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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鬓角苍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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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的日子,我睡足了方太医和父皇规定的时辰,就到麝华殿来陪着父皇,有时父皇睡了,或者三哥有要事,我就避开去制些菜馔。到了用膳的时候,我会乖乖回到浣雪宫去,不让父皇看到我是多么食难下咽,也装作不知父皇是多么食不知味。
父皇熟睡的时候,会梦呓几句,这是以前不曾有的,声音模糊得,我要贴耳过去才能听清:菁儿,你为何不着紫衣?
我明白,置忧阁中母妃画像上着的是白色留仙裙,而非紫色。
我暗中让丹青世家南宫家的当家人南宫郁入宫,看看是否能为母妃的画像着色,却是时隔太久,难以着色。我又命尚服局连日制了身浅绛罗裙,让南宫郁为我绘一幅丹青,可无论怎样,都不似母妃当年画像般传神。后来三哥将南宫郁为我画的画卷拿出宫,不几日带回来时,竟如我对镜一般,甚至,比当年母妃的那幅更胜一筹,只因减了忧愁,多了笑意。用三哥的话说,这都不像母妃了,分明是,多年前的我。
我问三哥作画的是何方高人,竟能比南宫家绘得都好,三哥只说那人用情太深,置于画上,便成了活脱脱的人。
那时三哥目光灼灼,我知他何意,没有多问,也未让他多言,只收了画,道了谢,献了父皇。
“你不是不喜浅绛的吗?”父皇只看了一眼,便问我。
我一惊,“儿臣本来还想说这是从莫府找出来的母妃的画像呢,您怎么就一眼看出这画的是儿臣?莫不是儿臣这几日的所为您都知道?”
“你做的巧,晨儿瞒得好,朕在看这幅画前是不知的。只是,画中人的眼神,是不同的。”父皇笑道。
“是么。”我有些失望,没有让父皇高兴起来。
“傻孩子,你没问你和菁儿哪个更美些,就算是让朕高兴了。”父皇接着一眼看穿我的心思,打趣道。
“那如果儿臣偏要问呢?”我撒着娇。
“去了的,菁儿美,在这儿的,你美。”父皇笑道。
这番话,说的我心如刀绞。
“这画是晨儿找人给你画的?”
“本来是南宫家的给儿臣画来着,却总不传神,三哥知道了,就从宫外找了个人,却也不知是什么人。”我如实道。
“那也是个人才,待会儿把晨儿找来,若是可用,就用用,毕竟能给皇室作画的也不多。”
我想起了三哥所说的“用情太深”,忙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作画的事自有内侍省,哪里就能劳动父皇费心了,父皇还是养病吧,这事交给内侍省去。”
父皇应了,不多时,我也回宫了。
我不曾知道,在我回宫后,父皇召见了三哥,璐麝,多了一位少将军。
“痴女寂雪叩拜,菩萨慈悲,莫怨痴女这些年无知自大,杀孽太重,迟于醒悟,疏于礼佛,今叩拜于此,不求宽恕,但求菩萨慈悲为怀,普渡生灵。痴女寂雪妄求父皇平安度过此劫,若父皇平安渡劫,痴女愿折寿十年,余生再不杀生,一心礼佛,为佛修金身,并言传身教,予佛法为民。痴女仅此心愿,若菩萨慈悲,准肯痴女心愿。”
像我这般不信鬼神的人,也为了父皇的龙体,弃了奇楠,燃了檀香,请了菩萨,日夜祈祷起来,不奢求龙体康健,但求这样的日子,能为父皇祈福、侍疾的日子,永远继续下去。
只是,这日子,仅是五个月,到了是岁七月,我忘不了那一天,七月十三,从傍晚开始,连天,都预谋着一场雷雨。
父皇退了内侍,先单独召见了四哥。
我与三哥候在殿外,脸上同样是忧虑又无助的表情,一言不发,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滂沱的大雨从天上倾盆而下,夹着雷鸣,伴着闪电,抽打着我与三哥的心。
殿门打开,四哥出来。
我与三哥同时回头看向四哥,连披风落在地上都未发觉。
但是,三人不约而同地,什么都没说,只是四哥,示意三哥进去。然后,四哥同百官一起,跪在雨中的丹墀上。
现在,只我一人,立在檐下,那蓝绿色的、勾龙描凤的和玺彩画仿佛都要压下来了。风越来越大,甚至将雨水吹了进来,我未觉冷,只是被吹得有些站不住,于是将手撑在雕龙的柱子上,生怕一个腿软,就也似四哥一般无奈地跪下了。
究竟是过了多久,一百年,还是须臾之间,殿门就又打开了,我看向三哥。
三哥的悲苦更重了一层,“父皇要见你。”
我弃了那柱子,走向殿门,急切地,差点被地上我与三哥的披风绊倒,三哥忙扶住我,我进去。
麝华殿,什么时候变得更大了,无论我是茫然地一步一步地走,还是弃了仪表地跑,都到不了那龙床。可我长途跋涉,迈过那最后一道门槛,绕过那最后一道屏风后,却再也不敢上前。
龙床上传来了咳嗽声。
本能驱使我飞奔过去。
“父皇。”我跪在床边,眼见着父皇嘴角的血渍,忍着泪唤着。
父皇却是笑着,“看到你此刻挂念父皇的表情,父皇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啊。”
我不也知该说些什么。
“丫头,这么久了,朕就一直想问问,你可有恨过父皇?”父皇此刻的笑容,温和得如同春日的阳光一般,我知道,无论我答案为何,他都会保留着这笑容的。
“恨过,曾经很恨很恨,恨您太过无情。但后来儿臣就明白了,您也是没有办法,虽然这样太过狠绝,却也是最保险。”
“那若有朝一日,你面临此景,是否也会如此狠绝?”父皇的笑意多了怜惜。
“但求璐麝国泰民安,儿臣生在这个位子上,就要做这个位子上该做的事,毕竟儿臣是璐麝的公主。”
父皇闭目,叹一口气,脸色似乎越发得差,从枕下取了一张字条,交给我。
这张字条泛黄的厉害了,时间定是很久了,但还是看得出来,父皇将其保管的很好。
这个女孩她生来就是公主,有朝一日会成为皇后,还将以太后之礼下葬。
这,这是师父的笔迹。
殿外的雷似乎直接打在了我的身上。我的手一松,字条落在了地上,幸好我现在是跪着,否则,我想我会像那张字条一样摔在地上的。
这就是原因吗?父皇宠了我这么多年,原来不仅仅是因为爱我,而是在防我。
真是可笑,怪不得父皇这般或积极或消极地对待我的婚事,怪不得这么担心独孤凉,原来,是防着我会成为所谓的“皇后”。放任我与皇子交好,与三哥关系那么好,左不过是让三哥做人情,或成为一条后路生怕我做事残忍、处事狠绝,谋了璐麝的天下。
我真是太自以为是,以为父皇对我宠爱有加,自以为精明无双,原来不过也是一个戏子,演得最欢实的戏子,也不过是一枚棋子,用来冲杀却又被时时防着的棋子,做这一切的人,就是我视若青冥的父皇。
我冷笑着,从地上起来,走到窗边,猛地推开雕花窗,让雷雨演绎在眼前。我举起右手,“我,璐麝欧阳氏七公主寂雪,对天起誓,此生为我璐麝欧阳氏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若有谋逆之人,当严惩不贷,若有谋逆之心,定天地不容。”
这一幕,像极当日在伏岳,父皇的样子:黄天在上,朕,欧阳氏六世帝王对天起誓,若朕之爱女寂雪因救主而遭不测,朕便弃了皇位,自贬为一介草夫。
我的冷笑化掉,泪水释掉。我的父皇,他是这般英明神武,他力保皇位,爱惜子民,却在那一刻,肯将什么都抛下,但求我平安。若他真的冷血无情,又何必留我至此,苦苦为我操劳这一件又一件事。此时与彼时,他都是单纯的一位父亲啊。
我不想问三哥是否知晓此事,我宁愿他不知道,宁愿他知道装作不知道。我相信他会待我如初,我不信他会突然变成像父皇一样的君主,对任何人任何事都那么敏感,一再试探,然后逐步添加信任。
我关上窗户,再回首,泪痕已干,跪到父皇床边。
“寂雪,你此刻,恨父皇吗?”这个中年人,恍惚间,又被时光折磨了一遍。
“不恨。”我拿着他的手,让他能抚摸我的脸庞,“儿臣如何会恨呢,父皇之爱,儿臣非不能体会,换做是谁,知道自己的女儿有这般宿命,虽不明真假,也会有忌惮的,更何况身乃九五。父皇为儿臣所做的一切,所花的心思,儿臣都知道。儿臣身在这个位子上,就要做自己该做的事,为父皇,为欧阳氏,为璐麝子民。”
父皇突然开始笑了,笑得声嘶力竭,嘴角都有鲜血涌出了。
我知道,他不是开心。
我忙给父皇顺气,进而拭面,漱口,饮汤。一番下来,父皇更显疲惫,面上早已尽了血色。
父皇再睁开眼时,连我所认为的憔悴都散尽了,取而代之的,竟是我从未在他眼中看过的眼神,是迷蒙的,但是,是明亮的。
“菁儿,朕终是负了你,也负了兴儿,朕不仅没有照顾好寂雪,还这般利用她,就如当初利用你
一样。可是为什么,你们都不恨我?”
我懂得了,父皇分得清我与母妃,因为我与母妃的眼神是不同的。母妃眼中只有父皇一个,再容不下其他,但我能看到的东西,仿佛太多了些,所以,少了原有的真挚。
此刻,父皇恐怕都看不清我的眼睛了吧,所以对母妃愈加思念,就愈是分不清我们母女。
“臣妾如何会恨呢,须臾一生,爱之不及,无暇去怨、去恨。”我的脸紧贴着父皇的手。
“菁儿,你一直问我,问我是否爱你,我一直不知该怎样回答,不是你的错,而是我,不想贪恋你的美貌,不想被世人说成是一个好色之徒,也不想,让你卷入当年我与外戚的暗斗中。菁儿,你说你干嘛,要生的这般貌美?”父皇的泪与我的泪交融在一起。
“那菁儿下辈子定要生成丑妇模样,等皇上来娶,也只有皇上敢娶。”我笑着,蹭他的手。
“好啊,好啊,下辈子,我们做一介农夫,再有一个女儿,要有寂雪的乖巧,但不要有寂雪的聪慧,要笨笨的,才安全。”父皇笑得温柔,“菁儿,我累了,你会陪我,陪我的对吗?”
一声响雷,父皇的手砸在了床上,将我口中那声“对”生生逼了回去,这一幕,与我十岁那年,六哥离去时,似乎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