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帝君》云小荒

2、无令

　　1
　　“水机灵！”
　　又听见他这样温柔的呼唤我。
　　很奇怪，我竟然没和他赌气。
　　大概是由于我长大了吧。
　　“不用叫这么温柔——肉麻。。。”
　　他并不介意我的冷淡，仍然微笑的看着我。
　　“你长大了耶！”
　　“。。。”
　　“——也长漂亮多了！”
　　他仍在笑。那坏坏的表情燃我很不爽。
　　那家伙。。。
　　“可不要乱喷鼻血呀！”
　　他愣了好一会。
　　“哈哈，不至于——还不至于的。。。”说着转过身去。
　　凝视着他的背影，我竟生出些怜惜的感情。
　　一向认为他很奇怪。
　　隐约中，似乎又记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
　　那时，我们都还年少。
　　那时，我在青雨冰冷的水中如鱼般的嬉戏，不经意间看见岸上的他迷人的笑靥，灿若夏花。
　　我浮出水面。
　　他一直凝视着我。我的脸不禁有些发烫。
　　我想骂他。
　　“水机灵！”
　　他突然叫我。
　　吓我一跳。
　　“你。。。怎么知道我姓水？”
　　他微笑着，不回答。
　　我很不爽。顺手给了他一耳光。
　　他竟然还在笑。
　　我还想打他。
　　“因为，看起来你很喜欢青雨的水——所以，我猜你姓水。。。”
　　我的脸又红了——他说的没错。
　　“那。。。为什么又叫我机灵呢？”
　　“因为，你在水里，实在像只泥鳅一样机灵。。。”
　　他又笑了笑，露出那好看的牙齿。
　　我有点琢磨出他的意思了。
　　啪。
　　他竟给了我一耳光。
　　“先下手为强。。。”
　　我会过神来，暴跳如雷的要找他算账。
　　然而，风定叶落，万籁俱寂，也不知是风扫乱了痕迹，还是叶盖住了脚印，这唯美的青雨之林，如同从无人迹的迷失之境，哪里还有他的踪影。。。

　　2
　　我吓了一跳。
　　她昏迷着，俯卧在溪流边。青丝散乱，遮蔽了她的脸颊。
　　隐约中似乎见到泪痕。
　　几只各色的小雀，或立在她身上，或盘旋在她周围；时而啄啄她小小的手指，时而又扯扯她灰暗的发丝。，时而又盯着我看。那呆板的瞳仁深处，融着让我猜不透的感情。
　　我一阵心疼。
　　轻轻将她抱起，紧紧搂在怀里，抬头看见雀鸟们盘旋而去。
　　凝视着她紧缩的眉头以及隐约的泪痕，她小小的轻轻的身体竟给我一种成熟的沉重感。
　　苦笑。
　　你呀，小家伙——你长大了呢。。。

　　3
　　我一向都不喜欢他。
　　或许是对于第一次见他时的那一巴掌至今恨意难填。
　　“水机灵！”
　　即使，听见他这样温柔的叫我，有时我还是会火冒三丈。
　　我明明就不叫水机灵。
　　水无令。这才是我真正的名字。
　　然而——
　　“水机灵！”
　　似乎，他只喜欢称呼别人他所给别人的名字，也不管别人到底叫什么。
　　就像叫我水无令——他给他妹妹的名字是纱，而她妹妹明明叫千城；他的老师姓左，他却偏偏称呼他为泉老师；那与他从小到大一起玩的好朋友孟，每每听见他当着众人面前大叫一声“姜！”，除了苦笑摇头外，实在也毫无办法——而现在，这现曾经的人们大部分业已成为了过去。
　　甚至，面对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老大臣，他竟也公然叫他——“老大！”
　　哼。可笑的小子。
　　甚至连“诺”也并非是他的真名。
　　帝君。
　　一直都不太喜欢这个名字——与他决然不太相配的真名。
　　他没有作为一位王者应有的强大渔与野心；然而，却又真是帝王一般的悲哀，孤独，脆弱不堪。
　　然而——
　　“诺！”
　　这并非他更名的理由，他仅仅只是用这个孤独的名词掩盖名字的真实，仅仅只是让自己还保留一个称谓——仿佛要忘掉一切罢了。
　　——忘掉一切？
　　哼。可能吗？
　　那些痛苦的回忆。。。

　　4
　　有信鸽从远方来。
　　——想不到还有人记得我啊。
　　我苦笑。
　　取下信件。看见鸽儿越来越远，拆开信来。
　　只觉脚下一滑。扶住桌沿，我才未摔倒。
　　你——要回来了吗。。。

　　5
　　抱着双腿，我坐在床上，披着薄薄的纱毯，看见他倚在窗前看着我。
　　那极为平常的微笑，现在在我看来，似乎带上了些许淡淡的讽刺。
　　一个枕头甩过去。
　　他敏捷的接住，又怜惜的看着我。
　　倔强的偏过头不去看他。
　　只觉背着他的那一边脸颊滑过一粒冰冷湿润的珠。
　　“你。又何必呢。。。”
　　我不想回答。
　　他又看着我好一会，突然苦笑一声。
　　“想不到-——你已经长大了。。。”
　　我看了一眼他的微笑，强迫自己又偏过头去。
　　“——也已经，学会——吃醋了呢。。。”
　　他歪着脑袋，注意我的表情。
　　又一个枕头正中他英俊的脸。
　　乘他还未回过神来，我夺门而出。
　　听见他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喂！小家伙——不要再做那么傻的事了。。。”

　　6
　　枫叶漫天。
　　一切的一切依然依旧——青雨，还是一点也没变啊。
　　物是人非。
　　苦笑。
　　一道掠影闪过视野。
　　又一道。紧随刚才的，在湖面打着旋跳跃。几圈涟漪向这边滑来。
　　一个小小灰暗的身影出现在远远的湖岸边。
　　——是她？
　　轻轻走近，仿佛从她眼角觉察到一点由什么折射来的光线。
　　“你不准过来！离我远点！”
　　略带怨恨的眼神从我眸前扫过。
　　我一愣，止住脚步。
　　沉默。
　　“你是在怨恨我吗？”好久，我说。
　　她看也不看我。
　　更不回答。
　　“是因为他吗？”
　　她突然一阵微微的颤抖。
　　“你认为，我将他从你身边夺走了，是吗？”我继续问。
　　无言。
　　“我说的，对吗？”
　　沉默。
　　“所以，你要憎恨我。。。”
　　“——不是！”
　　她忽然歇斯底里的大叫起来。吓我一跳。
　　“——不是！那不关你的事！”
　　“——根本就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他根本就不是你的！——他不喜欢你！——不！”
　　她大声狂叫着。忽然又回复平静。
　　一阵轻轻的抽泣。
　　我竟会心疼。
　　从她背后轻轻将她搂住。她本来还大叫着“滚开！”，不停的挣扎，一下子却又扑进我的怀里。
　　只觉胸前的衣服被浸透了。
　　轻抚着她的头发。她细长灰暗的发丝是那样柔软。
　　“何必呢？为何要哭泣？为他？”
　　“傻瓜。。。不值得啊。。。”
　　“是我的，也不会永远的属于我；是你的，也不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抽泣渐渐平缓了，她似乎慢慢安静下来。最后，终于沉沉的睡去了，在我怀中，像长不大的雏。
　　凝视着她可爱的容颜，我却沉默了。
　　——你会怎么选择呢。。。
　　——你到底属于谁呀。。。
　　——是她吗？那个名字？
　　——那个。。。永远也望不掉的。。。痛苦的名字。。。

　　7
　　看着熟睡的她，由转过身看着倚在窗前向远处久久凝视的她。
　　“还是你行，用法术让她睡着了。”
　　“嗯.”
　　“女人毕竟还是容易被小孩子接受呢。。。我就不行。”
　　她嫣然一笑。
　　“她。。。真的只是个小孩子吗？”
　　轻瞟了我一眼，她又回过头去。
　　苦笑。
　　——她，真的只是小孩子吗？
　　我也问自己。
　　抬起头，又看着她。
　　忽然发现，夕阳的余辉下，她清亮的眸子闪烁着炫目又迷人的色彩。
　　我的心颤抖了一下。
　　悄悄走到她身后，用双臂轻轻将她围住。
　　她惊觉了，一下子跳开好远。
　　“不要这样子。。。”
　　“哈。。。你呀，还是和从前一样，开开玩笑也受不了。”
　　她很生气。
　　“我并不是个轻浮的人。”
　　“那只不过是个玩笑嘛。”
　　“你心里不是只有她吗？”她反唇相讥。
　　我一顿，只觉心中隐隐的痛。
　　好久沉默。
　　“。。。她——要回来了。。。”
　　她愣住了，继而又冷笑。
　　“是吗？那不是你最希望的吗？”
　　她瞥了我一眼，又背过身去。
　　微微一笑。
　　“你，也吃醋了！？”
　　“——闭嘴！”她一下子竟气急败坏起来。

　　8
　　我坐在湖岸边的青石上，倏忽间望见他站在湖对岸安静的凝视着我。
　　“水姊姊！”
　　如同惊梦。
　　回过头，她在我身后微笑着叫我。
　　又回过头去，不自觉的竟想捕捉他的身影。
　　然而，对岸除了枫叶萧萧，就只剩下远山悠乎的轮廓。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你在看什么？”
　　她的声音带着疑问穿入我的耳膜。
　　我颤抖了一下。
　　“。。。没——什么。。。”
　　我尽量不去看她的眼睛，便转过身去。
　　“水姊姊，很喜欢这里吧。。。”
　　“嗯。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
　　——也是与他初遇的地方。
　　好久沉默。
　　“水姊姊，很早就认识他了吧。。。”
　　“他？诺？”
　　“嗯。”
　　“。。。哦，对。很早。。。”
　　我窥见她朱红的瞳仁中满是暗灰的忧郁，让我心疼的不愿在注视下去了。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我的灵魂颤动了。
　　“怎么认识？——哼。。。”
　　“‘哼’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简单的相识了而已。”
　　一阵风刮破了湖面上方重叠的葱郁的树叶，几只各色的小雀从破口处穿出。阳光洒满湖面，碧蓝的湖水映射出金色的辉光。不一会儿又暗淡下去了。
　　“水姊姊。。。你，很喜欢诺吧。。。”
　　一阵惊惶。
　　“喜欢？说不上了——更确切是讨厌吧。”
　　“讨厌？姊姊不是和他很谈得来吗？”
　　“那只是觉得容易与他交流罢了。喜欢，不一定——总觉得他比较讨厌啦。”
　　她疑惑的看了我好一会——我心里直发毛——然后她又回过头凝视着湖面轻轻飘动的枯叶。
　　“水姊姊。。。”
　　“你叫我水儿或无令就可以啦。”
　　“水姊姊不是叫水机灵吗？怎么又叫无令呢？”
　　“水无令——这才是我的真名；水机灵——那是他给我的称呼。”
　　她眨眨眼，似乎不懂我的意思。
　　我便将诺的那个坏习惯解释给她听。
　　“他这个人就这点最讨厌啦。。。”我吐出一口怨气。
　　她轻轻笑了。
　　“嗯。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还一直没问呢。“
　　“我？——朱雀！“
　　“朱雀？好动听的名字——是他给你的吧。“
　　“嗯。”
　　“那——你的真名呢？”
　　“真名？这就是啊——他给我的名字！？”
　　我只觉灵魂被狠狠敲击了几下。
　　——唯一的名字。。。
　　——与她一样，只有一个名字。。。
　　——她。。。
　　——你要回来了，是吗？
　　“她？她是谁？”
　　她忽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
　　“她。。。欧，只是个不重要的人——是个与你一样，只有一个名字的女人。。。”

　　9
　　我站在他身后，凝视那忙绿的背影。
　　“帝君。”
　　左右移动的身影没有丝毫的停顿。
　　我有些不悦。
　　——没听到吗？
　　我暗自想着。
　　“——朱雀！”
　　我吓了一跳。
　　“什么？”
　　“去把东厢房收拾一下。”
　　“东厢！？那儿不是已经闲置很久了吗？怎么突然——”
　　“她要来了。。。”
　　他转过身，微笑着望着我。眸子里闪动着令人嫉妒的愉悦与激动。
　　我忽然有些生气——我承认我是嫉妒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子。
　　我转过身，向东厢走去。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不快，但我还是忍不住止住脚步。
　　“她？她是谁？”
　　“她？你说琉璃吗？”
　　琉璃。好亲热的称呼。。。
　　我只觉眼眶都有些发烫了。
　　混蛋。。。
　　却听见他又在叫我——
　　“朱雀。。。”
　　“以后，不要再叫我帝君了。。。”
　　“我的名字。。。是诺。。。”
　　我回过头。他望着我微笑。
　　——诺。。。
　　——混蛋！！！

　　10
　　朱雀早早就去了青雨深处。
　　她似乎刻意躲着我。
　　倚在窗前——大屋的窗户正对着曲折的山道——隐隐约约，仿佛又看见她站在远远的地方背对着我。朱红色的枫叶悠乎的飘落，模糊了她的轮廓；只有浓墨的发束飞扬着，又逐渐暗淡了颜色。。。
　　久久竟失了神。
　　然而，刹那间忽而竟又见到那浓墨的发束飞扬。灵魂深处暗淡了的背影，又立刻浓重了起来。
　　我惊觉了——
　　“欢迎回来。。。”

　　11
　　竟又是秋天了。
　　朱红色的枫叶铺满了青雨湖岸青青的泥土，湖面上飘落的叶儿如船儿一般渐行渐远。
　　五十年了——五岁的辰光啊。
　　你，还是回来了——回来取回本该属于你的东西。。。
　　我竟有了一种受伤的感觉——心，好疼啊。
　　“她与他的感情应该很好吧。。。”
　　她的声音拉回我的意识。
　　“嗯，很好。。。”
　　“那么——为什么他还要发毒誓一定要杀死他呢？”
　　——难道，这是宿命吗？
　　还是苦笑。
　　“你，不会懂的——小孩子不要尝试着去弄懂大人的事。。。”
　　我不知这算不算是搪塞。
　　她一下子沉默了。
　　从湖水的倒影中，我朦胧窥见她眸中的忧郁。
　　好久无语。
　　“在你们眼中——我真的。。。永远只能做个小孩子吗？”她忽然说道，语气极其凄凉。
　　我一惊。
　　只觉灵魂深处仿佛被尖利的利器重重刺穿，隐隐作痛着，难受的无法自持，甚至想让自己从这个世界消失掉。然而，却又觉得自己异常的清晰明澈，仿佛被重重勾勒上了轮廓，被无穷的光线照耀着。忽而，空白的脑海中划过一道霹雳，劈开了生锈的记忆之锁，于是以往的好多回忆，好多好多——快乐的，苦涩的，悲伤的，愤怒的，坚强的，绝望的。。。一如决堤，倾泻而来，将我吞没。。。
　　——不。。。不。。。
　　我伸出手臂，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我努力伸直臂膀，甚至僵硬了手指，想要触到什么，却什么也触不到；我挣扎。我大叫，我哭泣，我抽搐，以至窒息，慢慢的绝望——然而，一只手在我崩溃的边缘却有牢牢抓住了我；还有那熟悉的微笑。。。
　　——微笑。。。
　　——微笑。
　　——微笑？
　　——微笑！
　　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为什么刹那间全变成了他，？刹那间我的脑海里全是他的影子，他的微笑，他的一切！？
　　——开心的他，伤感的他；坏笑的他，板起脸来认真的他；小时候拉着我的手的他，现在搂着我的他；初次相见时挨我一耳光的他，曾经北生气的我扔进湖里大叫救命的他。。。他，他，他他他！！！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忽然间，似乎一切又都安静下来，我脑中的空白好像黑夜的原野，一切都在其中泯灭了踪迹。。。
　　——结束了吧。。。
　　然而，竟又有什么，仿佛无中生出一般，像初晨的阳光，像海中的蜃景，先是模糊的轮廓，然后逐渐明晰，最后明亮的仿佛正午的太阳——但又是那样的让人感觉悲伤与灰暗——那一切，我曾经用『梦读』从他封闭的记忆中得到的一切，一切的一切又重上心头。。。
　　——不。。。
　　——不，不！不要！
　　——救命。。。救命！
　　——请，请停止。。。停止吧！！！
　　我死命的抱住脑袋，疯狂的摇晃，想要将它们全从我的记忆中赶走——然而，一切终究只是徒劳。。。
　　“水姊姊！水姊姊！”她吓坏了。
　　我一下子紧紧的搂住她。泪，像雨一样倾泻下去。
　　“姊姊。。。你，哭了。。。”我听见她轻轻的说。
　　——哭！？为什么不能哭！？难道悲伤就不能哭泣！？
　　“为什么想要长大呀！做个小孩子不好吗！？”
　　“如果我不长大多好啊，我就不会知道这一切了。。。”
　　“我不会了解——永远都不会。我就仍然还是个小女孩，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无忧无虑有时候暴躁起来还会骂骂人打打架的小女孩。。。”
　　“我——不会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