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无雁影》季念&苏小钗

12、第12章

　　清晨，暮春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西厢房的时候，季千帆眯起眼睛微笑，望着窗外。只见他面色红润，精神抖擞，正满意地舒展着四肢。苏陌轻推房门进屋，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站在季千帆身后，看着他如此惬意的样子，眉眼弯下，笑得宠溺。季千帆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见是苏陌，笑道：
　　“陌儿，我觉得好多了！”
　　苏陌笑着走近他，道：
　　“自然了，这冰魄果是专解‘将息’的。”举起手里的药，“来，把这药喝了。”
　　“我不是已经喝了解药了吗？”季千帆凝眉，这么多天来，他喝的药已经够多了，简直比二十二年来加起来的还多。现在的他一闻到药味便有些反胃。
　　“虽然解了毒，你身子还虚着，这是补药，甜甜的，不苦！”苏陌笑道。
　　季千帆瞪她：
　　“哪有不苦的药？少哄我了！”皱眉，一脸的不信。苏陌笑眯了眼，实在是没有见过这样孩子气的季千帆，怎么说呢，有点可爱。耐着性子，像哄孩子般道：
　　“真的不苦！我放了阿胶、大枣、甘草、当归，都是甘味的。”
　　“我又不懂药。”季千帆斜过头去。苏陌笑道：
　　“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季千帆的眼里闪过一丝狡獬，嘴角勾起，望着苏陌道：
　　“如果我喝了，能让我练剑吗？”
　　“不行！”苏陌斩钉截铁地答道。季千帆的脸立刻拉了下来，瞪着她不说话。苏陌仍然笑着，把药碗举到他面前，道：
　　“那天不知道是谁，答应我好好珍惜自己的身子，该不是季大庄主您吧？”
　　季千帆哑口，瞪了她的笑脸看了一会儿，她也望着他，双目晶亮。轻轻摇头，笑得温柔：
　　“你赢了！”接过药碗，皱了皱眉，仰头喝了下去。
　　用过早膳，季千帆闷在屋子里，躺在榻上，手上掂着那支飞镖，反复地看。不让练剑，不让四处乱走，无奈地笑笑，谁让自己娶了个大夫？转念一想，自己何时变得这么听话了？
　　六角形的飞镖，青色的镖身，边角锐利，看似小巧，杀伤力却强。只是这镖，也太没有特色了。落剑山庄一向心高气傲，就算想杀岳庄主，也会光明正大地用洛家剑与岳家枪公平地干上一场，绝看不上这下三滥阴险的玩意儿。刚想到这儿，季千帆的唇边露出嘲讽的一笑——难说！自来以名门正派，白道之首自居的落剑山庄，若果真如此，十年前又怎么会对季家痛下杀手？他们为了得到子离剑，不惜污蔑父亲季恺，说他心存邪念，欲利用子离剑残害武林。于是江湖各大门派群起而攻之，将雁影山庄夷为平地，令季家满门含冤九泉，令自己忍辱负重地活了十年！想起来便恨不得生生将这些人咬死！虽这样想着，季千帆的脸上却笑了出来，他似乎已经习惯了用笑来表达自己所有的情绪。
　　手指摩挲了几下飞镖，发现沾上了些青色的粉末。季千帆凝眉，移近手指仔细看。青铜？一笑，怎么可能？这个时代还有人用青铜么？不对，的确是青铜。季千帆皱眉，目光落向远方，陷入了沉思。
　　午后，安静的衡复山庄忽然骚动起来，下人们议论纷纷，季千帆侧耳听了听，大约知道是洛天涯和上官恪来了。他掂了掂手里的飞镖，勾唇一笑。
　　衡复山庄的正厅里站满了人，但十分清晰地分成两派——衡复山庄和落剑山庄。岳远山面对洛天涯，挺身而立，面容严肃。他是身后站着挺枪的岳霖，怒目的岳馨，还有一脸委屈的洛家延。衡复山庄众弟子围着洛天涯和上官恪，似要对其造成压力。
　　“爹！”洛家延语带哭腔地喊了一声。洛天涯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没有说话。
　　“洛庄主，久违了”岳远山抱拳，冷声道。
　　洛天涯略凝神，望了望身边横眉怒目的衡复山庄弟子，嘴角一勾，竟笑了，对岳远山道：
　　“小女在贵庄打扰许久，洛某今日来接她回家，岳兄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吧？”
　　岳远山冷笑，道：
　　“接洛小姐没有问题，要看洛兄有没有诚意了！”
　　“不把‘将息’的事情解释清楚，谁也别想带走洛小姐！”岳霖吼道。
　　“对！一定要解释清楚！”
　　“给我们一个合理的交待！”
　　岳霖的话立刻得到了响应，衡复山庄的弟子个个面露愤慨，高声叫道。
　　上官恪双目圆睁，怒道：
　　“这事绝非我落剑山庄所为！鄙庄的药房在事发前一日失窃，不翼而飞的正是‘将息’，显而易见，有人盗取了‘将息’，不仅借刀杀人，还栽赃嫁祸，意欲挑起衡复山庄与落剑山庄不和，这实在是一箭三雕的阴谋！”
　　“你说失窃就失窃啊？”岳霖吼道，“谁知道你们不是监守自盗？”
　　“你！”上官恪哑口。洛天涯一抬手阻止了他，上官恪闭口不语。
　　“岳兄，刚才劣徒所言的确属实。是我落剑山庄的弟子看管不严，以致‘将息’失窃，差点害了岳兄一条性命，这笔帐岳兄大可算在洛某头上，洛某绝无怨言。只是，这次暗杀事件，的确不是落剑山庄所为。衡复山庄与落剑山庄一向交好，洛某又怎会做出如此无情无义的事？还望岳兄明察！”洛天涯大义凛然地说道。岳远山冷哼一声，道：
　　“说得比唱的好听！出了这么大的事，洛庄主只以‘失窃’二字便想就此了结，恐怕难以服众吧？更何况，若不是季庄主豁出性命相救，岳某现在恐怕都到了奈何桥了。季庄主这笔帐，又怎么算呢？”
　　“季庄主？”洛天涯凝眉，转身望向上官恪。
　　“是季庄主接了飞镖，中了毒。”上官恪道。
　　“爹，季大哥中了‘将息’已过七日，您快点把解药拿出来，否则他就要死了！”洛家延焦急地叫道，因为被关在东厢房里，又被岳馨封锁消息，所以还不知道季千帆的毒已经解了。洛天涯看着女儿的神情，听着她的语气，暗暗皱眉——从没见过这丫头这么重视一个人。
　　“小师妹，你明知道‘将息’没有解药，你又何必让庄主为难？”上官恪道。
　　“我不管，我不能看着季大哥死！”洛家延的表情就要哭出来似的。洛天涯平生纵横天下，唯独对娇气的女儿束手无策。见她吵嚷不休，自己又的确拿不出解药，叹气不语。
　　“谁说我要死了？”冷不防从内庭传出一个洪亮的声音，众人齐齐转头，只见季千帆反剪双手，信步踱来。脸色如常，双目炯炯，面带笑容。一身浅蓝色长袍，衣带一丝不苟，镶着白玉的皂靴一尘不染。好一个翩翩佳公子！
　　“季大哥！”洛家延惊喜地叫道。季千帆望向她，轻浅一笑。岳馨狠狠瞪了洛家延一眼。洛天涯脑中的弦开始绷紧，季恺的儿子真是青出于蓝，年纪轻轻便名声在外，周旋于各大门派，游刃有余，甚至能与诸多长辈平起平坐，就连自己骄纵的女儿也对他倾心。虽说他自称当年重伤难愈，复受惊吓过度，脑中季家被灭门的这段记忆消失殆尽，但亦未知是真是假。这人，当真危险得紧！
　　“季庄主面色红润，声音洪亮，可见是大好了！”岳远山笑道。
　　“嫂夫人的医术果然名不虚传！”岳霖道。
　　“哪里哪里？”季千帆走至正厅中间，“托各位洪福罢了！”
　　“季大哥，你的毒解了？”洛家延惊讶地望着他道。季千帆笑着点头：
　　“有劳洛小姐惦记着，季某的身体已无大碍。”洛家延闻言，脸上笑开了花。洛天涯望着女儿，眉心微微攒起。
　　“前日落剑山庄不慎，‘将息’失窃，害季兄险些丢了性命，在下实在过意不去！”上官恪道。季千帆摆手笑道：
　　“上官兄不必自责，是季某命该如此。更何况，季某若能代替岳庄主死，倒也是季某的荣幸！”岳远山摆手相辞。季千帆踱到一语未发的洛天涯面前，抱拳道：
　　“这位想必就是洛盟主。在下季千帆，久仰洛盟主大名，今日得以一见，季某此生无憾！”
　　“季庄主客气了！”洛天涯抱拳回礼。季千帆转向众人，朗声道：
　　“季某此来，是为落剑山庄还衡复山庄一个合理的解释的。”
　　众人讶异，顿时窃窃私语，面面相觑。岳远山凝眉，问道：
　　“难道季庄主找到了真凶？”
　　“八九不离十！”季千帆笑得把握十足。
　　“那就请季兄即刻为我落剑山庄平冤吧！”上官恪惊喜地笑道。季千帆望了他一眼，笑着点头。从怀中摸出那枚飞镖，举起向众人展示：
　　“各位请看，这就是暗杀岳庄主，又令在下中毒的飞镖。”
　　众人盯着季千帆手里的飞镖，面露疑惑。季千帆勾唇一笑：
　　“粗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况且在下中毒之后，人人都在担心季某的安危，更无暇去研究这飞镖了。”拿着飞镖走到岳远山面前，道，“请岳庄主仔细看看这镖，有何特别？”
　　岳远山接了镖，反复观察，仍皱眉道：
　　“并无特别！”
　　“您没有发现它比一般的铁器要轻吗？”季千帆望着岳远山的眼睛道。岳远山细细地掂了两下，点头道：
　　“的确要轻一些！”
　　“那说明什么？”岳霖急问。季千帆朗声道：
　　“很简单，说明它不是铁制的，是青铜！”此话一出，全场沸腾。洛天涯凝眉，心中有数。季千帆接着对众人道：“在如今这样的年代，大多数人都不屑用青铜这种古老的金属打造兵器。但，并不是没有！”
　　“谁？”众人问道。
　　“浮云楼座下杀手数千，各位知道的有多少？”季千帆问道。
　　“头号杀手幽灵剑！”人群中有人道，季千帆勾唇一笑。
　　“鬼毒子！”有人叫道，季千帆点头。
　　“夺命镖！”又有人道，季千帆指向他，道：
　　“就是夺命镖！”众人诧异，季千帆接着道，“江湖上用镖的人不少，可用青铜铸镖的，就只有浮云楼的杀手夺命镖！”
　　人群中炸开了锅，议论纷纷。岳远山道：
　　“可是夺命镖只是一个传说，谁也没有见过他的镖啊！”
　　“没见过，那就对了！”季千帆道，“因为见过的人，都死在他的镖下了！”低头，叹了口气，“季某是第一个活下来的人。”
　　人群一瞬间的沉默，继而纷纷点头。洛天涯微微吐气，面露笑容。
　　“只是浮云楼一向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自己并不参与各大门派的斗争。是谁收买了浮云楼干的？”上官恪问道。季千帆道：
　　“夺命镖身价不菲，出得起这天价的，整个武林也寥寥无几！”
　　人群又是一阵沸腾，各自猜测，面露疑惑。岳霖冷哼了一声，道：
　　“如此说来，落剑山庄仍脱不了干系。江湖上谁人不知，落剑山庄富可敌国，区区一个夺命镖，又怎会请不起？”
　　“胡说！”上官恪急得脸红脖子粗，“我堂堂落剑山庄，座下弟子上千，就算要暗杀，哪用得着请杀手？就算请了杀手暗杀岳庄主，我们也不会笨到把‘将息’淬在镖上，留下把柄让你们抓！”
　　“说来说去，你们还是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岳霖怒道。
　　“岳霖，你不要欺人太甚！”上官恪亦怒，“既然是夺命镖干的，只要有钱都能请到他，难道你们衡复山庄便请不起？”
　　“你！”岳霖哑然一瞬，“难道我们会请杀手暗杀自己人？”
　　“那可说不定！”上官恪冷笑道，“为了挑起落剑山庄与衡复山庄不和，你们什么事做不出来？何况洛大小姐正在贵庄做客，这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自导自演了一场暗杀的好戏，到头来贼喊捉贼，乘机扣押洛大小姐，正好可以用来威胁洛庄主，我说得没错吧？”
　　“上官恪，你说什么？”岳霖的握紧手里的枪，横眉怒目，手指关节都泛了白。
　　“我说，岳少庄主，你早就有预谋了吧？”上官恪道，“在下不止一次听说，岳少庄主狂妄自大，还扬言要代替落剑山庄，将衡复山庄立为江湖第一大庄。恐怕这次暗杀的把戏，只是你计划的第一步吧？”
　　“上官恪，你闭嘴！”岳霖已毫无还口之力，挺枪上前就要与上官恪过招。上官恪面无惧色，轻蔑一笑。岳远山立刻拦阻，季千帆展臂挡在岳霖身前，笑道：
　　“岳兄何必如此冲动？清者自清，无须介意！”
　　“我不能容忍他这般污蔑我们衡复山庄！”岳霖满脸通红，怒火冲天，“季兄你让开，我不想伤了你！”季千帆脸上笑着，手上却丝毫没有放松，岳霖看似强悍，却怎么也挣脱不了他，心中也暗暗称奇。岳远山皱眉叫道：
　　“霖儿，回来！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不可轻举妄动！”
　　岳霖这才勉强忍了火，提着枪回到原位，不忘狠狠瞪了上官恪一眼。季千帆笑对众人道：
　　“既然此事是杀手干的，那么只要有钱的就都有嫌疑，连雁影山庄也脱不了干系！”
　　“季兄何出此言？刚才在下不过是打个比方，并不是影射雁影山庄！”上官恪道。
　　“季庄主若是主谋，又怎会豁出性命相救？季庄主的嫌疑大可排除！”岳远山道。
　　“两位言重了。”季千帆笑道，“季某也不过是打个比方。照此看来，江湖上三楼四庄甚至一些小门派，哪个没有嫌疑？这幕后黑手不过是利用了落剑山庄与衡复山庄分别为江湖第一、第二大庄的身份，引发矛盾，挑起祸端。等两大山庄斗得差不多了，他便渔翁得利，坐拥整个江湖，实在是聪明绝顶！”季千帆的唇边勾起了一抹欣赏的笑意，此人当真高明，连他季千帆都望尘莫及。如此一箭双雕，绝妙的主意，自己竟没能想出来，可见人外有人。定要好好会会此人！虽这样想着，他的脸上仍是一派泰然自得的笑容，没有人能看得出他心理的变化。
　　众人闻言，有的窃窃私语，有的频频点头，有的面露愤慨。洛天涯道：
　　“既然如此，鄙庄也是受害者，请贵庄将小女放回，洛某保证，以后决口不提此事！”
　　岳霖冷哼一声，没有出声。岳远山道：
　　“请恕岳某不能从命！”
　　“岂有此理！”上官恪怒吼，“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落剑山庄的嫌疑仍是最大的，毕竟‘将息’乃落剑山庄独有，失窃之事，老夫如何信得？”岳远山冷硬地道。上官恪哑口，洛天涯皱眉。季千帆呵呵笑道：
　　“岳庄主何必如此较真，得饶人处且饶人吧！落剑山庄行事一向光明磊落，季某亦相信洛庄主的人品，定然不会做出如此上不了台面的事！更何况——”转身面对洛家延，“洛小姐离家多日，定然想家了。”洛家延可怜巴巴地望着季千帆。转向岳远山，接着道，“不如这样，由季某做担保，岳庄主买季某个人情，放洛小姐回家。若是查实确为落剑山庄所为，岳庄主大可拿季某是问，季某定当一力承担！”
　　一番话说得全场个个惊讶，众人都暗自佩服季千帆重情重义，大侠风范。岳远山也不好意思再强硬，为难道：
　　“季庄主，这如何使得？”
　　季千帆转头看了看洛天涯，道：
　　“季某确信，落剑山庄不是这事件的幕后黑手，所以这担保做得有恃无恐！”洛天涯的脸上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岳远山低头想了想，微微点头道：
　　“既如此，我就看在季庄主的面子上，放回洛小姐。若让岳某查出确是落剑山庄所为，岳某手里这杆枪，可不认识人！”说着示意岳霖放了洛家延，岳霖点头，松开手。
　　“爹！”洛家延重获自由后立刻叫着跑上前去，一头扑进洛天涯怀里。洛天涯宠爱地拍拍她的背，洛家延转身，笑盈盈地望着季千帆。季千帆温柔地笑着看她。
　　“这次若不是季庄主出手相助，为我落剑山庄作担保，小女也不能回到我身边。洛某万分感谢！”洛天涯笑对季千帆道，季千帆抱拳推辞。洛天涯又转向洛家延，“快谢谢季庄主！”
　　洛家延巴不得如此，甜甜地笑道：
　　“谢谢季大哥！”
　　季千帆还没来得及点头，只听得洛天涯道：
　　“没大没小，叫季叔叔！”洛家延诧异地望向她父亲，圆睁了美丽的大眼睛。洛天涯笑对季千帆道，“季贤弟若不嫌弃，以后你我就以兄弟相称，平起平坐！”
　　季千帆脸上的笑容有点僵，这老狐狸，倒小看了他！心里虽这样想着，脸上却又笑开了：
　　“洛盟主这样看得起在下，实在叫季某受宠若惊！”
　　“恭敬不如从命！”洛天涯仍是笑着。季千帆抱拳，勾唇，笑道：
　　“小弟遵命！”
　　洛天涯满意地笑了，洛家延脸色极其难看，上官恪也是一脸讶异，岳馨忍不住偷笑。洛天涯转向女儿，道：
　　“快叫季叔叔！”
　　洛家延望望父亲，又望望季千帆，脸上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季千帆敛了笑容，暗暗摇头。洛家延噘着嘴，皱着眉，不肯叫。洛天涯逼着女儿快叫，洛家延无奈，一双晶亮的大眼睛望着季千帆，嘴里艰难地吐出一句：
　　“季叔叔！”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洛天涯微笑，季千帆颔首一笑，洛家延的眼泪顿时落了下来，推开众人，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