了一大堆聘礼。他说，他要娶她。苏陌高兴得流下了眼泪，偷偷从屏风后面看着他，更为成熟，更为风度翩翩的他。一挑眉，一转眸，一勾唇…在她看来都是那样完美。忽然，他的目光落向了屏风后，她一惊，立刻缩回伸出的头，然后红着脸跑回了闺房。
　　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
　　苏允说，既然两人都看中了自己的女儿，他也不知如何取舍，索性各自以本门武功比试一场，赢的人便是苏门的乘龙快婿。
　　季千帆的孤鸿剑，慕容白的白玉扇，为了苏陌而交上了锋。苏陌远远地望着季千帆的身姿，跃、退、追、刺，这几招她何止看了上千遍，只是现在的他驾驭得更为得心应手。孤鸿剑在他的手里萧萧威鸣，似在预言着自己的胜利。一飞旋，一转身，招招紧逼，孤鸿剑闪电般地刺出，骄傲地鸣叫。他挑眉，目露精光：
　　“慕容兄，承让了！”
　　慕容白愣愣地立在原地望着他，不明白自己如何输给了他。季千帆伸出手臂，摊开手掌，一枚晶莹剔透的白玉扇坠躺在他的手心。若不是他手下留情，此时慕容白该被他削下一根手指来。慕容白大惊，抬眼望向季千帆，他笑得骄傲。
　　“好！”在一旁观战的苏允看得狂喜，不由得抚掌大笑。
　　慕容白怏怏地接过扇坠，无奈地双手抱拳，辞道：
　　“季兄好剑法，慕容甘拜下风！”
　　苏陌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之后的事，自是顺理成章。嫁妆成千，车驾成群，苏陌带着念儿，带着数十家丁丫鬟嫁入了季家。美丽的雁影山庄，从此有了一个美丽的女主人。
　　苏陌放下手里的书，将丝被拉至双肩，缩进被窝里，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季千帆，究竟是怎样一个男人？苏门比武赢了慕容白，大张旗鼓娶她进门，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养着她，难道就为了当作摆设？摇了摇头，两年来，只要他在家的日子，几乎都是与念儿过夜。她不恨念儿，得到他的宠幸是她的幸运，而非错误。她亦不恨季千帆，他只说要娶她，并没有说爱她。想起慕容白的那句“他对你好么？”，她不禁苦笑。稀世珠宝，名茶玩物，他事事想着她，几乎要将整个世界带回来送给她。可是，却偏偏不进她的房门。人前，他温文尔雅，体贴周到；人后，她独守空帷，清冷寂寞。他对她，算是好还是不好？
　　夜夜相思！
　　可是啊，她还是爱他，不可救药，无法自拔地爱着他！疲倦地闭上双眼，翻身朝里，沉沉地睡去——只有梦中才能与他恩爱。
　　晨起，念儿伺候季千帆更衣洗漱，他微笑地看着她，得空揽住她细柔的腰肢温存一番。用过早膳，季千帆出门，直到太阳西沉才回来。饭桌上不见苏陌的身影，他问丫鬟道：
　　“夫人呢，怎么不出来吃饭？”
　　“夫人病了，浑身滚烫的，都一天没有起床了。”丫鬟答。
　　季千帆起身便往苏陌的房间走去，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对丫鬟道：
　　“吩咐厨房给夫人做一碗清粥，要煮烂些，什么都不用放。”
　　丫鬟答是。季千帆推开房门，走进苏陌的卧房，顿时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是香炉里焚的龙涎香。他撩开水晶门帘跨进内房，只见苏陌闭目躺在床上，念儿坐在床沿正拿着毛巾替她拭汗。看到他进来，念儿起身行礼，道：
　　“季少爷！”
　　“陌儿怎么样了？”季千帆问道。
　　“睡了一天了，什么都没吃，热也不退。大夫来看过了，开了几副药，可是小姐这个样子也没法吃。胡乱灌了些进去，到现在还没什么起色。”念儿皱眉道。季千帆上前几步坐到床沿上，将手掌放在她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
　　“怎么烫成这样？昨晚还好好的。”他的眉头攒起，眼神不悦。
　　“想是初春天气，夜里还是凉的，小姐一个人睡，被子蹬了自己不知道吧！”念儿道。季千帆垂睑，一个人睡，可不是自己害她受了寒？他望着昏睡的苏陌，虽然身热出汗，脸色发红，她却还是静静地躺着，没有一丝烦躁不安。她总是那么安静，那么淡定，温婉可人却带着一丝不可侵犯的冷。季千帆接过念儿手里的毛巾，轻轻地擦拭苏陌额头上的汗珠。摆手吩咐念儿退下。
　　相识十年，却还没有细细看过她的脸。印象里，她是温柔大方，美丽高贵的，却也是孤独的。就好像一只绝世昂贵的古董花瓶，人们对它趋之若鹜，却没有人买它。身边的花瓶，就连最最普通的，都一只一只地有了买家，只有它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看着自己美丽光洁的身体叹息，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价值。枉她冰雪聪明，自认慧眼独具，却也看不透——并非没有人想买，而是买不起。季千帆手里的毛巾擦过她饱满的额头和黛色的柳叶眉，轻掖她的太阳穴，细细擦掉她鼻子上细密的汗珠，感觉到她热热的鼻息，轻拭去她鼻下的汗珠，手指拂过她如玫瑰般娇艳的双唇，他一时看得入了神。
　　第一次见她，就被她的美貌震惊了，可是偏偏她那样冷淡，在他面前总是冷静淡定，不肯表露出一丝情愫。他想接近她，念及自己寄人篱下的身份，却又停步不前。不是不想买，是买不起。季千帆总是觉得，他与苏陌之间存在着一堵无形的墙，他走不近她，她也走不近他。苏陌扭动了一下身子，眼皮眨动，微微醒来。感觉身边有人，她抬眼望去，只见季千帆坐在床沿，不无惊讶。
　　“你醒了？”他笑得温柔。苏陌无力地一笑，算作回应。
　　“饿了没有？”他仍是笑着问道。她点点头，睡了一天，倒真是觉得肚子空空的。他吩咐丫鬟将清粥送进来，扶她坐起靠在床头，勺起一调羹粥，细细吹凉之后送到她嘴边。她笑着望他，艰难地张开双唇，喝尽了他手里的粥。直到一碗粥喝完，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微笑地望着对方，时而四目相对，时而垂帘轻笑。喝完了粥，季千帆扶苏陌躺下，帮她掖紧了被子，笑道：
　　“热热地一碗粥喝下去，再盖上被子睡一觉，明天热一定会退了。”
　　“你也懂医？”苏陌笑问。
　　“不，小时候我娘这么说的。”他轻笑，眼底拂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你安心睡，我叫念儿来陪着你，可别再蹬被子了！”
　　说完，他转身走了出去。苏陌望着他的背影，笑容还挂在脸上，心底却升起一股失落。连多陪她一会儿都不肯吗？为什么她一醒，他就要马上离开，是他不愿意与自己相处，还是在害怕什么呢？她想不清，头昏沉沉的，浑身火燎一般地热。躺下没多久，眼皮又开始沉重了，算了，带着他温柔的笑容睡吧！她勾唇一笑，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