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开连接》五柳前

8、活人的葬礼

　　黄潜恢复了独自上班的状态，虽然不远处有个认识的姑娘。昨天刚被委婉拒绝，这会儿凑上去未免厚脸皮。
　　而王忆莲觉得很好。她就要离开了，以相识不久的同事关系道别，应该不至太伤感吧？把怀念藏在心底。无人相伴的岁月她可以过得很好，从前这样以后大概也是这样。
　　是以两人保持着距离，一前一后走进公司大门。不认识又看不到对方之时能并肩同行，相识后却必须分开，人的关系还真是奇妙。

　　一群人凑在窗户前，
　　"一个人来的，果然是没戏了。哎，枉我还曾对他抱有希望！"
　　老梁看了眼叹道，
　　"大家今天都严肃点，安慰下这个失恋的悲情男人。"
　　其他两个沉重点头。
　　黄潜走进办公室。
　　"小黄，早餐面包我多买了一个，给你吧？"杨度推过来早餐袋。
　　"这么好？"黄潜很意外，"不用了，我都吃饱了。"
　　"胃口不好是正常的，人生如此残酷，所以我们只能醉心于网络世界。"死宅兴奋的说，"圆桌骑士新出的资料片你玩了吗？我刚结识一位挚友，她技术非常好，而且是个女号！我们已经组成CP在副本榜上兴风作浪了。"
　　"那个真不适合我。"黄潜推辞道，两个性别不明的生物互称老公老婆，想想就很寂寞。
　　"我来教你自拍吧。"张俊提议："只要学会PS，很快就能成为环游世界的友达圈红人。"
　　但是黄潜不怎么玩友达圈，他连公司群里都很少说话的。隔着屏幕对人热情，总让这青年觉得有些奇怪。
　　"没想到竟然伤得这么深，作为过来人，我的建议是寻找一个新寄托！"老梁说的话他不太明白。
　　老梁面容深沉的说："那时我和老婆离婚了，她把我加入了黑名单。所以我看她的照片都是乱码，她叫什么名字我也不记得了。但是少掉的空格还在那里，生活突然就空出了一块。这时我百无聊赖，在网上看到了一个消息。"
　　他打开电脑网站，大家看过去，原来是一个给贫困山区儿童捐款的页面，没想到老梁还有这种情怀。
　　"在华国和象国交界地带有一个槐树村，那里人们非常贫困，只能住在大树上的房子里。但他们热爱知识，在深山上的溶洞里搭建了一个小学。孩子们每天利用藤蔓在树上移动，爬进溶洞里。漆黑的洞里没有光亮，他们只能点着蜡烛努力学习，昏黄火焰映在孩子求知的脸上——这个景象真的很美！我陆陆续续在给溶洞小学捐款。人嘛，过的不舒坦时就花钱，有什么花钱比捐款更令人愉快的呢？"
　　黄潜本来听着挺感动，后来越听越觉得奇怪，现在真的还有住在树上的人吗？树上藤蔓之类又像是在哪部电影里看到的情节。
　　理性派的杨度说："槐树树冠较小，而且不长藤蔓。拿这种树做住所不太实际。"
　　"那里叫槐树村、溶洞小学，显然就是这样的呀。我在网上看到照片了，那还有假？"
　　张俊迟疑的说："很多照片是摆拍的，听说有些诈捐的网站。。。你捐款之前没去实地调查一下吗？"
　　"我项目忙的昏天黑地，哪有空出去啊。"他急忙按照槐树村的地址搜索了一下，结果发现那里是个旅游景点。
　　"怎么会这样？"
　　老梁深受打击的样子，一整天都在心神不宁的看新闻。
　　"哎，看起来就像股市里被套牢，买房时又高位接盘，娶媳妇没过门却发现对方已经怀孕了的家伙，末了这个人还被称为国家栋梁。"
　　"不用说的这么狠吧？"三人小声嘀咕。
　　然后接下来两天，老梁都没有在公司出现。
　　"我们上次和他开玩笑，是不是太过了？"张俊说道。
　　杨度思量着："老梁这人还算理智，我觉得他不来可能碰到了别的问题。"
　　黄潜突然记起老梁前几天一直都去医院："那天提到捐款时，他一副人生解脱的模样——他到医院检查不会查出什么大毛病吧？"
　　"是有些古怪，他老说自己肠胃不舒服，四肢无力，难道真的。。。"
　　大家越想越觉得糟糕，但老梁电话打不通，以往常登的友达圈轻信群也不见踪影。三天后，林枫找到项目组的成员。
　　"老梁旷工了，我一直联系不到他，你们若能找到就和他说一声，就算老员工也不能破坏规矩，再见不到人我就按离职处理了。还有，交给你们组的任务必须及时完成！"
　　林枫冷冷的说道。
　　然而老梁终究没能在截止日期前出现，23组这段时间只有三个人工作。
　　隔壁26组的老金来串门："看样子老梁回不来了吧？大家都不要担心，杨度到我们组来，副组长的位置虚席以待！黄潜也过来，我们手上的大项目正缺人。张俊的话。。。我跟老李问问，肯定也有个着落。"
　　前面都要，为什么到我就不要了？张俊恼火，语调生硬的说："工作调动还得看公司安排，不能随便来的。"
　　"但如果你们项目没完成，公司肯定会有所变动的。大家还是为着自己早做打算为好！"胖胖的老金说着，摇摇头离开了这里。
　　张俊还有些生气，虽然公司里的人沟通不多，但大家私下里都知道老梁是待组员最好的那一个，他显然不想换组，心里又为做不完的任务发愁。
　　杨度这时冷静的说道："其实我给老梁面子没跟他讲：他那点工作我老早就可以做了。正好现在他不在，架构的事就交给我吧！"
　　"哇这下暴露了，你早就盯上老梁位置了吧？你这个野心家！"张俊叫道。
　　杨度推了推眼镜一笑，镜片闪着寒光。若以总经理为目标，那么项目组长不过是小小的第一步。
　　没理会这两人耍宝，黄潜沉吟着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想办法把老梁找回来。但工作又没法丢开。"
　　杨度略作思量："这样，老梁的事情我来，你那份由张俊顶着，你请几天假，到他家和可能去的地方都找找，不管怎样尽个心意。"
　　"好！"黄潜应下来，起身便走向办公室外面。
　　"你不是不加班的么？揽下那么多工作，正常时间肯定做不完吧？"张俊怀疑的说。
　　杨度冷笑："哼！正常工作哪值得我加班，我要加班起来连自己都怕！"
　　凡人怎会明□□英级程序员的实力？那是爆肝起来一个顶三个人用的可怕牲口。

　　黄潜到总经理办公室请假，林枫正好在那里，他看了看面前的空白请假单。
　　"又是这样，你在兼职做警察吗？找到他是人事部门的事情，你已经到人事部任职了么，我怎么不知道？而且他是一个老员工，身上已经没多少价值了。如果你想请假外出，给个说服我的理由。"
　　黄潜斟酌着语气："您现在也找不到他了，对吧？他在这个公司呆了十年，和您共事的时间超过五年，这么长久的关系，就这样消失了不会很怀恋么？我一直觉得，作为公司规矩是很重要的，但人的感情也同样重要。大家愿意为公司努力工作，除了雇佣关系，必然还存在着更为深刻的东西。"他鼓起勇气说道。
　　"这种理由很无聊，没有任何依据！"
　　沉默了好一会儿，林枫公正的言道："梁敬业是老员工，所以身上签了很多保密协议，就这么走了不合程序。你若是见到他就跟他说：想走可以，回来把手续先办好。"
　　说完把请假单扔过来，以及一张纸片，上面写着目标住址。
　　黄潜听了感觉怪怪的，好像自己是智联球公司派出去料理麻烦的杀手？
　　笨拙的杀手摸到老梁家，见大门紧闭，屋里静悄悄未闻人声。到附近的超市饭馆询问，好像没人有什么印象。随后又去附近的公安局备案。在多个地点寻找无果后，他咬牙买了一张去外省的车票。
　　作为一个旅游景点，槐树村山清水秀，然而交通并不方便。望着连绵的大山，黄潜只能叹息，他终究没能找到老梁。临走前，他在游客接待处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一周后黄潜回到公司，发现他不在这几天，张俊和杨度是在不分昼夜的加班当中度过的。由于朝夕相对，两人本来很一般的关系好像还变好了？

　　老梁失踪了，一个现代人在网络上销声匿迹半个月以上，便相当于物理上的实际死亡。由于是老员工，林枫决定在公司给他办个悼念会。
　　大会议室里，林枫仍然是平时开会的装扮，黑色西装，标准精英男面孔，只在胸前插着一支白花。其他人站在会议室里。
　　林枫毫无感情的念道："在此我们沉痛悼念梁敬业先生，他是一位好同事，现在已经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很俗套的悼词，像是从哪个小网站上当下来的。与会者纷纷做出悲痛的样子。
　　黄潜站在人群中，心里从未觉得老梁已经去世了，看着周围的人只觉得啼笑皆非。但如果一个人再也见不到，没有任何消息，是否就相当于阴阳相隔呢？
　　林总发言完毕走到台下，司仪这时说："下一个程序，为了怀恋梁工，这个会议室断网五分钟，大家断开连接，忘掉手机、电脑，一起对梁工做最深沉的哀悼！"
　　林枫还来不及阻止，司仪便利落的拔掉了网线接口。顿时会议室一阵大乱。
　　原来公司建筑物内部瓦尔系统仍在工作，大家只能看到自己认识的少量同事，断网后屏蔽消失，所有人突然出现在对方眼里。
　　黄潜终于明白了老梁的话，这个会议室里真的到处都是人，超过两百人挤在一个空间内，黑压压的脑袋简直让人头晕目眩。他忙往外退，不小心撞到一个身体。
　　"不好意思！"两人同时道歉。
　　原来是王忆莲，刚才就看到她了，不过没打招呼。
　　"这几天怎么见到你？还以为你不理我了呢！"王忆莲笑道。
　　"我出去了一趟，想把老梁找回来。"他解释着，看着对方忽然愣了下。
　　在瓦尔系统的作用下，人的容貌有一定的修改，现在屏蔽消失，她细腻的脸颊，娇艳的红唇和迷人的眼神都坦诚的暴露出来，那种久远的熟悉感不断撞击他的心灵。
　　"小。。。小燕？"他脱口而出。
　　王忆莲低下头，笑容突然绽放出来："被你发现了？"
　　她心里又慌乱，又有几分解脱：这下可逃不掉了。
　　"第一天见面的时候我就认出你了——因为十二年后，你还是原来的样子。。。"
　　黄潜脑里一阵混乱，心里无数次预想过与小燕的再会，真的见到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眼前静冶如莲的姑娘一定是个幻影，来自他长久的想像，但对方同样激动的眼神、轻微颤抖的呼吸却告诉他这是真实！
　　他的麻烦没能持续太久，会议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林枫呢？林枫你怎么回事，我还没死呢，给我开追悼会！"一阵爽朗的笑声，原来是老梁回来了。
　　梁敬业把网线插回原处，让会议室的躁动迅速平静下来。
　　这时林枫走上台，冷静的表示既然老梁没死，悼念会当即改为茶话会。能把很搞笑的事说的这么一本正经，也算林总的本事。
　　"看起来，我没来对时候？"老梁看着黄潜和王忆莲的状况笑道。
　　他拍着黄潜的肩膀，对忆莲说："小王，这个小伙子很好的，可别错过了。"
　　这话让她有些害羞，借机溜掉了，而黄潜也需要时间来平复自己的心情。

　　接下来，老梁和黄潜说了下半个多月的心路历程。
　　大约是一个中年男到了下半场，忽然对人生产生了怀疑，觉得什么都是假的，自己做的事情没有意义。他丢掉手机，从社交网络上退出，骑自行车孤身出门。
　　"怎么说呢？想去看看那里，既然给贫困山区捐钱，我得亲眼看看是不是真贫困。我骑车到了槐树村，发现它不是想像的那种贫困，而是没亲身经历就想像不到的很现实的贫困。人生固然虚妄，贫困非常真实。"
　　"当时我想就留在那里吧。一个老员工，突然有一天不来上班了，轮到我时也不会有什么两样。后来看到你留的纸条。"
　　黄潜笑道："还以为找不到你了。"
　　"我看到纸条，就觉得自己事情还没做完。想了下还是回来吧。"
　　"你再不回来，工作就要被我做完了！"杨度红着眼，半真半假的语气。
　　张俊吐槽他："晚上加班累成狗的时候，你不是这么说的。"
　　"你小子！"梁组长笑道："等你真正能让我认可的时候，我给你让位。"
　　老梁给每个人都带了点土特产，这次意外的插曲就结束了。为了赶回任务进度，接下来每天都是很充实的加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