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陆嘉

9、第 9 章

　　与胡人的冲突流血日益激烈，这绝不仅仅是往常普通的边境摩擦，楚铮曾去函质问过图结汗，信连同派去的使者都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
　　胡人准备开战了，楚铮心里很明白。令他觉得疑惑不安的是——图结汗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粮草难继的寒冬。
　　这时候胭脂山东边草场遭雪灾的事情还没传到这里。虽然这不是图结汗直属的草场，但正因为不是他直属的草场，他在部族中的压力更大。尤其是遭灾的草场有一部分是巴勒族的，这位实力强劲的姻亲给了图结汗很大的压力。
　　而图结汗本人也是不甘于错过这个时机的。
　　天时地利人和，永丰十五年的隆冬，胡族竟是上下一心对南边的蒹葭关虎视眈眈了！
　　犹记得辉德二十二年，胡人倾举族之力击蒹葭不成，云烈汗饮恨倒在蒹葭城下，胡人元气大伤，竟至退到胭脂山，随后内乱纷争长达二十年。而天朝领土北扩一是至胭脂山下，上庭将军竟得以用胡人圣地镜湖之水涤尽宝剑血痕。
　　而云烈汗的正妻乎然伦居然在混乱中被族中贵族击杀，次妻玉枝公主则被汉军迎回，又再嫁于在这场战役中立下大功的上庭将军杨贝，出嫁当天，京城万人空巷，婚礼盛大非凡，净水洗街，鲜花铺路。玉枝公主盛妆华服由鼎华帝亲自送出西毓门，回望身后云阙深深，玉枝公主感慨万千道：“多少金枝委胡尘，唯妾侥幸得归来……夫复何言！”
　　她的故事此后一直是文人墨客吟诵不休的传奇。此后又不知有多少和亲的公主踏着玉枝公主当年走过的路远赴蛮荒之地，可再无一个能如玉枝公主一般还复归来。
　　除了真正宛转动人的传奇，那些名君豪杰的雄心霸业没有哪个能抵住时光的侵蚀，鼎华帝当年亲自设立的青州，以及伫立在蒹葭关以北一直延至胭脂山的青州十二城，早已逐渐消失在时光之中。
　　此后以蒹葭为界，双方势力此消彼长不休。胡人日益强大，直至到前朝动乱大伤元气，自本朝立国之始，竟不能有反击胡人之力，勉强借蒹葭雄关据胡人于外，犹自日夜不能安寝。
　　尤其是十六年前，楚灵均战死后边防动荡，“若云细柳连天碧，最是人间好风光”的边关五城有三城尽付于胡人之手，皇帝的胞妹，貌美天下闻名的芷芳公主也被迫远嫁胡地，一去不回。而被割献于胡人的三城之中，云城和连天城已经改换了胡人的名字，而若城则被刻意荒废。曾经的商旅熙攘人声鼎沸的盛景一去不回。“若云细柳连天碧”的诗句从此成为过往，而曾经镇守边疆的楚氏一族如今竟只余下了老妇孤子二人而已，人事俱飘零至此。
　　盛衰之间谁能把握住天意转换之机，谁能乘风而起，谁又将委于尘土。
　　＊＊＊＊＊＊＊＊＊＊＊＊＊＊＊＊＊＊＊＊＊＊＊＊＊＊＊＊＊＊＊＊＊＊＊＊＊＊＊＊＊＊＊＊＊＊
　　在边关与胡人的冲突日益频繁扩大，探子也带来了图结汗在青都与各部族长盟誓会师的消息。据说图结汗已令哈德萨为先锋领精锐骑兵自东而来。
　　细柳城首当其冲！
　　城中局势愈发紧张，相应的，被强迫聚集在城中某处的一些人处境愈发尴尬起来——
　　那是原先在细柳城中做生意的胡人，他们其中一些人来不急在细柳城戒严之前逃出去。说起来，这也算是已经被自己族人欺骗放弃了的人。
　　军中伤亡日多，再加上逃进细柳城中的难民所哭诉的胡人劫掠暴行，这些已被控制的胡人处境日益险恶起来，甚至连三餐都不得保。
　　城中居民把自己的恐惧憎恶仇恨之心全部发泄在了这群“仇寇”身上。
　　但这些人其实也只不过是普通的平民妇孺，她们的父兄已经逃出细柳，却将自己的亲人视为累赘撇在了汉人的城池内。
　　现在勉强由城内的军人压制约束住城内的百姓，然而随着流血的增多，看守他们的军人本身也逐渐被这种阴暗的情绪所控制。
　　几场战斗下来，韩照逐渐赢得了边防军老兵的尊重信赖，毕竟也算是换命的交情，闲下来时韩照便与他们聚在一处。领头的便是赵大。
　　战场上的那种紧张压抑感一旦偶尔松懈下来，便免不了有汹酒和关于性的话题，粗俗爽快直白，这两天，谈话中变多了关于女人的话题，尤其是负责城中治安的“杂牌”军更是热衷于讨论这种事。
　　听得多了，韩照奇怪起来——这城中虽然也有妓馆，但是价钱甚高，而那些“杂牌军”那些朝廷遣剩下来的，频繁光顾妓馆并不是他们所能负担的。
　　韩照把自己的疑惑提了出来。周围有几个知道内情的便笑起来：“小韩你也想去试试。”韩照还是有些不明白才：“去哪里试？”赵大却有点尴尬：“韩兄弟，那些龌龊事听来没啥意思，你就别打听了。”“赵哥你也清楚？”赵大皱眉：“那事有些阴损，反正咱们不去干就成了。”韩照笑起来：“赵哥你这么说，倒愈发勾我好奇了。”赵大还在犹豫，中间有一个叫钱平的爽快人已叫道：“去看看有什么打紧，我带你去！”一呼皆应，韩照并赵大这一群人便呼啦啦的去了。
　　没走多远就到了地头，韩照疑惑起来：“这里不适关押那些胡人的地方吗？”其他几个人不说话，闪念之间韩照已经明白，他脸色一冷，走到跟前一脚踹开离他最近的那扇门，看都没看那个狼狈窜起来的男人，他向里一直走到那个缩在角落里的女人跟前，脱下自己的衣裳撇在了那女人身上。
　　“你是哪来的，懂不懂规矩！”屋里的那个士兵他身后恶狠狠喝道。“凭你也配说规矩！”韩照转过头轻蔑的瞥了他一眼。那士兵大怒不忿道：“同样是当兵的，你狂什么狂！先来后到你不懂！”
　　韩照冷笑：“我不和欺负女人没廉没耻的畜生说话！”“你他娘的才是……”没等他说完，韩照上前一拳砸在他脸上，那士兵跌在地上，满脸鲜血嘴里犹自嘟囔道：“你疯了，她们是胡人的贱女人，玩玩有什么打紧……”韩照听了，又上前准备再补他几脚，本来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其他人忙拉住他。劝道：“嘴里不干净教训教训就行了，毕竟多少还算是军中弟兄，何必为了这些胡人弄成这样。”
　　韩照盯着劝他的人，嘲讽道：“你们都这么想？”赵大冷着脸应道：“韩兄弟，看你素来也是个知道轻重的，怎么为个胡女这么闹腾，眼见的管一下也就罢了，你也别再这里再生事了！”
　　韩照却十分生气：“赵大哥，亏我还这么唤你一声！你瞧瞧这是人做的事吗？谁家里没有爹娘妹子，打起仗来不管胡人汉人最后受苦的还不是这些可怜人，将心比心何苦去欺凌这样的人！赵大，你记住——我们是军人，还不是畜生！”
　　赵大楞住了，想想自己家里的爹娘亲人，再看看地上这个只比自己娘亲稍小一些此刻形容却如此狼狈凄惨的女人，他的目光明显柔软起来，转向韩照他脸色涨红：“韩兄弟，这事是我想差了！我……不如你。”
　　一直瑟缩在旁的胡女听他们这么说，忽然扑过来，跪在他们脚下，将脸向韩照哀求道：“咯桑（大人，恩人，公子的意思），韩咯桑！求求你们，求求你救救我女儿林娜，她快要活不成了，看在她以前给你们唱过歌跳过舞的份上，救救她！”
　　“林娜？”听到这个有几分熟悉的名字，韩照他们这才仔细看了跪在地上的这个女人，不禁大吃一惊：“艾伊桑婶子！”
　　这是以前胡人饼店里的老板娘，她女儿林娜擅长歌舞，性子也爽朗大方，军中好多人都喜欢去光顾他们家的生意，艾伊桑对韩照他们一向挺和善的，经常免费送他们饼吃。谁想到如今竟在这样尴尬的境地下相见。
　　“艾伊桑婶子，你男人呢？”韩照问。
　　艾伊桑麻木道：“跑了，早跑了！单带着儿子跑了。马驮不动，他嫌我们累赘没用，就把我和林娜撇下了。”
　　韩照沉默了，这就是战争和生活。
　　他转身拎起地上那个士兵的领子将他从屋里拖出来：“谁准许你们这么无法无天的，你们头在哪！”
　　那士兵光无力哼哼两声还未说什么，有人已大声喝应：“妈的，你们算是什么东西，居然管到老子这里了！”一个健壮的男人拖着一个披散头发的女人从另一间屋里闯出来，炫耀泄愤似的将那个女人一把惯在地上，女人呜咽了一下，头发遮着脸，却没有动。韩照耳后的筋抽动了一下，他看着那男人，轻蔑地‘呸’了一声。那男人登时大怒，哗啦一下就拔出自己的佩剑指着韩照：“你自己不过就是个狐假虎威的家伙，自以为攀上了什么正牌军，就拿腔拿势把自己当个货色了！告诉你这地方是老子管着的，这些贱人老子爱怎么玩就怎么玩，你要是看的眼热，不妨来求求老子，兴许老子一高兴，让你玩玩这贱货也不是不可以。”韩照伸出两指推开戳到眼前的佩剑，回头却对赵大他们笑：“这回可长了见识吧，什么叫贱人，这才是货真价实的贱人啊。畜生也尚知雌雄之别，只知道在女人身上抖威风的玩艺，连畜生都不如！”
　　赵大他们一起纵声笑了起来。
　　那男人却不甘示弱反口相讥道：“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个卖屁股的小白脸，我看你也是不会对这个小娘们感兴趣的，合着你身后的这一大群都是你男人吧。”
　　韩照听他说的下流，登时大怒，陡然欺身上前在他关节处一敲，那人手中长剑坠地，韩照抄起自己的佩剑就要刺过去，赵大在后面一把扣住他胳膊：“韩兄弟，犯不着！”韩照手中剑身不住颤抖，可赵大死死拖住他的手臂。他明白赵大的意思——军中斗殴，杀伤同泽，按规当斩！杀了这家伙固然能解一时之气，可后患无穷，尤其是为了个胡女……
　　眼角忽然有银光一闪而没，韩照看到一旁趴伏在地的胡女林娜趁人不备悄悄去摸那畜生掉在地上的剑，眼光与韩照对上，林娜愣了一下，手下意识的停滞在半空，她一直紧咬着嘴唇。韩照却忽然撇过头去，只做没看见。甚至撤回佩剑侧了下身子，让过一个空隙。林娜看着那个欺辱她的男人，心中火辣辣的烧疼，她一跃而起，将长剑捅进了那个男人的心窝！
　　事出突然，除了韩照之外，所有人都怔楞当场。旋即有人反应过来：“这女人杀了胡彪！”旁人呼喝着一起拥了上来。韩照却执剑护在林娜前面，他脸色冷冽，剑寒似水。赵大等一批人站在了他旁边，钱平悄悄在赵大耳边道：“赵大，这女人手上沾了血，怕是护不住的。”赵大摇头：“听韩照的，看他怎么说。”
　　眼见事情闹到了这步田地，一直避在人群里的副队长也只能硬着头皮迎上来：“欠命还命，天经地义，更何况这女人一定是胡人奸细，如今就在我们大家眼前杀了胡彪胡队长，你们这群家伙都脱不了罪，居然还敢在这里护住这个贱人！”
　　韩照冷笑：“少往我们身上扣帽子，老子可不认！你说的没错，在场诸位确实都见了，胡彪此人违背军中命令，淫辱百姓，被发现后居然又丧心病狂持剑威逼军中同袍，如今被苦主林娜所杀，正是咎由自取，又与我们有什么相干。他一死干净了，这边的烂摊子又不知要谁来收拾。难道你们还想仗着人多杀人灭口不成？”
　　他这么一说，索性推了个一干二净，旁边赵大他们自然是点头附和，嚷道：“就是，就是，胡彪果然凶焰逼人啊，若不是韩兄弟也拔剑勉力自保，恐怕早就亡于胡彪剑下，真相自然也就没人知道。如今你们居然想趁乱杀了林娜，分明就是要杀人灭口！”
　　副队长被他们这番强词夺理气的噎了一下，他环望四周都是自己人，底气又大了起来，驳道：“这女人是胡人，胡彪死得冤枉，你们在此阻挠到底是何居心！”
　　韩照听他开口闭口都只是强调林娜的胡人身份，便问：“我只问你，陈将军定了他们的罪吗？你们被派遣到这里的职责又是什么？不论血统如何，林娜他们此刻仍可算是细柳城民，你们不曾上阵杀敌，不过只在城中做些维持秩序的事情，谁给你们权利如此恣意妄为。别的且不说，军中有一条法令我倒是记得很清楚——淫辱妇女者斩！你现在说，胡彪到底哪里死得冤枉，我说他是死有余辜才是！”
　　远处有人朗声大笑：“好胆色，好口才！说的没错，淫辱妇女者斩！”说着走过来，所过处众人纷纷行礼——“见过将军！”
　　韩照并赵大他们也忙上前请罪：“不知道将军在此，我们等人放肆了。”“无妨，若不是你们今天揭穿此事，这帮胆大妄为的腌臜货还不知要再干下些什么。”陈景语气和缓，袒护之意显露无疑。一直俯首于地的赵大等人都悄悄松了口气。
　　陈景却只对着韩照打量——在这场冲突中，无疑领头和真正主事拿主意的就是此人。从他刚才临机撤剑的举动来看，这人绝不是莽撞无智的蛮夫，敢揽上这事，又能在言语中占得先机……
　　韩照仰头直视他目光，表情恭敬庄重，他本就生的眉清目秀，在战场上厮杀几番后更添英武，十分俊秀惹眼。
　　陈景看他更加顺眼起来，心中有意提拔，便问赵大：“这年轻人看来有些眼生，不是边防旧将吧。”
　　“回将军，这是今年朝廷调来的新兵，姓韩，单名赵。”
　　“韩照……可是韩国之韩，照耀之照？”
　　“正是小人”看到陈景的目光看过来，韩照接话应道。
　　陈景却笑着道：“果然。我帐中正摆着几份为你请功的折子。恩……这样，你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吧。”
　　这分明是要提韩照做帐下亲军了。
　　韩照大喜俯首道：“多谢将军提拔。”他自己也未想到竟如此顺利。
　　待回到宿处后，韩照便向赵大打听陈景的喜好，赵大也奇怪道：“陈将军一向谨慎，以前从没有这样轻易就提至身边的。哎，韩兄弟，甭想了，可能你恰巧对了他的缘法吧。”
　　陈景从前也是楚铮帐下亲军，为人素来谨慎小心，又能体谅别人心思，虽然战功不算最出众的，但凭着好人缘又托了人在京城打点，总算在上次朝廷对边防军的分军旨意中得了提拔，居然一跃而上成了边防军中仅次于楚铮的二号人物，手握细柳城防重任大权。
　　但是不知为什么，人们总称他为“陈将军”或是“细柳将军”，在有楚铮的场合下，“将军”这个称呼仿佛永远单独都只属于这个温和淡然的青年，在这颗恒星的照耀下，天边所有其他的将星都必然黯然失色。
　　对于陈景，赵大虽然只淡淡提了几句，韩照却听出他并无什么特殊的崇敬之意。赵大笑了：“陈将军虽然是上司，但是，毕竟与楚将军还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见韩照领会意思，赵大也就不再往下说，看着韩照，他犹豫一下还是道：“韩兄弟，那个赌约…….恩，是我输了！”
　　韩照奇怪：“你好端端提这个做什么？”
　　赵大却正色道：“今天林娜的那个事，我仔细想了好久实在是心里有愧。我赵大虽不算什么人物，也尚知羞耻二字。我今天袖手旁观，其实又与那个恃强凌弱的畜生有什么区别！不过五十步笑百步而已。韩兄弟，不必再提什么上战场了，就在这事上，我已是大大不如你！愿赌服输，从此再无赵大，不过只有个赵小六罢了！”
　　“你太认真了，其实……”
　　“韩兄弟这么说，可是看不起我赵六！”
　　韩照一愣，然后忽然笑起来：“好一个赵六！你愿意做我兄弟是我韩照的荣幸才是，赌约的事谁也不要再提。若是你真的看得起我韩照，便当我一句‘六哥’可好？”
　　“六哥……恩，够顺，我喜欢！”赵六也笑。这一句六哥伴了他一生，最后甚至成为他长长的墓志铭中最闪亮的一句荣耀。但此刻，这一切他们都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