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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鬓角苍 (一) ...

  •   又一次不告而别,我逃离了皇宫,来到了麝城。

      这便是南国与北国的差异了。

      如此时节,在璐城定得裹着斗篷,守着地龙,拥着炉火,连手炉都不敢放下;在户外行走,踩着冰冷的地面,满目衰败,连苍松艳梅都难以熏染。南国则不同,换了春装,脱下厚的压人的斗篷,只需更轻巧的披风,也不用过多的身外物来抵御严寒、给予温暖,仅是自身的温度就可以;行在林中,连草木都还保存着原本的颜色,所以足下还有软意,眸中还有暖意。

      我想我知道焚蝶的栖身之所,是在那树林后面,所以今朝,我褪了斗篷,更了披风,去寻他。

      我承认自己这般太过鲁莽,甚至都有些愚蠢了。寞云的罪因虽是谋逆,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大哥一党倒了,最大的受益人便是我与三哥,所以,这件事,与我们脱不了干系,事实,又正是这样,可以说,是我,害死了寞云,害死了焚蝶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我若有心,就只早无资格再来见他。但我控制不住,哪怕他恨我入骨,哪怕他真的举剑刺我,我也不愿去躲,至少,离了那个污秽的皇宫,我最想见的人,是他,我最想被给予温暖的人,是他,我最想并肩看雪的人,也是他。

      只这一次,我想弃了理智、抛了尊严,觅我自己的生活。

      果真,树林后不远处是有间茅屋的。茅屋前有一小圈篱笆,算是个园子,里面还有种植果蔬的痕迹,还有几棵桃花。

      此刻尚不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但我分明嗅到了空气中游荡的丝丝芬芳。

      我驻足,停在篱前,看到了茅屋中的那个人,那个人,也看到了我。

      他还是那般模样,一双盛开的桃花美目,一副冷淡面孔,但偏偏,就只有他,能融进春日的桃花里。

      四目相交,仿佛,有桃花灼灼。

      我立在原地,不知下一步该怎样,所以宁愿将主动权拱手相让。

      他却也是立在屋中窗前,没有动作。

      我不愿去揣摩他的心理,不愿去管他是喜是怒,只想这般静静望着、立着,纵使无法再前进一步,却只看他比日前略微消瘦的面孔,怀着一份担忧的心绪,就足矣。至少,我眼中只有他,至少,他愿意看我。

      天本就阴沉沉的,再来一阵潮湿的风,南方的雨就下了起来。

      我没有动,依旧这样望着他。

      旧疾未愈,这几日又匆忙赶路,再加上这阵冷雨,我有些承受不了了。便扶着篱笆,弓着身子咳嗽起来,咳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雨突然停了,我睁开眼睛,眼前是一袭白衣。

      他伸手扶我起身。

      我抬头,想看他的表情,他却只是将伞撑到我的头上,半拉半扶地进了茅屋,我的小臂在他掌
      中,能够感觉到他的力量、他的温度,能隐约嗅到,他身上的桃花幽幽。

      他找了一身他的白衣给我,示意我去里屋换下。

      我受宠若惊,也不顾什么头晕,便去了,连多说一句都是不敢的。

      待我换过衣服出来时,只见焚蝶已在炉旁支了架子,准备帮我烤干衣服。

      我愣在那里,又不知该做什么了。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只倒一杯热水给我,然后拎过我刚换下的衣服,搭到架子上。

      我双手捧着水杯徐徐饮着,是很普通的香片,仿佛是他自己种的或采的,苦味不多,更是清口,却多了一点咸味,那好像是我不小心滚到水杯中的泪水。

      此时,炉上的罐子散发出药香,我嗅得出来,是治疗风寒的药。

      焚蝶见我一直站在那里,向我指了指一边的藤椅,我便走过去坐着。

      一时间,沉默无语。仿佛我二人,都在刻意保持此刻的静谧,生怕一个开口,这样的平和就会不复。

      他执一把有些破损的蒲扇,将药罐下的火轻轻扇着。

      我身上的粗麻衣很暖,也许,就像他手中的那把蒲扇一样暖,有火苗,有药香,有他的温度,就算简陋一些,但不沾染那纨绔之气,都是好的。就仿若这个人一样,他本来也可能是高楣子弟,但今日却双脚沾于尘土,双手却离了世俗,他的生活就像他的面容一样,波澜不惊,平淡但不索然。

      可能,我就是被这种气质吸引了吧。看惯了文过饰非,难得瞥见纯净之色,就再也移不开目光。

      百花百色,百色百艳,各色的花朵自然要配各样的蝴蝶,若在荷花上配一只黄蝶,那就俗透了,在茶花上配一只蓝蝶,也是俗不可耐。所以,就有了白色的蝴蝶,荷花、茶花,什么花都好,虽不是绝配,但丝毫不会反感。

      想着想着,我竟昏睡了过去。

      我是被自己的喷嚏惊醒的,原来是只早春的蝶不知何时飞到了我的鼻尖。

      已然是第二日的上午,雨霁后的阳光射进床尾的窗,明亮的甚不真实。

      焚蝶仍是一袭白衣,背对着我,看着窗外。阳光洒在他的长发上,有些飘逸之感,又拉长了他的影子,刚好落在我坐起身后的腿上,我伸手去抚摸。

      “你什么时候离开?”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仿佛他昨日烘衣的温柔,只是我内心中渴望的一场梦一般。

      我不禁莞尔,“为什么赶我走?”

      他转过身来,阳光在他身后跳跃。

      我不禁想到了“浮光跃金”一词,手指,依然在我腿上他影子的地方。

      “不杀你,已经是我的极限了。”他的桃花目竟也会如寒星,不过,断无独孤凉的杀伐狠绝。

      我将耳前的长发拂到脑后,下床,穿上还有余温的鞋子,心底又泛起一股暖意,“我没有制止你杀我,我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也知道我父皇母妃都做了什么,我若没有十足的勇气与爱意,是断不会来找你的。”

      焚蝶瞪着我,那双桃花目中的杀意与狠绝不敌独孤凉的十之一二,所以我还有胆量直视着他,哪怕被他扼着喉咙抵在墙上。

      “为什么不还击?”他问。

      我一笑,“你怎么不反问自己,我既不还击,你既恨我入骨,为何不趁机杀了我?”

      焚蝶一愣,松了手上的力道。

      “我知你被复仇所困,但你为何不仔细听听你心中所想呢?我有那么多次弃械投降,你为何不杀我?昨日我旧疾复发,你为何不趁机复仇,或者放任我在雨中自生自灭,偏还要为我撑伞为我烘衣?哪怕是此刻,我明明在这里任你宰割,你为何不拿起你的长剑,置我于死地呢?”我问道。

      他望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突然有些心疼他此刻内心的挣扎,我知道在爱与恨之间徘徊的感觉,“焚蝶,我明白你此刻的心情,无论你怎样选择,我都尊重你。哪怕用一生等你做个决定,我也愿意。”

      “七年。”他突然道。

      “什么?”我有些不解。

      “七年之后,你心若不变,就再来这里找我。”

      他终是愿意了,愿意试图放下仇恨,试图接受我,试图去过有我的生活。

      莫说是七年,就是十七年、七十年,我也是愿意的。

      “韶华易逝,七年之后,我恐不是今日容貌,你可还肯收留我?”我眨着眼睛,挥发掉里面的泪水。

      焚蝶从架上取下一只蝴蝶木雕,“这里非皇宫,没有富贵荣华,你可……”

      我夺过他手中的木雕,“你记得要收留我。”

      “七年后,别忘了把它还给我。”焚蝶道。

      我摩挲着蝴蝶的翅膀,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原是刻着“寂雪”二字,我喜极而泣,双手放在焚蝶双肩,踮起脚,迅速在他唇上烙下我的印记,“七年后,你也要把它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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