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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鬓角苍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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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马回宫的途中,我才想起,今日是我的生辰,我收到了最好的贺礼,虽然我不知,焚蝶是否记得那日是我的生辰。
七个春秋,我将耗尽我美好的年华,但心中还留着一个美好的希冀,我确信很值得,为了焚蝶。
可是,我忽略了,皇宫中的七载,恐怕,抵得上人世的一辈子吧。
新一轮的风云,开始暗涌。
“三哥!”
回到璐城,经过小栗子风风火火的通传,我先见了三哥。
“快,去禀告父皇,说寂雪回来了。”三哥并非先对我嘘寒问暖,而是派人禀告父皇。
“父皇怎么了吗?”他这般并不是常理,我有些起疑。
三哥看了我一眼,“知道瞒不过你,就先跟你说了吧。你这次出宫,父皇和我都认为你是伤透了心再不想回来,本以为你会再去含口,谁料派人去了之后,你师兄说你不在,也是派人寻你,父皇真着了急。你知父皇不年轻了,这几年国事繁重,五弟、大哥和寞云的事就足够让他伤心了,他本想一直忍着,你这一走,父皇新疾旧患一齐发作,人一下子就病倒了,太医们都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我本以为三哥是故意吓我,可他严肃的表情,直接将我最后的侥幸打翻了,如晴天霹雳一般,将我心中的喜悦击得四分五裂。
我从未料想到,父皇竟也有这心结成病的时候,我一直以为父皇冷酷无情,却不想他只是隐忍不发而已。
“你快回宫去吧,父皇见着你,病情定会好很多。”
我听了三哥的话,赶忙策马回宫。入了宫门,也不管什么宫规,连马也不下,直接到了麝华殿丹陛之下,飞奔到殿内。
我本以为会看到一个中年人坐在龙椅上处理政事,可能会很疲累的样子,但一定还是坚持着,却不想那方台上空无一人,而是被内侍引进了内殿。
龙床上,父皇半躺着,饮着内侍喂的药。
我望着那个中年人,抑制不住地泪流。
那还是我离宫前置气的父皇吗,当日连岁月都冲不散的英姿去哪里了,怎么能被消瘦与憔悴遮盖了呢,连睿智的目光都被疲惫侵入,这还是我英明神武的父皇吗?
“回来了?”龙床上的人问我,“回来便好。”
这句“回来便好”,我分明在五年前听到过,我当时还信誓旦旦地对父皇保证再也不走了,可今日,我却又食言,抛下了父皇。
“我来。”我抢过内侍手中的药碗,可是双手颤抖的太厉害,实在盛不起药来,“还是你来吧。”我欲将药碗还回去。
“不,”父皇道,“寂雪来。”此刻他眼中的笑意将疲惫都压了下去,我才相信,这是我的父皇。
于是我用我颤抖的手,一勺一勺将要喂给父皇,内侍在一旁频频拭着洒出来的药汁。
“终于喝完了,你再这么喂下去,父皇非得被你呛着。”父皇笑道。
我握着父皇的手,哭了出来。
父皇使了个眼色,服侍的人便都下去了。
“儿臣不孝,又让父皇担心和伤心了。”
“傻孩子。”父皇的另一只手覆在我的头上,“父皇再忧心再伤心,都不如你回来啊。”父皇抬起我的脸,让我看到他的笑意,“跑哪儿去了?朕和晨儿都派人到含口去了,你师兄独孤凉说你没去,他还派了许多人去找你,甚至都北上大漠了。”
“左不过是心烦,出宫玩玩,也不想见人。”我任由父皇拭干我的泪水。
“听派去的人说,你那师兄相貌不凡,为人略显倨傲,但他看对你甚是关心,你没去寻他也罢了,怎么连个消息也不透呢?”
我明白父皇的意思,不过还是想牵红线罢了,何况我现在已经十八岁了,“师兄的性子儿臣知道,儿臣的性子师兄也知道,儿臣就是不想让他担心就是了,他有他自己的生活,儿臣不想太打扰他。”
父皇略颔首,没再说什么。
“说了这么多,父皇您也累了,您且睡会儿吧。”我将父皇的锦被向上拉拉。
“你赶路也累了,回宫歇歇,你自个儿身子也不好,别太操心。朕的病无事,还有晨儿呢。”父皇拍拍我的手。
我点点头,忍下了去号父皇的脉的欲望。
“父皇的病如何?”待退下后,我问太医。
“臣等也不敢妄论,只是现在,还应休养为上。”
太医未告诉我详细情况,我也不敢多想,此刻不好再进内殿,我只好暂且回浣雪宫了。
“公主。”锦帨见我回来,忙从宫门口迎出来。
“可受了什么惩戒?”我这次出宫,连锦帨都瞒了,除了将嫁妆给她留了之外,别的什么都没说。
“不曾,皇上一味担心公主……”锦帨怕我担心,忙住了口。
“怎么,父皇的病很难严重吗?”我驻足。
“公主,您的身子也不好,得休养才是。”锦帨忙转移了话题。
“我先沐浴,之后你让太医把父皇的脉案给我。”我没多说,解了衣带,走向内殿。
我听到锦帨在我身后叹了口气。
待沐了浴更了衣,锦帨将太医院的备案交给我。
我先是歪在榻上看,后来渐渐坐起身来,又不知不觉站了起来。父皇的龙体,居然每况愈下,已有病入膏肓之状。
我丢了备案,也不顾锦帨的阻拦,径自赶去麝华殿。
父皇在睡着,我退了内侍,坐在床边,轻轻将父皇的手从锦被中取出,为他号着脉。果真,是病魔绕身,唯有休养一计。
“朕无事。”父皇不知何时醒了。
“父皇。”我起身,跪下来,“儿臣实在不信,区区一月,您的龙体就会如此。对儿臣而言,您一直都是依靠,是威严与慈爱的所在,纵寞云一事伤了儿臣的心,也伤了您的心,纵儿臣贸然离宫让您担忧,儿臣也是不信,您的龙体……”
“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那只被我号过脉的手,覆在我的头上。
“儿臣不信,儿臣着实不信啊,儿臣都怀疑……”我住了口。
父皇突然笑了,“朕知道你的意思,该想的朕都想到了,该试的朕也都试过了,你不必担心。”
“求父皇让儿臣再试一次,这是关系到父皇龙体、璐麝江山社稷的事,若儿臣不尽心尽力,既对
不住父皇,也对不住璐麝的江山。”我叩首。
“既如此,朕随了你便是,你快起来。”父皇道。
我立起上身,见父皇笑意不减,有些不解,这毕竟对龙体有犯,甚至都有些损伤帝王尊严了,他竟这般从容吗,“父皇就这样由着儿臣?”
“你是至孝的人,又是个倔性子,朕就算不让你做,你违心地不做,却日日忧心,你难过,朕也难过。”父皇伸手,示意我过去。
我膝行而去,握住这只苍老的手,想起当年庆功宴上曾经安慰我的那只手,此刻,他竟没了那样的力气。我再去看这张脸,依旧可见昨日的俊逸,只是,眉峰的戾气与流年一起逝去了,连眼角都生了皱纹,渐有交错之意。也许当年,除了双眸外,这挺拔的鼻也显了傲气,但此刻,那份王者之傲去哪儿了呢,唯有一双含笑的眼眸,一对微扬的嘴唇,昭示着这是位憔悴的、缠绵病榻的,却爱女心切的父亲。
我原本对父皇的病是有疑虑的,这般病来如山倒,还使我与众太医束手无策,我怀疑,是有人用毒,可在一番验毒、施针之后,竟无半分异样。
“朕只是累了,太累了。”父皇最后道,“寂雪,这大抵就是心力交瘁的感觉了。”
“什么心力交瘁!父皇,现在是您心力交瘁的时候吗?”我对自己的束手无策十分气恼,我宁愿
父皇此刻因我无能而训斥我,也不想他如此态度,“三哥刚刚代政,根基未稳,诸事生疏,大哥余党仍在,陆家势力残存,边关偏偶有急报,您怎么能心力交瘁?就算这些您不管,还有儿臣呢,自儿臣及笄以来,您就或多或少关心儿臣终身之事,现在仍无眉目,您难道都不管了吗?”
“傻丫头,自个儿到现在才着急。”父皇依旧笑着。
“父皇您……”父皇对自己身体的不在乎让我着了急。
“公主,皇上该歇息了,您还是……”内侍进来道。
“谁让你进来的?!”我回头喝道,再转头看父皇时,见他竟闭了目,不打算再理我,我一时也不知所措,甩了袖子,出了麝华殿。
丹墀上刮来一阵寒风,我不禁抖了一下,望着这似要压下来的阴云,失了依靠。
我难得的,感到这般无助。那是我的父皇啊,护佑了我一辈子,是我最坚实的支柱,我都忘却了,他会老,会病,会……我不敢继续想。
“公主。”锦帨等在这里,给我披上披风。
“去置忧阁。”
面对自称“心力交瘁”的父皇,我束手无策,我以为,在母妃的像前,会有一线希望。
可是我错了,在置忧阁里,根本找不到母妃的画像。
“皇上前些日子就派人取走了,想来是在麝华殿。”看守置忧阁的宫人在我的逼问下告诉我。
是这样吗,父皇,此刻,您只想见母妃了吗,只能见母妃了吗,当真心力交瘁,再不愿管别的事别的人了吗?
罢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还能怎样呢。三哥之所以把父皇的病情那么毫不掩饰地告诉我,不就是因为他也明白吗,父皇累了,真的累了,为了江山失了一双儿女,果真,这份痛,并非常人能忍受的,哪怕是父皇,哪怕英明如父皇。
我与三哥此刻所能做的,不就是尽量填补父皇的遗憾吗?
谁能想到,纵使是权力之巅的人,面对生死之事,都是这样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