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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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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起,正是京城一年当中最好的时节。帝都早菊,沈湖晚荷以及蒹葭白露,是当时最为人称道的天朝三大盛景。它们与北胡的镜水凝碧,南夷的流光冰瀑并称为天下五大美景。
“天下美景,吾占其三。”素来便是历代帝君最喜欢说的话。天朝疆土辽阔壮丽,由此可见一斑。可如今蒹葭关已成为北疆前线,战时要塞,整日只能映见刀剑寒光,哪里还有机会与闲情去看那成霜白露。
而江南已经是连续第三年的灾年,各州各府都抱歉收。朝廷虽减免了江南的赋税,却加紧催逼其余各地。虽然不足,但今年的赋税最后毕竟是陆陆续续地都交上来了。可相应的赈灾粮款却是迟迟未能切实发到江南的灾民手中。沈湖附近的居民饿得已是恨不能连荷叶都砍了去充饥。所谓的晚荷之景,也就此绝矣了。
三大盛景,已去其二。仅剩的帝都早菊,说穿了也不过是粉饰太平。醉生梦死,还能几何?
日头还好。头发已白的穷酸老头没骨头般地趴在墙根的小酒摊上,用手指蘸了残剩的酒水在桌上涂抹,摆摊的中年人好奇地凑上去,一看便忍不住笑了——“醉生梦死?这可不是说您自己了嘛!”
“你认得?”老头懒洋洋地抬起眼睛。
“您看说的这话——虽然识得不多,但这几个我还是认得出来的。先生,您看那些富商贵介的求您的诗画跟疯了似的,今天是赏菊的好日子,您不写几首?”摊主一边抹旁边的桌子,一边笑嘻嘻道。
“你是收了谁的好处了,这会儿忙着鼓动我。”老头眯起眼睛看他。
摊主却不着慌,依旧嘻嬉笑着——这老头虽说性情古怪懒散,但只要不犯他忌讳,还算是个随和风趣的主儿。
“罢了”老头也笑了,“叫你侄子去西园那吧。今早诗性大发,一时择不到地方,就随手用黄泥抹在了陈府的后墙上,去得早了兴许他们还没及刷掉呢。”
“呦,您怎么不早说。”摊主忙撇了抹布,唤上侄子急颠颠地走了——也只有他自己不把自己写的东西当回事,有人拿着白花花的纸笺贡上,他还偏不写,非得这样兴之所至,随意涂鸦,人又贪酒邋遢。真不知道那些有钱人是不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非把他涂抹的东西当宝贝,还千金不易。
老头贪酒,摊主贪银子,那些贵介将收藏老头的诗画引为风雅,可算得是各取所需,各得其望了。
摊主去了,酒摊上便只剩了老头一人。微晃了一下空了的酒坛,老头失望地伏倒在桌上。
“看来我来得正是凑巧,刚解了你腹中酒瘾。”韩照拎着一个黑瓷酒坛自街口晃了过来。老头拊掌大笑:“我料你不会跟人凑趣赏什么金菊的。如今果然,不愧是吾酒友呀。”
将酒坛重重往桌上一顿,酒液从没封口的瓷坛中迸散出来,老头不由心疼地舔了下嘴唇。韩照心情却是大好,伸手取了两只海碗,将坛中微呈金黄的酒液倾入碗中。
醇香的酒液稠稠地挽在坛口,老头眼巴巴地瞧着,心中忽然奇怪起来——“喂,姓韩的小子,这可是南市最出名的醉香居佳酿啊!你今天怎么突然如此大方起来?”
“叫你喝你就喝,哪那么多废话!”韩照丝毫不客气地堵回去,一仰头,半碗酒便下了肚。他酒量虽好,但毕竟喝得急了些,颊上便不由得添了抹红晕,竟像上了胭脂般从骨子里透出了妩媚来,映衬他清澈双瞳,凛冽眉宇,非但不突兀,反而交织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魅力。
“够豪爽!”老头赞了一句,也是仰头灌下了半碗酒,放下酒碗,他瞧见韩照颊生红晕的模样,忍不住贼兮兮地笑了,拿竹筷敲着桌沿,摇头晃脑道:“婉转清扬,谓美人兮,时人不识,明珠暗投哪。”
“什么美人、明珠的?”韩照虽没听清,但看这老头笑得如此“□□”,知道八成不是什么好话。
心里清楚韩照的脾气,老头哪敢再说什么。眼珠一转,却是忽然想起刚才被岔开的问话,忙又道:“韩家小子,我刚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呢?”
“怎么这么罗嗦”韩照用手背抹掉嘴角残余的酒液,“这是专门去买的酒。你我好歹也算是酒友,如今我要远行,怎能不去弄一坛好酒来向你辞行呢?”
“远行?是向北去吧。”老头呵呵笑着,一点儿也没有惊讶的意思,“我早料到,京城这个小池子里是留不住你这条潜龙的。”他笑着,语意半真半假。
潜龙——该被诛灭九族的大忌之语!
韩照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哈哈大笑:“得了吧。前阵子你缺酒钱摆起算命摊时,至少已给十个人说过同样的话了。我是第几个?十一个还是十二、三了。呆子才信你呢。”
“你这小子......真没意思!”老头撇过脸,自顾自地喝起闷酒来。
韩照也不去理他,只将碗中残酒一口饮尽,搁下空碗起身便要走。
“韩家小子,你眉中有杀气。”老头说得有气无力,语意却是笃定,
“出了这小池子,以后可就是碧海长空喽。可别在这当口做什么出格的事。万一结下了什么劫数,日后可有你悔的!”
“劫数?”韩照忍不住笑,“你也太危言耸听,老子不过是出一口恶气罢了,能有个屁劫数!再说,命里头的事情,只有遇上了才知道福祸。这会儿何必患得患失,徒自烦恼?”
“命中所定......焉知福祸......你说得在理!”老头咀嚼着韩照的话,微微点头。
“我可要走了,还有什么想交代的趁早交代!”韩照不耐烦道。
“这......”老头犹豫,迟疑良久才带着一幅豁出去的表情道,“你以后切记不可与人独对饮酒呀!”
韩照等了半天就等到这么一句不清不楚的话,直觉被耍了,便要发作。
“等等!”老头浑身蕴满慷慨就义的气势,却只是唏唏唆唆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上,“喏,拿去收好!”
韩照将瓶子映着阳光瞅了半响:“这是什么?”“我可是跟你有交情才好心提点你的。”老头偷瞧着韩照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你生得那般模样,迟早会被人看上的......虽然说可以先下手为强,但要是万一慢了一步的话,瓷瓶里的东西就可以派上用场了......你不知道,作下面的可是疼得狠哪......”
......韩照愣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顿时一腔杀气全奔那老头过去!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韩照将沾着泥土的鞋子在老头背上蹭了蹭,拍拍手上的灰尘,大摇大摆地走了。
“咳、咳、咳”将嘴里的灰吐出来,老头爬起来骂道,“臭小子,亏我还是一片好心。妈的,揍了人也就罢了,居然临去了也没忘记带走那瓷瓶。这可是当年那个人唯一留给我的东西呢。”
从地下摸回凳子上,重新倒了酒,他美滋滋地品着,乐得眯缝了眼睛——“小子,真以为我那算命摊是白摆的啊,你命里这段劫数可是定实了的!嘿嘿,也未必是坏事,毕竟是......嘿嘿......桃花劫嘛!哈哈哈......咳!咳!咳......”一时笑得太猖狂,以至酒液呛入了气管,这会儿咳得如此狼狈,不知道算不算现世报的乐极生悲......