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帝君》云小荒

3、琉璃

　　风声依旧。
　　青雨尤寒。

　　1
　　她站在窗前，凝视窗外的风景。
　　我站在她身后，凝视她秀丽的背影。
　　想起，曾经我也是这样，站在她身后凝视着她。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得事了。
　　“青雨，还是一点也未变呐。”
　　她的言语打断了我的思绪。
　　“但你。。。却已经改变了。。。”
　　她回眸看了看我，又回过头去。
　　“我？我怎么改变了？”
　　我沉默了。
　　片刻。轻轻微笑。
　　“你，越来越成熟，也越来越美丽了。”
　　她似乎也轻轻笑了一下。
　　“你的嘴，还同以前一样甜言蜜语，讨人喜欢。”
　　又是好久沉默。
　　“星野。。。”我停顿了一下，又苦笑着叹了口气，“算了，称呼你的姓氏实在是别扭，还是让我叫你的名字吧——琉璃。。。”
　　她似乎没什么反映，但仍有一丝轻微的颤抖。
　　很久。
　　我竟入了神。
　　正午的阳光向来眩目，然而，透过枝挡叶蔽的青雨之林从窗外倾泻而入，竟有如情人的烟波一般温柔。
　　凝视着笼罩在这片令人迷醉的妩媚下的她的背影，我仿佛进入了一种魔幻的境界。只觉眼前的一切全都悠然起来。那本来清晰的她的轮廓，竟变得模糊，周身好像蒙上一层明黄的颜色；只觉她与我之间隔上了一帘朦胧的雾气，如祥云般缭绕着；我伸手去试探，却扑了空——她的背影那样遥不可及。。。
　　——是梦？
　　——是幻觉？还是蜃景？
　　我忽然隐约感到心疼，却不想不到原因。
　　轻轻地，我向她走近。
　　她似乎一点也未察觉。
　　轻轻地，我从她身后用我的双臂围住她纤细的腰间。然而，忽而又迟疑了。
　　她却突然抓住我的手，然后顺势靠入我的怀。
　　我吓了一跳。
　　沉默。既而又被打破。
　　“你想拥抱我吗？”我听见她轻轻的说道。
　　“你，想拥抱我吗？”我听见她轻轻的说道。
　　——琉璃。。。
　　我轻轻呼唤着她的名字。
　　她不回答。
　　她只是拉住我的手紧紧围在她的腰间，然后向后偏仰着头，静静的凝视着我的眸子。那翠绿的瞳仁中，流露着让我沉醉的感情，如同回到从前一般－－从前，我便是这样拥抱着她，低下头深情而温柔的吻她淡粉色的唇，她的眸子。。。
　　“你想吻我吗？”我的思绪一下子被她的话语打断了。
　　——琉璃。。。
　　“你，想吻我吗？”我又听见她轻声问到。
　　——琉璃。。。
　　不。我告诉自己。
　　不，不可以。。。
　　她的唇缓缓向我靠来。。。
　　不。。。不。。。不，不－－不要！
　　——琉璃！
　　我如同被吓醒的醉鬼，猛然推开她，又忙用手撑住旁边的桌子，以免摔倒。
　　她竟一直看着我。忽然冷笑了。
　　“想不到连媚术都奈何不了，”她停顿了一下，仿佛踌蹰了好久，“你果然。。。不再爱我了。。。”
　　凝视着她的容颜。
　　苦笑。忽然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将从眼眶里掉出来。
　　“不。。。我没有变，一点也没有——我对你的思念，对你的爱恋，对你的一切，曾经的感情与记忆，从来都未更替。。。”
　　“——然而。。。然而我只是。。。只是不愿再轻易的伤害你，也伤害我自己了。。。”
　　她一直凝视着我。看见我抬起头，便慌忙转过身去。
　　好久。
　　“不要认为，花言巧语就会将我感动，我的誓言绝不会因此而有些许更改！”
　　她转过身看着我说。好久，又低下头。
　　“我，走了。天色晚了。”她从我身边擦过。
　　“等等，”我很奇怪，“你，不住这儿吗？”
　　“这儿？为什么要住这儿？”
　　“我们不是我们的家吗？——曾经是，现在。。。”我不自觉的沉默了－－现在呢？现在算是什么呢？
　　“家？”她苦笑，“自从我从这离开，我就再未有一个能被称为家的地方。。。”
　　我一惊。想去拦住她，却怎么也无法劝服自己去那样做。
　　然而，她背对着我，略略回眸。好久，说道——
　　“再见啦－－诺。。。”
　　诺？她叫我诺！？
　　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我竟有一种失去一切的感觉——
　　或许，我再也不会是你的帝君了。。。
　　琉璃。。。星野琉璃。。。

　　时空轮回，
　　五十年前。

　　2
　　你爱我吗？
　　爱，当然爱。
　　说你爱我。
　　我爱你。
　　我听不见。
　　我爱你！
　　不行，再来！
　　我——爱——你！！！

　　时空轮回，
　　五十年后。

　　3
　　“她。。。没来？”
　　虽然一直坚决压抑自己的好奇，不，更准确说是妒忌，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他。
　　他的表情依然，无所谓的仿佛与他毫无干系。
　　好久。
　　“不，走了。”
　　“她怎么不住不来？”我穷追不舍的行为连我自己也倍感讨厌。
　　他抬起头看看我，又垂下头去。
　　“她留在这里——会伤心。。。”
　　伤心？当然，当然会伤心——她怕自己真的会下杀手。
　　“你在嘀咕什么？”他忽然问我。
　　“没，没什么。。。”

　　4
　　听见北风从树林中呼啸而过，摇动银白又棕枯的枝干发出呼呼的声音。只听见大片大片的雪从枝干上滑落，扑到一地雪野中。
　　想不到，又是一冬。然而，这雪景，却是几岁都未曾见过的。
　　树下躺着一捧洁白的梨花－－那是姜曾经最喜欢的花。
　　你，已然来过了。。。纱儿。。。
　　我想扫开积雪，却又放弃了。
　　树下花，花下魂。
　　声声叹。
　　也罢。那就安息吧——
　　树下花下的。。。回忆。。。

　　时空轮回，
　　五十年前。

　　5
　　。。。城儿。。。回答我，城儿。。。不要这样一直睡着，好吗？
　　殿下，你不可以这么消沉下去的——
　　。。。
　　。。。殿下，如果您真的想要拯救他，或许-
　　姜，你真的有办法吗？
　　。。。或许。。。
　　或许什么？
　　或许可以立下血誓。。。
　　血誓？
　　血命逆位——结下契约的双方，交换生命与所承受的伤害。。。可是殿下——
　　——我懂了。。。
　　。。。
　　你这是要干什么，姜！
　　殿下，公主的伤势太严重，如果行此血誓，您会没命的－－您是万金之体。。。
　　可你这是——住手！姜！你这样才会没命的！我不能再承受一次失去所爱的人的痛苦。。。我——
　　我爱公主，也爱您，殿下——我必要拯救你们二人，就让我献出我全部的血与爱，来完成吧——
　　不，不——孟，你这混蛋！你住手啊，我命令你——
　　。。。永别了。。。殿下。。。

　　时空轮回，
　　五十年后。

　　6
　　雪野。
　　白色的花瓣嫩嫩的散落，轻轻的搭上我的双肩，插入我的发丝，或融入一片茫茫之中。
　　真像迎接新人的飞花碎饰！
　　一阵惶愕——我怎么会这样想呢！？
　　然而，灵魂却如刀绞般伤痛。
　　寂静。
　　银妆玉饰的青雨，仿佛亘古不变的雕塑。只有永不停息的流水潺潺的轻叹。
　　小心的堆起一个矮小的胖胖的雪人，用手指点上眼睛、鼻子，想了想，又钩出一道歪歪的傻笑——不禁自己都觉得搞笑了。
　　看见自己的呼吸像云一般的升起。
　　又抬起头，又凝视着对岸如雾般黑白相间的轮廓，长久竟失了神。
　　突然，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搂住。他的额头轻轻贴上我的背。
　　只觉灵魂都颤动了。
　　我连忙想挣脱他的拥抱。他却抱得更紧。
　　“求你——就让我倚靠一会，好吗？我。。。好累。。。”
　　我的手缓缓滑落。
　　好久沉默。
　　他的臂围好暖，额头也是滚烫的。
　　只觉自己的脸颊竟烧得绯红。
　　我不冷，却不知怎的全身颤抖起来。
　　“水——”
　　“她没来吗？”我一下子打断他的话－－却连自己都觉得尴尬了。
　　他不言。
　　“来过了——又走了。。。”
　　“是吗。。。”
　　我的语气很平静，内心却不自觉的如同奔流的河川般激动起来。
　　只觉全身的血液往上涌来。
　　一下子逃出了他的怀抱，背向着有些诧异的他。
　　雪瓣贴上我的脸，冰冷又滚烫。
　　“。。。机灵。。。”
　　他在身后轻唤我的名字。
　　我没有回答。只是大叫——
　　“为什么。。。为什么不留住她呢？你，你不是已经默默守候了五十年了吗！？”
　　又是好久沉默。
　　“她。。。”他惨然一笑，“她叫我——诺。。。”
　　我却深深读出他内心深处痛苦的呻吟。
　　然而，我的心，不也正是同样的暗自呻吟吗？
　　诺。。。
　　诺。。。
　　好想轻轻呼唤你的名字——
　　帝君！
　　我不顾一切的逃走了。
　　任凭冰冷的湿润的东西从我的脸颊滑落。。。
　　——是泪吗？
　　——不，定是雪，是如我的忧伤一样融化开的雪儿呀！

　　7
　　我起得很早，竟没有像往常一样看见他。
　　奇怪了。我暗忖。
　　悄悄推开他的房门。
　　他竟合衣在床上卧了一夜。
　　怎么回事。我不解。
　　忽然看见倾倒在桌上的瓶杯。
　　拿起来闻了闻。有股辛辣刺鼻的气味。
　　——酒？
　　。。。混蛋。。。
　　。。。你明明那么重视她嘛。。。

　　8
　　我拥着毛毯半倚在床上。
　　窗外，白绒飘舞。
　　长久，寂静。
　　只觉视线逐渐模糊了，仿佛眼前生出了些什么样的幻景。。。
　　一阵惊惶。
　　刹那间，一瞬刺目的白色——顿时，堕回现实。
　　青雨犹寒。
　　——为何呀，我会想起这些。。。
　　一阵晕眩，我失去知觉。。。

　　时空轮回，
　　五十年前。

　　9
　　让我杀了她！让我杀了她！——你为什么要拦住我！
　　哼，以下犯上是死罪呢——星野小姐！
　　冷静，琉璃。。。听我说——那只是场意外。。。
　　意外？那根本不是意外！——我亲眼看见她箭对准我父亲！
　　哼，可是你父亲是被象牙捅死的呢－－当时有很多人亲眼所见，检察院的报告也写得一清二楚——星野琉璃，污辱公主清誉的罪名你也是担当不起的！
　　要不是你那只箭，父亲的马怎么会受惊！？怎么会冲入象群！?我父亲又怎么会——
　　所以说那才是意外呀！
　　琉璃。。。
　　你现在还要护着她！
　　琉璃，那真的。。。
　　你也不相信我！
　　琉璃，我。。。
　　好。。。好。。。口口声声说爱我，发下无数动听的誓言。。。原来你从来都是在骗我——　　骗我！
　　我没有。。。
　　那么就让我杀了他！
　　好啊，我让你杀我，来呀——只要你下得了手！
　　你认为我不敢吗?
　　。。。是的，如果你要杀她，那么。。。就直接杀了我好了。。。
　　你！
　　我已与她立下了血誓——血命逆位。。。
　　。。。

　　时空轮回，
　　五十年后。

　　10
　　我在山道的岔路口，踯躅不前。
　　并不知道为什么，可我还是不自觉的向左走。
　　不是去他那里——是去青雨。
　　茫然。沉默。
　　抄起一条草枝，随意的抽击沿途枫树上的积雪，洒下一片银白。
　　猛然，眺见不远处的背影。心头一颤。
　　倏然间，全世界冰冷下来。
　　无意识的据紧双拳。
　　好久。
　　静静走上前去，在她身后。
　　好久。
　　听见她的声音——
　　“水无令？

　　11
　　“水无令？”
　　我问。
　　身后的她不回答。
　　轻叹。
　　——青雨，还是一点也没有变呢。
　　转过身上，对上那双漆黑的瞳，波光四溢。
　　有五岁的辰光不见了吧。我想。
　　只闻一声龙吟，便见她舞出满身剑意。
　　相同的人，相同的地点，相同的言语，甚至相同的选择。。。
　　阖眸。摇头。冷笑。
　　——真是讽刺啊，命运竟总是如此雷同呢。。。

　　12
　　她好像在赌气。
　　——是和我吗？讪讪的我不敢问。
　　“啊，朱雀——”我壮胆上前，却被她打断了问话。
　　“——我出去啦！”
　　就见她小小的身影从我眼前消失了。
　　沉默。
　　——女人。。。
　　——到底都是怎么回事啊。。。

　　13
　　不知为什么，我会很不高兴。
　　噘着嘴漫步在山道，踢得周身都飞扬着白色的雪花。
　　——诺。。。
　　忽然止步。
　　“诺——你是个笨蛋笨蛋笨蛋！大笨蛋！！！”
　　一脸不爽，朝着一堆积雪狠命踹去。却被下面埋伏的大石块伤了脚，顿时跌坐在雪地上。
　　只觉眼泪也要迸出来。
　　——诺真是个扫把星！
　　——在他身边简直没有一点好运气！
　　勉强站起来。我还想骂他。
　　却听见金属相击的声音。
　　——青雨！?

　　14
　　“你跟枫山的那个老头子学了那么久，剑技还是一点没长进呐。”
　　——可恶。。。
　　我咬咬牙，不顾分别刺在肩头与大腿的两处伤，又冲上去。
　　“你还不是一样的狼狈——”我反唇相讥。
　　躲过刺向面门的一剑，又在她手臂上留下一道血痕。
　　“——我以为这些年，你为了复仇，会好好用功呢。。。”
　　“哼，陪你玩玩儿，我毋须那么认真。”
　　“哎哟，还是那么骄傲呀。切，还不知是谁给谁喂招呢！看剑——”
　　她冷笑着闪过。
　　“别那么拼命——这次可不会又那么凑巧，有诺来英雄救美了。。。小心我一生气，在你脸上绣只乌龟——看你的诺还怎么要你。。。”
　　我将她一剑斩出圈外。
　　“哼，就算不要我——你以为他还会要你吗？也不想想，当年是谁被抛弃以后，哭得梨花带雨的——”
　　一声清啸，将我打断。
　　见她眸中充满朱红的颜色。
　　一剑斩下，千万道绯光。
　　一阵胆寒。
　　——修罗泪雨！
　　我展开身形，向圈外瞬移，却听身后一阵响动。
　　“——水姊姊！”熟悉的声音。
　　——不！
　　我大叫着，忙要改变移动方向。
　　却见杀气已贯穿那娇小的身躯。
　　——不！
　　我抢上去，心疼的抱住她。轻抚她的头发，她发出微弱的呻吟。
　　我回首怒视她。
　　她冷冷的站在那里。
　　血液上冲，我不禁大叫起来。

　　15
　　“——你已经伤害了诺，你还要伤害他身边的人吗！？——你到底。。。你到底还要伤害多少人，你才肯罢休啊！！！”
　　她朝我大叫着。
　　——伤害？
　　黯然神伤。
　　——可是。。。一直受伤最深的。。。不是我吗。。。

　　16
　　她满身是血的闯进来。
　　吓我一跳。
　　“你又和谁打架了？”
　　她不理睬，只是对我大叫道——
　　“还不快来帮忙！”
　　我看见她怀中，朱雀像只被射伤的鸟。
　　只觉心里一阵发疼。
　　“怎么——回事——”我手忙脚乱，边问。
　　她却一下暴发了。
　　“还不是因为你！还不是你惹得祸！全都是你的错——你的错！”
　　我愣住了。
　　往事又像潮水一般猛烈的击打我的心扉。
　　——这些。。。都是。。。我的。。。错啊。。。
　　——是我的。。。错。。。

　　17
　　琉璃。。。
　　。。。
　　别走，好吗？——琉璃。。。
　　。。。
　　对不起，琉璃——我知道，那是我的错。。。可是，琉璃——你不要走好不好？
　　。。。五十年后，我必会回来——取回属于我的一切。。。所以——再见。。。

　　18
　　他僵立在那里，冰蓝的眸子满是哀伤与悔恨。
　　我的心隐隐作疼。
　　“对。。。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我。。。”
　　我不知所措。
　　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想将他的头靠在我肩上。
　　他却温柔但坚定的推开我。
　　眼中的波澜已然平息。
　　“把她交给我吧。”他说着，从我怀中接过朱雀的身体。
　　看着他的背影走向内屋，我的心碎成一片一片红色的花瓣。
　　——我为什么要说那么恶毒的话语呢。。。我明明知道的。。。
　　——我这个白痴。。。我伤了他的心呢。。。
　　——我伤了。。。我最不想伤害的人的心呢。。。

　　19
　　后来，水机灵走了。
　　我从内屋出来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在了。
　　等到她从帝都来信，我才知道她已经又要回北疆了。
　　琉璃也走了，因为我再也没见到她。
　　——她到哪儿去了？
　　我想问自己，却又强迫自己不问也不回答。
　　——她已经。。。不再与我有联系了。。。
　　走了。。。都走了。。。
　　我叹息着。
　　又只留下我一个人了吗？
　　苦笑。
　　“诺。。。”
　　听见轻柔的呼唤，忽然仿佛烛光刺破了夜的黑幕。
　　——不，我并不孤单。。。
　　——我还有你。。。
　　——朱雀。。。

　　20
　　我醒来的时候已过了五天，已是立春的前夕。
　　跳下床，冲出门去，呼吸久违的清新与幽芳。
　　山雪虽还未尽融，我却已感觉到春天的气息。用手扒开融雪，可见下面的幼草已有清翠的颜色。
　　不禁对着远山欢快的大声呼喊。伤口的疼痛也减轻了不少。
　　一件大红色的风裹住了我，然后便被一双手搂入怀中。
　　“天气还冷着呢。你的伤口初愈，不要乱跑。”
　　熟悉的味道扑上我的脖颈。只觉心暖暖的，全身却颤抖起来。
　　一片嫣红飞上双颊，连忙想转移自己的注意。
　　“诺——她们呢？水姊姊呢？星野。。。小姐呢？”
　　诺像没听见，只是凝视着远方山峦的轮廓。
　　良久。梦呓一般答道——
　　“走了。。。走了。。。”
　　骤然回过神来，轻轻坏笑。
　　“看来。。。我们又回到从前的二人世界了。。。”
　　他的笑颜明亮若春光。
　　我却从他眸中窍见了伤感的暗色。
　　一阵心疼。
　　我将头埋入他的怀。对着他的心口，我缓缓的，轻轻的说——
　　“我会陪伴着你的。。。”
　　“我会一直一直，陪伴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